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申传信录


  是日申刻,内监有讽上远狩者。上同内监登万寿山顶,四望逾时。知事不可为,遂回干清宫。

  是日酉刻,上遣内监密敕新乐侯刘文炳、驸马巩永固,各带家丁护送出城南迁。刘巩并入内殿见上曰:『法令素严,臣等何敢私蓄家丁?即率家人数百,何足以当贼锋』?上颔之,又召首辅魏藻德言事,语密不闻。久之,上顾事急,将出宫,分遣太子、二王出匿。进酒,酌数杯,语周皇后曰:『大事去矣!尔宜死』!袁妃遽起去,上拔剑追之。曰:『尔也宜死』!刃及肩,未扑;再刃,扑焉。目尚未瞑。皇后急返坤宁宫,自缢。时已二鼓,上巡寿宁宫,长公主年甫十五,上目怒之。曰:『胡为生我家』?欲刃之,手不能举。良久,忽挥剑断公主右臂而扑,并刃坤仪公主于昭仁殿。遣宫人讽懿安皇太妃李氏,并宜且缢。上提剑至坤宁宫,见皇后已绝。呼曰:『死的好』!遂召九门提督京城内外太监王承恩至,语久之,朱谕内阁:『命成国公朱纯臣总督内外诸军务,以辅东宫,并放诸狱囚』(事具成国公语内)。因命酒与承恩对酌。时漏下三更,上携承恩手,幸其第。脱黄巾,取承恩及韩登贵大帽衣靴着之。手持三眼鎗,随太监数百,走齐化、崇文二门,欲出不能。走正阳门,将夺门出。守城军疑为奸细,弓矢下射。守门太监施炮向内。急答曰:『皇上也』!炮亦无子,弗害。上怆惧还宫,易袍履与承恩走万寿山,至巾帽局,自缢。大明大行皇帝于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夜子时,龙驭上宾。

  九门提督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随驾入巾帽局自缢。

  上无他服,止白绫暗龙短袄一袭,跣一足而崩。

  是夜四鼓,时诸内监宫人各纷沓从东华门出。

  是夜五鼓,贼攻正阳门未克,余各门率木枝梯城。先攻东直门,光时亨首降,御史王章不屈,被执。

  十九日黎明,时人马喧嘶,城中鼎沸。德胜门、齐化门、阜城门、宣武门、正阳门,同时俱启,守城者争下,裂弃戎衣征袍战靴而走,贼入城内者悉登城,抱箭而投,大呼曰:『持箭开门者不死』!于是人争授箭,而户设永昌香案矣。是时自成骑兵破西直门,执襄城伯李国桢,驰至西华门。自成伪军师宋献策曰:『先安民,乃可入』。自成从之,拔箭去镞,向后军中连发三矢,约曰:『军兵入城,有取伤一人者,斩,以为令』。乍黑气涌门而出,献策曰:『凶气也,避之』!因导自成以午刻由德胜门入。先是叛监杜勋亦从德胜门射书约降,故开门以待。

  太监王德化率内员三百人迎于门外,自成命照旧掌印,而曹化淳导自成从西长安门入大内。自成发三矢射承天门,乃入宫。见袁妃、公主于地,叹曰:『上太忍』!令扶还本宫调理。后袁妃不知所之,公主强起,出就嘉定伯第。

  是月十九日,新乐候刘文炳、惠安伯张庆臻、宣城伯卫时春、左都督刘文耀、驸马公巩永固。

  右五人俱阖门自尽。(语详大行骖乘卷内)。

  内阁大学士范景文、户部尚书兼翰林掌院学士倪元璐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邦华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施邦耀、大理寺正卿兼大司马提督军务吴麟征、都察院右都御史陈良、刑部左侍郎孟兆祥、兵部左侍郎王家彦、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周凤翔、右春坊右谕德刘理顺、翰林院检讨汪袆、户科都给事中吴甘来、右春坊庶子马世奇、太仆寺寺丞申佳胤、大理寺卿凌义渠、锦衣卫指挥王国兴、锦衣卫指挥李若琏、史部考功司主事许直、兵部郎中成德、河南道监察御史王章、兵部主事金铉、光禄寺署丞于腾蛟、御史赵撰、赐进士出身孟章明、五城兵马司马姚成、原任濮州知州马象。

  以上殉难诸臣。(语载大行骖乘卷内)。

  李自成终不知圣驾所在,乃悬令募献者封万户侯,赏金万镒;首告赏金千两;并搜太子、二王,赏金千两。

  二十日,嘉定伯周奎献二王入见闯,闯命伪都督刘宗敏善养之。

  二十一日午刻,贼卒李才报上崩驾于万寿山之巾帽局,书血诏于前襟云:『自朕失守社稷,无颜冠服终于正寝』。又云:『各官俱赴东宫辅之』。自成命以两扉舁上及王承恩,置东华门侧,给钱二十串,市柳木棺殓之。枕土块,覆以蓬厂,而周后亦从东华门出,置龙文凳上,藉以锦缛,覆以锦被。

  二十二日,上犹暴露,遂撤锦被以覆上,迁帝于茶庵。

  二十三日,自成用王德化言,易以朱漆梓宫及皇后梓宫殓之。上穿空靴,或问之内监。曰:『凤不裹头,龙不裹脚』。时在旁痛哭者,兵部主事刘养贞也。后相传为襄城伯李国桢者,谬。

  二十四日,东华门东北首,哭声大震。闯问何故。答曰:『诸臣及士民内监请葬先帝』。闯许葬以帝礼,祭以王礼。

  二十五日,光禄寺稍供祭礼以奠上。

  二十六日,具帝冠服,后霞服。内侍为帝梳发尚冠入殓。都民有叩头痛哭者;官员有过拜者;有迂道从南远行者。

  二十七日,黎明,传伪旨,令叛监略备礼仪,移先帝及后梓宫于城外。

  二十八日,二王着青巾至梓宫前哭拜,愁惨难名。因过成国公府用膳,仅五员弁从。此时亦无襄城伯李国桢焉。成国夫人常氏朝二王毕,五兵催送梓宫。二王至门而返,尚不果葬。

  四月初三日黎明,橐葬上及后于田贵妃墓,临者惟太监百姓而已。呜呼!
 

甲申传信录卷二

  疆场裹革

  甲申之变,从死社稷者颇有。然以一日之死,塞平时尸素之愆,未为得当也。惟秉戈捍圉,提师在野,其势独难。故继睿谟留憾,以在外死事诸臣系焉。马伏波云:『大丈夫当杀身边野,以马革裹尸还葬耳!安能死儿女子手中耶』?诸臣虽无功,而自杀,其志气有足多者,故志疆场裹革以风之。至于闯之犯阙,由秦而晋,而燕,故先陕,次庆阳,次榆林,次山西,次宁武,次大同宣府,而以京师终焉。至于张献忠助闯党恶,乘势攻取麻城。祈晴,残杀妇女,猖獗无厌。闯寇掠秦晋等地,而其母流寓宁夏,提筐鬻食,不假膳养,徒肆横行,固不能成其大业。竟有趋乱之徒,总戎延贼,逆奄开门,见机先遁,难临潜逃,与秦晋燕诸臣杀身边关,尸裹马革者,界隔仙凡矣。

  陕西

  崇祯九年丙子,孙傅庭以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。傅庭字白谷,山西代州人,乙未进士,十年,擒闯王高迎祥,杀之。

  十一年,加兵部左侍郎,赐尚方剑,总督各镇,剿流贼。是岁满兵入燕齐,调傅庭总督保定。

  十二年,被劾下狱。久之,陕西总制汪乔年升兵都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,总理三边,为中军将贺人龙所卖,陷在贼中。人龙者,陕人,长大有力。秦镇精兵屯盩厔、鄠县最多,泾阳、三原半之,皆人龙所辖,以故跋扈自倨。乔年威重自尊,与人龙不协。人龙意忿,私交贼。贼知乔年师期,伪为驲夫扛乔年入营,欲降之。乔年不从,遂触石,颅裂而死。

  继总制者,则傅宗龙也。宗龙字括苍,云南昆明人,庚戌进士,己卯岁为司马,庚辰下狱。辛巳为秦督,人龙复卖之如前。贼又扛宗龙过一县城。约曰:『总制欲生,毋多言,第呼城开门共入,即无恙』。比至城,守者以总制来,将纳之。宗龙乃大呼曰:『我为流贼拥至,凡所来皆寇,毋开门,速举炮纵发,慎勿恤我;我与贼共尽可也』。贼怒,急撤宗龙入营,寸碟之。于是寇势遂猖獗矣。当是时朝廷以孙傅庭擒高闯功,复爵为兵部右侍郎,督理京营。

  十五年壬午,复以傅庭总督三边,寻加钦命,督师总制秦晋应凤豫楚川黔剿贼,加兵部尚书。傅庭既至,知汪傅皆以严毅自贵,与人龙不协,致败。因降礼恩浃之,而人龙自以败两总制惧罪。每谒督,必健卒四十人从其后。以傅庭意浃无猜,不复严惮。遂撤健卒,止一仆从。而傅庭潜戒从营壮士,乘隙图之矣。后人龙来计贼情,以武技善射自矜,因命之射,而未持弓矢来,遣从人归取之。傅庭曰:『朝廷独罪汝奈何』?人龙曰:『何罪』?从官壮士二人遽挟之。曰:『毋行,可徐议耳』。人龙欲奋绝脱去,挟益坚。就庭柱绕之,壮士即从后拔剑斩之。人龙既斩,即晓谕其部众曰:『愿去即行,愿入伍者照册领饷,愿为人龙报复者即决战可也』。诸军乍惊,哗议不齐,仍以去与决战皆无名,并复入伍,乃以翻山鹞高杰为中军将军,悉统之。自傅庭至陕,悉力以缮甲士。

  壬午夏,趋战闯寇于襄城。重兵涉远,赋兵奄至,秦兵尽溃。甲马无一遗,诸将帅仅以单骑走免。傅庭归,募卒实伍,而马匹绝少,即限诸将共输以赎襄城覆阵之罚。骑兵稍足,暨岁余幕兵甫四万,而孩稚伧野之卒居多,练习未备。傅庭意坚守,俟较武娴熟然后赴阵,而闯寇方横驰于汝汴河洛之间。

  癸未秋,廷议诏傅庭出关剿贼。傅庭意且不奉诏,而伪张师期以骇贼。闯益集劲兵数万,虑不支,而张献忠方在蜀,乃遗书献忠,言孙督甚强,破豫必移兵于蜀,唇亡则齿寒矣,不可不助也。七月二十五日,献忠遣精兵万骑助闯,闯势益盛,然孙意且不出关。

  秦抚冯师孔数言:『顿兵久安,非朝廷命战意也。且寇日强横,将何所终』?傅廷曰:『出师有期,当图万全以报朝廷,无烦中丞虑』。冯故督之行。曰:『行师既有期,甚善』。命从吏速治酒饯督师。既饯孙不得已,即于八月二十日治兵出关剿贼。贼匿精锐,先以所虏孱民为前锋,乍战斩获甚众,遽以捷闻。疏云:『有逃自贼中回言,言贼闻臣名皆溃。臣誓清楚豫,不以一贼遗君父忧』。而不知乃贼间也。因追贼至境外,坚垒相持。

  二十九日,檄晋饷济军,车牛络绎三晋。天雨三日,饷不至,人马饥毙。总兵白广恩等议退兵,傅庭不许。曰:『若退,则溃不可止,不如声言战,使贼闻风而遁,我可待饷。饷至兵强,差可决胜』。明旦贼挑精骑压垒,军中闻贼至即奔溃,弃甲山积。骑兵悉退入关,时九月五日也。傅庭至关,随遣潼关镇将倪从龙急督所部壮兵屯商洛口,使贼无骤进。倪从龙所部不过千骑,度不支。强行,炮声从内发矣。当是时,骑兵争入关,步兵后至。贼尾之,获所弃车仗甚众。即效步装杂入潼关,关内伏兵既多,炮声一震,关门大开。初六日,潼关遂陷,傅庭忽闻炮发,遽返。寇已塞路,不可行,乃从间道趋西安。诸帅悉顿兵城下,不得入,而寇队已悉薄西安矣。诸帅仓皇无战意。

  西安王根子私降贼。十二日王根子率健卒斩门开西安南门,纵贼大入。道臣杨玉林及方伯以下皆降,西安遂陷。傅庭旧留西安喇嘛僧二百余,即日拥之西去。

  抚臣冯师孔不知所之(向传殉难者,谬),高杰遽走泾阳、三原,悉男女金帛肆劫以行。一时殉难者凡七人焉。潼关指挥三人:一李姓,一盛姓,一张姓。三人俱失名。十月十六日并自刎。

  黄絅,字季侯,陕西按察使司,河南光州人,壬戌进士,城陷自缢。吴从仪,字岁青,长安县知县,浙江山阴人,庚辰进士,治邑以廉能闻,城陷,投井死;贼义之,赠其家属。杨瑄,渭南县知县,山平高平人,庚辰进士,癸未升兵部职方司主事,未离任,而西安已告陷,遂自缢。章世絅,字暗然,秦府长史,浙江会稽人,闻城陷,亦自缢。

  庆阳

  闯既入秦,所至州郡,皆望风降顺。独庆阳恃城坚固,相持不下。火炮肆发,伤贼三万,尸填城濠几平。次日,贼乘濠平,复攻庆阳西城。而土墙外障,堵筑孔厚;加以精兵强悍,逾坚守不下。越三日不克,后二日再攻南城,亦未克。又次日自西城旋至北城,庆阳道右参议统兵城上。贼至时,矢石如雨,贼覆,遂不敢动。又从北而东,而庆阳东城守城者皆妇女,遂从东城破之。

  段复兴,号薇垣,庆阳道,右参议,山东阳榖人,甲戌进士,举家自缢死,遂自提刀杀贼,手刃数十人,力尽自刎。

  榆林

  榆林旧镇,素称忠勇。西安之陷,总兵姜让弃榆林,趋降贼。其余将士周达、尤世感等。抗贼不降(霍达疏载:旧师殉义十余人家,失其姓氏里居)。贼以数万骑攻榆林,伏锐骑开门延贼,贼入,尽掩杀之。贼怒,奋师大击,又破之,贼并师攻杀,贼甚众,坚守不下。贼急甚,掘城为大窖,用炮震击,崩城数丈,城遂陷。屠杀将尽。惟精兵逃入外边草地,而尤世感等俱殉难(霍达疏载:道臣殉难有郁任等,亡其姓氏)。

  山西

  癸未十一月二十四日,贼至安邑,烧西门城楼房之屏。安邑县知县抗贼不降,跳入井中。贼钩出杀之,城陷。

  蔡懋德,字云怡,南直昆山人,己未进士,官提督雁门等关,巡抚山西、副都御史,尝茹斋,清约素守。甲申春,懋德被论当去。以贼警,留太原。俟寇出关,晋兵御于河。救不至寇遂渡,入太原。懋德遂自缢死。赵建极,字位司,河南永宁人,己未进士,官山西布政使司,城陷时,骂贼自缢。

  宁武

  镇守山西兼代州三关总兵周遇吉,字翠庵,辽东锦州卫指挥,骁毅绝伦守御勒肃,驻札宁武关。平时购选部下属胡妇二十人,人皆绝悍,骑射精捷。支粟与裨将俸等。更选健丁之无艺者,各一人,事之如夫妇。而临阵不役健丁,役胡妇。然非至急不役之,以故行师杀贼过当。甲申三月,贼犯宁武。宁武兵止四千,遇吉同其妻刘氏夫人并率兵力战。人告奋勇,无不一以当百。斩级万余,宁武战卒亦略尽。遂败入城。城陷,复马蹶,徒步跳荡,手格杀数十人,矢集如猬毛,被执,骂贼死。刘夫人率妇女登屋射贼,贼纵火焚之,家属共死。胡妇二十人共伏室中,洞开其门,系遇吉所乘骏马于衢。贼众固心惮遇吉,不敢骤窥其室,而又心艳骏马,无守者。试引牵之。至,胡妇即引强弩,连发毙百数人,矢竭亦尽赴火死。贼恨甚,遂屠宁武无一遗者。贼入京,语及宁武。皆云:『使所至皆若周公,弹忠尽力,我属乌能至此』?故言遇吉者,莫不惊叹悚服,号称大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