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里杂存

  ○连子弩
  高皇帝削平群雄,兵精器利。有所 谓襄阳炮者,止攻姑苏一用,余不复事。其制以木为架,圆石为炮,重百余斤,发机用数十人,激而上之,入土七尺。又有连子弩者,最为利器。天下既定,即收藏 之,不以示民。己卯岁,毅皇帝幸南都,得于内库,甚喜。方诏如式制造,而权臣江彬者,夜已私造数千张矣。不轨之志,何如哉!遂流传于民间,余尝于江都见 之。其制,弩面有匣,随弦上下,中藏十矢。匣上有铁挽子挽匣,使却则弦随之。内堕一矢于弩面,及机则弦发而矢往。复挽如前,相继连发,尽十矢在刹那间,全 不用力,又不费工夫。此之凡弩,有十倍之易也。或曰诸葛武侯所遗云。
  ○本朝超越前代
  程伊川谓,宋家超越前代者五事。 余谓我朝超越前代者,略言七事,而一统之盛,尤自古之所无也。是故汉吕临朝,唐武易姓,赵宋虽多贤后,犹有垂帘之失。国家历九朝,椒房不预政事,内廷甚 正,一也。夷狄之患,自汉以来,和亲致弊,不知纪极。国家廓清驱逐之后,遂绝其源,大限甚明,二也。人君即位,谓之元年,无再元之理。其弊自汉文帝始,后 代多因之,至一君有十数元者,无谓之甚。我朝列圣相承,只以一元纪世,老成正大,无夸侈变更之心,三也。党锢之祸,汉以之亡,牛李洛蜀,何代无之。国朝百 八十年,多士一心,无复朋党,四也。古者名不偏讳,临文不讳,惟致谨于君上之前耳。后世忌避太甚,极为可恶。名晋肃而不举进士,姓石昂而改呼右昂。片言只 字,无心获罪者,不可胜举。我朝惟进御合避,外一切皆略之,士风稍古,五也。前代杀人无忌,虽平居杯酒之间,动以人命为戏。如王恺饮客,日杀美人。徐知诰 鸩第,贻祸伶者。其它快巳欲,复私仇,虽当盛世,漫无法度。我圣祖在御,先出五刑酷法,后申《大诰三编》,明着律令,使之趋避。故虽位极人臣,无敢专擅杀 戮。太平全盛,人有所恃而无恐,六也。前代皆有官妓,虽张禹大儒,后堂女乐。而谢安之风流,杜牧之狂狎,缙绅以为美谈。至于有宋,士习稍还,而此风不变。 我朝一革遂尽,始无寄猳之丑,七也。
  ○金大节
  金大节者,吾邑澉浦镇人也,洪武初为乡老人。国初,重老人之选,必推年 高有行者为之。天下官员三年朝觐,则老人亦与焉。大节之往觐也,侵晓出门,行里许欲登厕,有鬼自厕中出,指大节曰:“此人好一个金肚皮。”忽不见。大节甚 忧怖,曰:“此行必腰斩矣。”既入朝,上问曰:“今天下盗贼平否?”耆民无敢答者,独大节抗声曰:“捕获已尽,惟恐复生。”上异之,即擢为知府,果腰金 云。其居与余家邻比,余儿时尚及见。其孙名基者,基死,遂绝。
  ○贾万户
  贾万户者,名铭,字文鼎,元时海宁富家也。儒 业行藏,悉载伊谱,不能备录。刘伯温先生未遇主时,漫游海上,尝止于其家,亦有意于铭也。久之,知其无成,遂不言。但为之择一牛眠地,于尖山之麓。兴工之 日,文墨名士若山阴胡隆成、崇德鲍恂等,皆在座,忽大风起,吹金箔一片,止其梁上。伯温曰:“汝家世世金带,与国同休。”后高皇帝龙兴,铭之子以汗马功, 一于河南,一于临山卫,各为指挥,子孙世袭,迄今焉。铭后寿至百有六岁。昼寝,梦更绯衣策雄骑西往,遇一女子,乘金碧舆,侍从甚都,出舆拜曰:“妾自月宫 来,送彭祖殡。前之新冢,即彭墓也,公宜就观之。”言毕而寤。门外适报,青田刘先生题《寿山福海图》,寄公为寿。其词曰:“吾闻轩辕之国,乃在大海之中 央。其不寿者八百岁,寿者乃与天地同久长。楼台缥缈造云汉,赤日绕户扶桑凉。玉泉之水清以香,瑶草之味如琼浆。洪崖有时来,环声琅琅。凤鸟自歌鸾为舞, 青霓连蜷白云举。淋漓豹髓浮漂觞,璀错金盘荐鳞脯。耳闻楚水泣英皇,眼见商郊葬彭祖。琪花生树宵有光,东风入律春茫茫。春茫茫乐无极,青隹夜夜月宫来, 广寒嫦娥奇消息。”铭览毕,曰:“梦与诗符。吾将已矣。”越三日而卒。
  ○婼某
  婼某者,海宁卫前所军士也。景泰初,邓 茂七者反于台州,婼某实从征焉。战败,被伤而逃,自匿于积尸之下。夜半,见灯水火荧煌,呵道而至,乃一神官也。据簿点名验尸,至婼某,曰:“此人乃板闸之 数,岂应死此。”遂去。天明逃回,固无恙。恒以告人,后十余年运粮至淮安板闸,堕水死焉。本所千兵陶简松告余者。婼,音绰,忘其名。
  ○牛舞
   李西涯、程篁墩二公在英庙朝,俱以神童荐。时程九岁,李七龄耳。上面试之,先出“鹤鸣”二字,程对以“龙跃”,李对云“牛舞”。上命中使问曰:“牛如何 会舞?”对曰:“尧舜在上,百兽率舞,牛何独不舞?”上大异之。出对曰“螃蟹一身鳞甲”,程对曰:“凤凰遍体文章”,李对曰“蜘蛛满腹丝纶”。上曰:“此 儿宰相器也。”又出对云“鹏翅高飞压风云于万里”,程对曰“鳌头独占依日月于九霄”,李对云“龙颜端拱位天地之两间”。皇情大悦,即皆廪于翰林。后李以天 顺甲申二甲第一,程以成化丙戌一甲第二。程竟为典试所累,而李功名寿考终焉。
  ○南岳碑
  南岳峋嵝山碑,神禹治水告成之 文也。《昌黎集》中有千搜万索之叹,则其湮没久矣。且岐阳石鼓,退之尚以义娥之遗为孔子憾,况此虞夏之书乎?嘉靖丁酉,余于白下新泉书院睹焉。盖甘泉宗伯 刻之贞石,译以楷书,然后可识。凡七十七言,始以“承帝曰嗟”,终于“鼠舞征奔”,末有隶书。帝禹刻三字,想秦汉间人所增刻者,亦佳甚。盖山崩得于碧云峰 下,泯灭数千载,一旦出我大明之世,固为是碑喜而重为尼父憾云。
  ○承发房
  余尝于礼部承发房见壁间一诗,不知何人作,亦无题。详味之,必蜀人有办事者,寄子之诗也。虽杂之《少陵集》中,亦不能辩。人品,其可以资格论哉!录其诗,曰:“骨骼今年异,衣裳昔日殊。读书须努力,写字莫胡涂。白水翻三峡,青山出两都。吾衰竟何以,赖尔得相须。”
  ○周溥
  乌程周溥者,痒生也。成化初,人有姊被选入宫,尝有诗寄溥,云:“一自承恩入帝畿,难将寸草答春晖。朝随步辇趋丹扆,夕侍銮舆入紫闱。银烛烧残空有梦,玉钗敲断竟无归。年来望汝登云路,同补山龙上衮衣。”溥后以贡仕至别驾。
  ○朱静庵
   自汉以下,女子能诗文者,若唐山夫人、曹大家,立言垂训,词古学正,不可尚已。蔡文姬、李易安,失节可议。薛涛,倚门之流,又无足言。朱淑贞者,伤于悲 怨,亦非良妇。窦滔之妻,亦笃于情者耳。此外,不多见矣。我朝成化、弘治间,海宁朱静庵者,周汝航妻,博学高才,福德兼备,寿考令终,遗文垂后,才识纯 正,词气和平,笔力雄健,真闺门之懿范,女德之文儒也。所作甚富,不能悉录,聊纪数首以见之。《游仙词》曰:“洞天春暖碧桃芳,瑶草金芝满路香。吹彻玉笙 天似水,笑骑黄鹤过扶桑。”《秋日见蝶》云:“江空木落雁声悲,霜染丹枫百草萎。蝴蝶不知身是梦,又随秋色上寒枝。”《长信秋词》云:“长信深沉天路遥, 玉阶凉露湿宫袍。不辞团扇轻抛掷,双燕俄惊别旧巢。”《明妃》云:“玉容憔悴向胡天,为惜黄金误少年。堪笑君王重声色,丹青不画梦中贤。”《虞姬》云: “力尽重瞳霸气消,楚歌声断些难招。贞魂化作原头草,不遂东风入汉郊。”《金陵怀古》云:“石城风起浪声齐,六代兴亡动客思。吴苑落花啼杜宇,宋台荒草走 狐狸。残香犹染胭脂井,遗恨空传碧月词。谁道钟山佳气歇,真龙又见起钟离。”《题虞美人》云:“楚汉不两立,苦战民力疲。君王惑反间,腹心生嫌疑。亚父已 谢病,龙沮仍丧师。威望日已挫,壮士日叛离。鸿沟定界分,收兵敛旌旗。释彼妻与父,恩义何忍欺。幡然昔盟约,匹夫犹不为。阴陵述失道,天亡复何辞。空歌拔 山力,盖世功业衰。美人起长叹,向剑攒蛾眉。宁甘刎颈死,肯事忘亲儿。芳魂逐君去,骓兮竟何之。烈烈贞妇心,千古名不隳。”《读霍光传》云:“武帝果明 断,付托真得人。伟哉霍子孟,功与伊周伦。曾孙践天位,相业益忠勤。精诚贯金石,大义惊鬼神。牝晨失刚断,子祸成杀身。赤族一何惨,孝宣胡不仁。元勋覆宗 祀,何以怀人臣。申韩不足法,王道谁为陈。乃知元始后,举国皆颂新。”
  ○周云宗
  周云宗者,成化、弘治间人也。有神 力,能隔墙掷马。又获神剑,可以屈伸。仗之作耗于太湖中,官兵捕之不能得。一日,束身归罪,曰:“吾今自诣,毋苦斯民为也。”遂三木下狱。一夕视之,去 矣,惟枷丑存焉。后竟不复见。尝入山遇龙,龙蜿蜒逸入石壁。云宗执其尾,以剑截断之。霹雳随下,复急走获免。余尝读《博物志》,有菑丘诉者,以勇闻于天 下。过神洲饮马,其仆谏之,不听。饮之,马果沉。诉拔剑而入,三日三夜,杀三蛟一龙而出。雷神随而击之,十日十夜,眇其左目。观诸云宗,可信也。
  ○扰龙
   按《左传》,龙见绛郊,魏献子问于蔡墨,曰:“吾闻虫莫知于龙,以其不生得也。谓之智,信乎?”对曰:“人实不智,非龙实智。昔有戮叔安,裔子曰董父, 实甚好龙,能求其嗜欲,以饮食之,龙多归之。乃扰蓄龙,以服事帝舜,帝赐之姓,曰董氏,曰豢龙,封诸鬷川。夷氏,其后也。故帝舜氏,世有豢龙。及有夏孔甲 扰于有帝,帝赐之乘龙,河汉各二,各有雌雄。孔甲不能食,而未获豢龙氏。有陶唐既衰,其后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。以事孔甲,能饮食之,夏后嘉之,赐氏曰御 龙,以更豕韦之。后龙一雌死,潜醢以食夏后。后飨之。既而使求之,而迁于晋县。范氏,其后也。”夫物有其官,官宿其业,其物乃至若泯弃之物,乃坻伏。蔡墨 之言如此。则上古之时,人能驯龙可知,故游于宫沼而流于庭。至战国时,尚有传屠龙之技者。后世德薄术疏,龙不相接,反疑古人之虚诞。浅之乎,其见哉!尝 观吾邑有陈山龙湫之碑,宋绍熙元年大旱,知县李直养,走龙湫祠之。俄有蜿蜒,举体金色,见神座上。直养迎揖,即循左臂而上巾幞。因置奁中以归,出四龙子如 粟,阖境惊异。阅三日,大雨沾洽,乃置蜿蜒并子于石,顷之俱无所见。诏进龙君为广惠洲灵侯,龙复见于殿,自空而下,其大如柱,光彩夺目,观者震悸,其答如 响也。我太祖高皇帝初起义,兵祷于神祠,有龙见神座,上,即以帽收之。后征友谅,龙挟御舟西上,上亲为交记之。则龙不难致,惟德斯应,盖昭昭矣。
  ○姓氏
   伊川先生尝言,姓氏有极蕃衍者,有极少者,此不可晓。愚谓此物理也,观之草木可见。五谷、五木之类,天下万世相同。其余各自土之所宜,乃至琼花只一本, 遂至于绝。姓氏多寡,推此可见。余尝注《千家姓》,其间异姓极多。余于传记偶有所得,即录其人以实之。然《千家姓》所不载者,亦多矣。如追喜、斐豹、裂 儒、梓慎、杞梁、犬华、仲上、之登、哀骀佗,皆春秋人,寻穆、涅浩、输僰、破石、亲肥、公玉、带■〈尚阝〉、屠洛,皆汉人,地万、去居、岸挺、角念、僧 疆、可敬、容叱、罗通,皆东晋南北朝人,吐万绪,隋人;宠忠、静寿孙,唐人;衷愉刺羽,五代人;斗盖、哈珊、志能、月彦明,皆元人;使仪、色容、院宾、底 蕴、铙赐、撒祥、汴融、陕茂、浙兴、顺境、革从时,皆本朝进士。若此,皆不载者也。而姓名俱复者,羡门子高、斗谷于菟、落姑重异、安国少季、宗正珍孙、阙 门庆忌、公上不害、沮渠蒙逊、昭涉掉尾、公户满意、游水发根、句龙廷实、青阳梦炎、答禄与权,皆四字者也。
  ○邓杞
  邓 杞,字贞甫,温州府学司教也。余忆丙子岁计,偕北上,会同年叶成规,出其所为诗一卷,皆豪迈奇古,止忆其一绝,云:“三人都门尚旧官,新丰客子布袍寒。当 时只为高堂计,宁得高堂几日欢。”今三十年矣。且彼之亲禄养,但不久耳。而余之高堂竟不获沾,遂成终天之痛。于乎,尚忍言哉!
  ○天体
   浑天之说,古今皆以为日入地下,西没东生。余尝阅西方之书,有曰地种之上,有百亿须弥山,各有大海环之。今此中国,乃一须弥间地耳。一须弥居一海中,分 四洲焉。其南,谓之赡部洲,阿耨山主之,即昆仑山也,中国乃赡部东南一弹丸耳。日月五星,皆绕须弥之腹而一周焉,非实有昼夜也。光之所及则明,山之所障则 暗。北州之日午,为南洲之三更。东西亦然。故四方无定位,十二时无定辰,皆自人所见而名之。其言如此。固荒唐宏阔,世所无稽。然今人谓日入地中,亦岂有所 稽乎?余尝疑于是,及观浚川王先生《雅述》,言北极在天之中,中国在天之南。日月周行,其光有限。故光到处则为昼,不到处则为夜。常常在天,非入地下。以 南而推,三方皆然矣。日之正午,杳无定端,各从得明得暗之中以为午位,古有周髀之法,言天如覆盖,日月绕盖缘而行。惜乎,其法不传矣。《列子》以天倾西 北,地不满东南,亦非大观之见。日月星辰恒在天也,人远不及见,如入地耳。《论衡》曰:“日不入地,譬人把火夜行平地,去人十里,火光藏矣,非灭也。”此 语甚真。昆仑山,地中极高之处。故山南之水,皆入南海,三方皆然。中国当昆仑之东,故江淮河汉皆入东海。乃云不满,是知其委而不知其源也。邵子以天地自相 依附,夫天乘气机,自能运立,非藉乎地。地在天内,岂能系属乎?天,惟释氏谓风轮,能持水轮,水轮能持大地。此论胜于邵子,但言风而不及天,为未尽耳。天 之转动,气机为之也。虚空即气,气即机。浚川此论,殊为精到,真有先儒所未及者。然天无体,太空而巳。其转动者,性也。动则自然生风,自然成形,皆不得已 然耳。谓天乘气机,恐亦未尽。大抵如浑天之仪,则天形当如纺车;如周髀之法,则天形当如磨子。二说,未知孰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