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继世纪闻
继世纪闻 明 陈洪谟
●卷一
弘治十八年乙丑五月,武宗皇帝即位,大赦天下,改元正德。人谓正德号前代有之,宋世西夏乾顺尝建此号也。时内阁大学士则刘少师健、李宫保东阳、谢宫保迁,与礼部官皆未之深考耳。马冢宰文升因考科道,出题“宰相须用读书人”,盖指此也。由是内阁衔之。未几,马被御史何天衢论劾,遂去位,似有由也。乃以礼部焦芳代之,焦亦河南人。
立夏氏为中宫,京师人儒之女,又立沈氏、吴氏为妃,皆由大明门入受册。
正德元年丙寅,上嗣位,尚在童年。左右嬖幸内臣日导引以游戏之事,由是视朝浸迟,频幸各监局为乐,或单骑挟弓矢,径出禁门弹射鸟雀,或开张市肆,货卖物件,内侍献酒食,不择粗细俱纳。大臣科道累有章疏,皆不省。
是岁六月,雷震奉天殿鸱吻及太庙脊兽、天坛树木,宫门房柱多有摧折焚毁。前此,太白尝画见,人皆异之。
逆臣太监刘瑾并马永成、谷大用、魏彬、丘聚、罗祥、张兴七人,皆东宫旧侍御,时称为七党。内刘瑾尤奸险,粗知文事,遂干大政。素嫉文臣,与同类屡在上前言:“弘治年间,朝权俱为内阁文臣所掌,朝廷虚名而已。”每形诸戏剧。又说:“司礼监亦揽权纳贿,如各处镇守出去,皆司礼监举用,受钱至多。如不信,只将司礼监见掌印李荣抄了,就有金银可满三间房。今若将各处镇守内官取回,另换一番人,着他各备银一二万两送上谢恩,恰不胜如司礼监要了?”由是上信之,传旨将天下镇守取回,新用者论地方大小,借贷银两进献,即得差用。如内官韦兴、齐玄等,皆先朝犯赃问发,亦夤缘差出分守。所至剥削民财,全无顾忌。
太监王赞、崔通差往南京、苏、松织造段疋,乞支长芦官盐一万一千引为路费。盖逆瑾等主之也。户部韩尚书文执奏再三,止给其半。上召内阁问故,刘、李、谢三阁老对云:“内官装载官盐,夹带私盐,沿路害人。”上曰:“彼若有犯,朝廷自有法治之。”李对曰:“彼既得旨,即揭黄旗,称钦赐皇盐,沿途官吏应答稍迟,便加棰挞。甘心忍受,谁敢来奏?朝廷岂得闻知?户部欲少与盐引者,少一引则省一分之弊。”上色不乐,辩析愈厉。忽云:“岂独此数人坏事?文官亦有不好的!譬诸十人,岂能皆贤?亦未免有四五人坏事者耳。”既退,韩尚书文令司属官徐廷用、李梦阳、王崇文等草疏再沮之,内有云:“自阉宦误国,汉十常侍、唐甘露之变,至今言之痛心。英宗狎一王振,致有土木之变。乞将刘瑾等拿问,置之俎醯。”韩文又率九卿共劾之。时司礼监太监王岳、范亨、徐智亦厌七人所为,相与为内应,刘健等助之。然王岳亦为上所信任,密奏外朝多官劾奏刘瑾等,不可不从。上不得已,允之。会天晚,待明旦发旨捕瑾等下狱。左右有以其事密告瑾者,瑾素与李阁老东阳有旧,重其诗文,密以韩文等所劾询之东阳,得其大略。瑾等惊觉,遂趋至御前,俯伏哀号。诉岳等内外交通,欲害我等。上以为无此事。瑾等曰:“若待明旦,臣等再不得见天颜矣。须今晚拿岳等三人送狱方可。”上不得已,颔之。瑾等即出传旨,夜捕岳等系狱。明日奏请,令刘瑾入司礼监,兼提督团营兵马、设内行官校巡察,丘聚提督东厂官校巡察,谷大用提督西厂官校巡察,张永等并司营务。王岳、范亨、徐智俱发南京充净军,行至临清,将王岳缢杀。由是权归瑾等,势倾中外。王岳之死,人颇惜之。巡抚山东朱都御史钦上言“岳谪守祖陵,既不白其罪状,赐死道中,尤未厌乎人心。臣验岳为刘瑾所忌,必瑾谗毁,以惑陛下,启妄杀之端。伏望察岳之非辜,诛瑾之谗贼”等因。瑾不以闻。乃以朱禁酿非法,逮至京,免官,罚米三百石,输运大同。人心益惧,不敢言。
大学士刘健、李东阳、谢迁见时势难为,屡疏乞致仕。至是,乃令刘、谢二人致仕,李独留。李不自安,上言:臣等三人,事同一体,而臣独留,何以自容?不知何以为处。”章亦屡上,竟不允。东阳门徒最盛相传以瑾素重其文名,故得不去。后人传瑾于朝阳门外创造玄真观,东阳为制碑文,极其称颂。人始信前日泄捕瑾等之事为不诬也。
逆瑾亟欲陷韩尚书文等,时有进纳内府折银,内有假银验出。遂传旨以韩文不能防奸,罢职为民。仍令逻卒伺察于途,文知之,止乘一骡,宿野店而归。逻卒无所得。适郎中张玮、尚宝卿崔璿各以公差,御史姚祥以升任,在途各乘轿及带家小驰驿。逻卒回奏其事,逆瑾方欲窃柄张威,遂差官校逮捕下狱。崔、姚枷于西长安门外,张玮枷于张家湾。数日垂死,公卿奏乞宽宥,始释充边卫军。自是内外臣工皆重足而立,欲谢政以去,不可得矣。
焦芳先为翰林谪出,后渐升用为礼部侍郎,与瑾相善。尝建言御虏方略四事,刘阁老健票旨:“这本所言,窒碍难行。”芳遂衔之,屡于瑾处谮刘所短。因善瑾,遂代马太宰文升。未几,同侍郎王鏊皆入内阁。芳仍欲兼部事,瑾累遣人来与李阁老东阳商议。李云:“无此例。”瑾云:“尝闻李贤兼管。”李云:“李贤是吏部侍郎,入阁后升尚书,时王翱掌部事。”又问:“前有之乎”答曰:“蹇义为吏部尚书,与户部尚书夏原吉五日一赴东阁,与大学士三杨议事,未尝兼大学士也。”次日吏部请印信,内批:“令焦芳兼管部事。”芳以问李,李曰:“某已言之,此二事实难兼摄。内阁佐天子出令,吏部所拟升调官,间有可否。今自拟议之,而自可否之邪?又,每日通政司奏事,奉旨‘吏部知道’者,即当廷跪承旨。内阁班皆立听,今亦将出跪而更起立邪?又,部事差缪,或章奏错误,小则回话认罪,大则罚俸。脱有之,亦将随同认罪乎?”芳乃辞部事。
初,李梦阳草疏,亟欲诛逆瑾等,而谋虑不审。疏中既以甘露之变为言,而又躬自蹈李训之浅谋,致胎数年衣冠之祸。中官自为制度,自此不可变更。且草疏者李梦阳,属官耳。而诸司英朋杰士,平昔以文章气节取重于世者,乃翕然和之。盖梦阳素为李阁老东阳所重,所为诗文,辄加称赏。韩户书文素厚李阁老,故亦重梦阳。且其疏一出,而九卿大臣亦皆景从,不敢略出商量万全之策。后文因事系狱,罚米千石输边,二子皆罢官,梦阳累之也。梦阳亦下狱,人以为祸出不测。刘瑾家人老姜者告曰:“昔公不得志时,李主事时管昌平仓,曾容吾家纳米领价,得志乃忘之乎?”瑾遂释之,令致仕,仍赠以物,曰:“后当复用之。”
李阁老东阳四岁即能写大字,顺天府以神童荐,召入内庭。过门限,太监云:“神童脚短。”李高声答云:“天子门高。”即闻于上。抱置怀中,令翰林院作养。与程敏政齐名,后至大位。然专以诗文延引后进,海内名士,多出其门,往往破常格不次擢用,浸成党比之风,而不能迪知忱恂,举用真才实学。当时有识之士私相讲论,以为数年后东阳引进一番诗文之徒,必误苍生。尚名矫激,事变将作矣。初,刘阁老健为首相,信阳何景明十三岁登乡举,博学有诗文名,十七岁中进士,人以为必居翰林。后不与选,或以为疑。刘曰:“此子福薄,能诗何用?”竟除中书舍人。后至提学副使,未四十而卒。人谓刘公知人。李代刘为首相,事多依附。有一监生以诗献之云:“文名应与斗山齐,伴食中书日已西。回首湘江春草绿,鹧鸪啼罢子规啼。”盖讥其“行不得也哥哥”、“不如归去”之意。及瑾诛,御史张芹劾称“当瑾擅权乱政之时,东阳礼貌过于卑屈,词旨极其称赞,贪位慕禄,不顾名节”等语,人颇然之。李至丙子年卒,赠太师,恩礼极厚,又得谥文正。是欤?否欤?
正德二年丁卯,一日朝罢,内降敕谕,留百官于金水桥南跪听宣读,指摘公卿台谏数十人未退者,勒令致仕。
逆瑾性极贪残,而假窃大议,沮抑同列。马永成欲升百户邵琪,已得旨,瑾力拒以为不可,争于上前。谷大用得镇守监清太监言,传旨于临清开设皇店。瑾急捕其献计者,置于法。东厂太监丘聚忤瑾意,瑾密奏聚交通外臣,调南京孝陵。太监王琇于御马监建新宅,诱上居之,因奏揽纳户数人,专一包纳银草,所得利进于内。琇自为告示,送户部出榜。尚书顾佐等白于瑾及谷大用,瑾大怒,同谷大用直至御前,言:“安有天子令人包纳钱粮之理!”上以为不知,瑾遂枷其揽纳户于户部门外,命矬其枷,不得屈伸,皆即日死。然亦不能加琇罪也。
河南镇守太监廖堂挟势奏举三司官贤能,并劾不职者。乃传旨令吏部覆奏。许尚书进参称镇守太监举劾三司,非其旧例,遂票旨禁之。后许尚书与瑾不协,辞去归家。廖堂欲奏其居乡不法事,以挟其财物,深被其害。瑾之得罪同列者多类此,以是速败。向使瑾等凡事和同,其为祸又岂有涯哉!
逆瑾威权日盛,口衔天宪,阴养松江人罢学生员张文冕及其侄婿罢职司务孙聪于私宅,凡一应章奏,初犹送内阁票旨,至是瑾任意批答,或增减字样,或别为创造,真伪混出,而文理亦多不通。都察院一日奏审录重囚本,内写“刘瑾传奉”字样重复。瑾大怒,骂之。都御史屠滽率十三道御史谢罪,御史跪阶下,瑾数其罪斥责,皆叩头不敢仰视。自是科道部属官皆行跪礼,公差出外及回京者,朝见毕,皆赴瑾宅见辞。用涴红笺纸写官衔,称“顶上”字样以为常礼。瑾或有本建白某事,或辞升赏,则送内阁票旨。内阁官争出己见称美,有曰:“尔刚明正直,为国除弊。”瑾既夺内阁之权,而李东阳、焦芳等皆其所任引用,坐保富贵,一听其所为。芳初为编修,阁老万安恶之,调夷陵判官,深恨于心,与南人相处,如冰炭然。及得柄用,遂附刘瑾,假以复旧章、革时弊为言,多阴助其谋。瑾自以内阁官听己用,不复短之矣。
朱恩,松江人,与瑾有旧。自河南按察使超升佥都御史操江,未几升南京侍郎、尚书,事瑾极恭。凡拜帖写“顶上”,不敢云:“拜上”,“顶上”之称自此起。尝观《海语》,谓暹罗国凡臣下见其君,先扪其足者三,复自扪其首者三,谓之“顶上恩”。其有取诸此邪?甚可耻也。
户部主事庄襗公差广东,奏称官库钱粮数十万,多为有司侵费。瑾正欲藉此媚上,乃奏差司礼监官同给事中盘勘,且令各尽数解京。由是各省事绪纷纭,不免横敛民财,馈送内外,以图免祸。
正德三年戊辰,上御经筵讲书。故事,讲解书义毕,则必献讽谏之语。是日少詹事杨廷和、学士刘忠直讲。既罢,上谓刘瑾曰:“经筵讲书耳,何添出许多说话?”瑾与廷和皆旧东宫官,乃奏曰:“此二人当打发南京去。”于是升二人南京侍郎。时南京无缺,皆添注之。虽若升之,实远之也。廷和后升南京户部尚书,召还入内阁。忠升礼部尚书,改南京吏部,甚有风裁,科道部属皆钦畏,不敢纵恣。
●卷二
焦芳既入阁后,以许进为吏部尚书,刘宇为兵部尚书,皆河南人。宇素暴横,先任左都御史,恃与瑾厚,责打御史。又与保国公家人朱瀛交通刘瑾,无日不来兵部说话。郎中杨廷仪每伺瀛出,必邀入司署,留坐款语。四司官不附宇者,必令瀛言于瑾,传旨外补。廷仪独谄宇,尽妾妇之态,宇大悦。廷仪能文,凡有奏章,皆其属草。后焦芳致仕,即以宇代之。又有布政曹元与刘瑾亲旧,骤升至兵部尚书,后又代宇入阁。皆其党也。
给事中安奎、御史张彧因查盘钱粮还,瑾索赂不足,以为参官不当,辄发怒,用一百五十斤枷,枷于东西公生门。时暑雨昼夜不辍,莫敢少移。都御史刘孟到任迟延,亦逮至京,枷于吏部门外。御史王时中枷于三法司牌楼下,远近聚观垂泪。文臣垂首丧气,莫敢近觑。给事中许天锡、郗夔皆因事自杀。兵部主事王守仁抗章论瑾等专权乱政,瑾矫旨挞于朝堂不死,降谪贵州驿丞。守仁犹恐不免其死,遂诡秘其踪迹以远害。大理评事罗侨亦劾瑾,杖之不死,亦远谪。
许进初以户部侍郎致仕家居,正德初,起用为兵部侍郎,寻升本部尚书,与瑾同提督团营。焦芳入阁,进遂代芳为吏部。许外若不附瑾,而内实不与抗。初,进致仕时,马尚书文升在吏部,陕西张彩为文选郎中。进子许诰为给事中,屡劾彩过,马以彩有才,力救之不得,彩以病乞归。及瑾用事,京官养病久者,悉革为民,未久者令赴京听用,彩不得已赴京。彩前在文选时,焦芳为侍郎,令其子焦黄中荐于瑾,以为彩乃公之乡里,极有可用。会文选郎中刘永升通政,进已议调验封郎中石确,疏已具,而复以彩易之。进虽用彩,而心内又甚衔之。进素与陕西雍泰相善,泰已致仕,进欲起用,屡荐于瑾,改南京操江都御史,寻升南京户部尚书。朱瀛每欲谋倾进而转刘宇,乘间言于瑾曰:“许尚书佯为恭谨,而外示抗直。如雍泰平昔刚暴,为山西按察使,辱打知府,为都御史巡抚宣府,辱打参将,朝廷屡贬谪不用。今欺公举用,却又扬言于外,曰公因泰同乡用之,非吏部本意。”瑾大怒,立召彩入内,诘问:“雍泰贬谪来历,如何不备入奏内?”彩曰:“奏稿备载,许尚书涂之。”瑾索原奏稿视之,果然。于是以进为诈直,票旨屡以欺罔斥之。进惧,遂乞归。
刘瑾欲专权,尽除轧己者。一日伺隙言于上,调张永南京,奏既可,即日逐永出就道,榜诸禁门不许放入。永知觉,直趋至御前诉己无罪,为瑾所害。召瑾至,语不合,永即挥拳殴之。谷大用等解之,令诸近臣具蔬酒和解。由是永得不去,遂深憾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