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明典故纪闻


  太祖尝因宴群臣,谓之曰:“朕尊居天位,念天下之广,生民之众,万机方殷,中夜寝不安枕,忧悬于心。”刘基对曰:“今四海一家,宜少纾圣虑。”太祖曰:“尧舜圣人,处无为之世,尚犹虑之。矧德非唐虞,治非雍熙,天下之民方脱于创残,其得无忧乎?夫处天下者,当以天下为忧。处一国者,当以一国为忧。处一家者,当以一家为忧。且以一身与天下国家言之,一身小也,所行不谨,或致颠蹶,所养不谨,或生疚疾。况天下国家之重,岂可顷刻而忘警畏耶!”

  ●卷二

  太祖谕群臣曰:“吾观史传所载历代君臣,或聪明之君乐闻忠谠,而臣下循默奸谄不尽其诚者有之;或臣下不欺能抗颜直谏,而君上昏愚骄暴饰非拒谏者有之。臣不谏君,是不能尽臣职;君不受谏,是不能尽君道。臣有不幸,言不见听,而反受其责,是虽得罪于昏君,然有功于社稷人民也。若君上乐于听谏,而臣下善于进谏,则政事岂有不善,天下岂有不治?乃知明良相逢,古今所难。”

  太祖初即位,中书议仿元旧制设中书令,欲奏以太子为之。太祖曰:“取法于古,必择其善者从之。元岂可法?且吾子年未长,学未充,更事未多,所宜尊礼师傅,讲习经传,博通古今,识达机宜,何必做中书令乎?”乃命钟同取《东宫官制》观之。因曰:“朕今立东宫官,取群臣勋德老成兼其职。老成旧人,动有典则。若新进之贤者,亦选择参用。”于是以李善长等皆兼东宫官,且谕之曰:“朕于东宫官属,不别设府僚,而以卿等兼之者,盖军旅未息,朕若有事于外,必令太子监国。若设府僚,卿等在内,事当启闻太子,或有听断不明,而与卿等意见不合,卿等必谓府僚导之,嫌疑将由是而生矣。”又曰:“昔周公教成王,告以克诘戎兵;召公告康王,告以张皇六师。此居安虑危,不忘武备。盖继世之君,生长富贵,昵于安逸,军旅之事多忽而不务,一有缓急,罔知所措。二公所言,不可忘也。”

  太祖谓群臣曰:“忠臣爱君,谠言为国。盖爱君者,有过必谏,谏而不切者非忠也;为国者,遇事必言,言而不直者亦非忠也。比来朕每发言,百官但唯诺而已,其间岂无是非得失?而无有直言者,虽有不善,无由以闻。自今宜尽忠谠,以匡朕不逮。若但唯唯,非人臣事君之义也。”

  太祖谓刘基曰:“今天下已平,思所以生息之道,何如?”基对曰:“生息之道在于宽仁。”太祖曰:“不施实惠而概言宽仁,亦无益耳。以朕观之,宽仁必当阜民之财而息民之力。不节用则民财竭,不省役则民力困,不明教化则民不知礼义,不禁贪暴则民无以遂其生。如是而曰‘宽仁’,是徒有其名,而民不被其泽也。”

  太祖御东阁,与学士陶安等论前代兴亡之事。因曰:“丧乱之源,由于骄逸。大抵居高位者易骄,处逸乐者易侈。骄则善言不入而过不闻,侈则善道不立而行不顾。如此者,未有不亡。”

  太祖谓宰臣曰:“朕每燕居,思天下之事,未尝一日自安。盖治天下犹治丝,一丝不理则众绪棼乱。故凡遇事必精思而后行,惟恐不当,致生奸弊,以殃吾民。以此不敢顷刻安逸。至于刑法,尤所关心,然此岂人所能独理?卿等皆须究心,庶几民无冤抑,刑狱清省。”

  太祖尝谕胡廷瑞曰:“吾昔微时在行伍中,见将帅统驭无法,心窃鄙之。及后握兵柄,所领一军皆新附之士。一日驱之野战,有二人犯令,即斩以徇。众皆股栗,莫敢违吾节度。人能立志,何事不可为!”

  太祖命诸将北征,谕之曰:“汝等师行,非必掠地攻城而已,要在削平祸乱,以安生民。凡遇敌则战,若所经之处及城下之日,勿妄杀人,勿夺民财,勿毁民居,勿废农器,勿杀耕牛,勿掠人子女。民间或有遗弃孤幼在营,父母亲戚来求者,即还之。此阴骘美事,好共为之。”

  应天府有滞狱逾半岁者。太祖闻之,惕然曰:“京师而有滞狱,郡县受枉者多矣。有司得人,以时决遣,安得有此?自今狱囚审鞠明白,须依时决遣,母使滞淹。”

  太祖御奉天门,谓侍臣曰:“凡人之言,有忠谏者,有谗佞者。忠谏之言,始若难听,然甚有益,如药石之能济;谗佞之言,始若易听,然其贻患不可胜言。夫小人之为谗佞也,其设心机巧,渐渍而入。始焉必以微事可信者言于人主,以探其浅深。人主苟信之,彼他日复有言,必以为其尝言者可信,将不复审察,谗佞者因得肆志而妨贤病国,无所不至。自古若此者甚多,而昏庸之君卒莫之悟,由其言甘而不逆于耳故也。惟刚明者审择于是非,取信于公论,不偏信人言,则谗佞之口可杜矣。”

  太祖尝谓御史大夫文原吉曰;“比来台臣久无谏净,岂朝廷庶务皆尽善,抑朕不能听受故尔嘿嘿乎?尔等以言为职,所贵者忠言日闻,有益于天下国家。若君有过举而臣不言,是臣负君;臣能直言而君不纳,是君负臣。朕每思,一介之士,于万乘之尊,其势悬绝,平居能言,临对之际,或畏避不能尽其辞,或仓卒不能达其意,故常霁色以纳之,惟恐其不尽言也。至于言无实者,亦略而不究。盖见秦汉以来,季世末主护短恶谏,诛戮忠直。人怀自保,无肯为言者。积咎愈深,遂至不救。夫日月之行,犹有薄食。人之所为,安能无过?惟能改过,便可成德。”原吉对曰:“陛下此心,即大禹好闻善言,成汤不吝改过之心也。言而无实,略不之咎,尤见天地之量。”太祖曰:“有其实而人言之,则当益勉于善;无其实而人言之,则当益戒于不善。但务纳其忠诚,何庸究其差错?”

  太祖命翰林儒臣修《女戒》,谓学士朱升等曰:“治天下者,修身为本,正家为先。正家之道,始于谨夫妇。后妃虽母仪天下,然不可使预政事。至于嫔嫱之属,不过备执事,侍巾栉。若宠之太过,则骄恣犯分,上下失序。观厉代宫闱,政由内出,鲜有不为祸乱者也。夫内嬖惑人,甚于鸩毒。惟贤明之主能察之于未然,其他未有不为所惑者。卿等为我纂述《女戒》及古贤妃之事可为法者,使后世子孙知所持守。”

  太祖尝命制军士战衣表里异色,令各变更服之以新军号,谓之鸳鸯战袄。

  国初中书省议役法,每田一顷出丁夫一人,不及顷者以别田足之,名曰均工夫。太祖曰:“民力有限,徭役无穷。当思节其力,毋重困之。民力劳困,岂能独安?自今凡有兴作,不得已者暂借其力。至于不急之务,浮泛之役,宜罢之。”

  太祖以祭祀为国大事,念虑之际,儆戒或怠,则无以交神明。乃命礼官及诸儒臣总集郊社、宗庙、山川等仪及历代帝王祭祀感应祥异可为监戒者,为《存心录》以进。

  蕲州进竹簟。太祖谓省臣曰:“古者方物之贡,惟服食器用,故无耳目之娱,玩物之失。竹簟固为用物,但未有命而来献。若受之,恐天下闻风皆争进奇巧,则劳民伤财自此始矣。”命却之。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,毋得妄有所献。

  洪武初,近臣有进言山东旧有银场可兴举者。太祖曰:“银场之弊,我深知之。利于官者少,而损于民者多。况今凋瘵之余,岂可以此重劳民力?昔人有拔茶种桑民获其利者,汝岂不知?”言者惭而退。

  太祖尝命画古孝行及身所经历艰难起家战伐之事为图,以示子孙。且谓侍臣曰:“富贵易骄,艰难易忽,久远易忘。后世子孙生长深宫,惟见富贵,习于奢侈,不知祖宗积累之难。故示之以此,使朝夕观览,庶有所警也。”

  太祖尝谓侍臣曰:“吾见史传所书,汉唐末世,皆为宦官败蠹,不可拯救,未尝不为之惋叹。此辈在人主之侧,日见亲信,小心勤劳,如吕强、张承业之徒,岂得无之?但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,圣人之深戒。其在宫禁,止可使之供洒扫给使令传命令而已,岂宜预政典兵?汉唐之祸,虽曰宦官之罪,亦人君宠爱之使然。向使宦官不得典兵预政,虽欲为乱,其可得乎?”

  太祖谕宋濂曰:“自古圣哲之君,知天下之难保也。故远声色,去奢靡,以图天下之安。是以天命眷顾,久而不厌。后世中才之主,当天下无事,侈心纵欲,鲜克有终。至秦皇、汉武,好神仙以求长生,疲精劳神,卒无所得。使移此心以图治,天下安有不理?以朕观之,人君能清心寡欲,勤于政事,不作无益以害有益,使民安田里、足衣食,熙熙皞皞而不自知,此即神仙也。功业垂于简册,声名留于后世,此即长生不死也。夫恍惚之事难凭,幽怪之说易惑,在谨其所好尚耳。朕夙夜竞业以图天下之安,岂敢游心于此?”按太祖此谕,足祛千古之惑。

  有风宪官二人,各讦所短于廷。其一人言甚便,其一人言简而缓。太祖曰:“理原于心,言发于口。心无所亏,辞出而简;心有所蔽,辞胜于理。彼二人者,其言寡者直,其言多者非。”诏廷臣诘之,言寡者果直。

  太祖留心律令,已令群臣编定,尚恐有轻重失宜者,乃命儒臣四人同刑部官讲《唐律》,日写二十条取进,止择其可者从之。或轻重失宜,则亲为损益,务求至当。

  太祖尝手诏中书省臣曰:“昨张冲上书言时事,其所言有可取者二事:一谓在廷之臣各令言朝廷得失,庶上有所据而用其所长;一谓中书省令各衙门正官各言得失,每月用三人言,言贵简当,选其陈事剀切不避忌讳者,量加擢用,以养忠直之气。此言甚可取也。夫闻得失则知利病,知利病则生民蒙其福;听忠直则正人多,正人多则朝廷清明矣。自古治世之君,皆由是道。若秦二世、隋炀帝所以亡者,坐不用此耳。”

  洪武初,有御史言陶安隐微之过者。太祖曰:“尔何由知之?”对曰:“闻之于道路。”太祖曰:“御史但取道路之言以毁誉人,此为尽职乎?植佳木者必去蝉蠹;长良苗者必芟稂莠;任正士者必绝邪人。凡邪人之事君,必先结以小信,而后逞其大诈。此人尝有所言,朕不疑而听之,故今日乃为此妄言。夫去小人当如扑火,及其未盛而扑之则易为力。不然,害滋大矣。”乃命中书省黜之。

  洪武元年九月,下诏求贤。诏曰:“朕惟天下之广,固非一人所能治,必得天下之贤共理之。向以干戈扰攘强宇,彼此致贤养民之道未之深讲。虽赖一时辅佐匡定大业,然怀才抱德之士,尚多隐于岩穴,岂有司之失于敦劝与朝廷之疏于礼待与?抑朕寡昧不足以致贤与?将在位者壅蔽使贤者不上达与?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,思欲尧舜君民者,岂固没世而已哉?今天下甫定,愿与诸儒讲明治道,启沃朕心,以臻至治。岩穴之士有能以贤辅我以德济民者,有司礼遣之,朕将擢用焉。”

  洪武初,有告富人谋反者,命御史台刑部勘问,皆不实。或言元时告谋反不实者,罪止杖一百,以开来告之路。太祖曰:“奸徒若不抵罪,天下善人为所诬多矣。自今凡告谋反不实者抵罪,著为令。”

  司天监进元主所制水晶宫刻漏,备极机巧。中设二木偶人,能按时自击钲鼓。太祖谓侍臣曰:“废万机之务而用心于此,所谓作无益而害有益也。使移此心以治天下,岂至亡灭!”命碎之。

  太祖以梁贞、王仪为太子宾客、谕德等官。谕之曰:“范金砻玉,所以成器。尊师重傅,所以成德。朕命卿等辅导太子,必先养其德性,使进于高明。于帝王之道,礼乐之教及往古成败之迹,民间稼穑之事,朝夕与之论说。日闻谠言,自无非僻之干,积久以化。他日为政,自然合道。”

  太祖命文原吉等分行天下,访求贤才。谕之曰:“天生人材,当为世用。然人之材有不同:明锐者质或剽轻;敦厚者性或迂缓;辨给者行或不逮;沉默者德或有余。卿等宜加精鉴。”又曰:“人材不绝于世,朕非患天下无贤,患知人之难耳。所举非所用,为患甚大。卿等慎之。”

  太祖建大本堂,取古今图籍克其中,延四方名儒教太子诸王,分番夜直,选才俊之士充伴读。时赐宴赋诗,商确古今,评论文字,无虚日。

  太祖因礼部奏定祭礼,谕之曰:“凡祭享之礼,载牲致帛,交于神明,费出己帑,神必歆之。如庶人陌纸瓣香皆可格神。不以菲薄而弗享者何也?所得之物皆己力所致也。若国家仓廪府库,乃生民脂膏,以此为尊醪俎馔,充实神庭,徼求福祉,以私于身,神可欺乎?”

  太祖尝谓中书省臣曰:“吾念将士征战而死者,其父母妻子尤可念也。死者既不可见,所可见者惟生存者耳,其即为优恤之。凡遇时节预给薪米钱物,使其死者受祭,生者有养,则吾君臣于岁时宴乐,心亦少安。”

  太祖一日退朝,太子诸王侍,指宫中隙地谓之曰:“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,今但令内使种蔬,诚不忍伤民之财,劳民之力耳。昔商纣崇饰宫室,不恤人民,天下怨之,身死国亡;汉文帝欲作露台,而惜百金之费,当时民安国富。夫奢俭不同,治乱悬异。尔等当记吾言,常存警戒。”

  或有言元之天下以宽得之,亦以宽失之者。太祖曰:“以宽得之,则闻之矣;以宽失之,则未之闻也。夫步急则踬,弦急则绝,民急则乱。居上之道,正当用宽。但云宽则得众,不云宽之失也。元季君臣耽于逸乐,循至沦亡。其失在于纵弛,实非宽也。大抵圣王之道,宽而有制,不以废弃为宽;简而有节,不以慢易为简。施之适中,则无弊矣。”

  太祖尝手敕谕中书省臣曰:“中书法度之本,百司之所禀承,凡朝廷命令政教皆由斯出。事有不然,当直言改正。苟阿意曲从,言既出矣,追悔何及?《书》云:‘股肱惟人,良臣惟圣。’自今事有未当,卿等即以来言,求归至当。毋徒苟顺而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