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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都日记
内臣献太子(补)。
贼大索先帝太子、二王,搜得太子、定王于内官外舍;太子送刘宗敏收视,定王送李牟收视。永王不知所在。贼封太子为宋王、定王为宅安公。
魏宫人、费宫人殉节死(补)。
时宫中大乱,诸贼帅率其骑执兵先入,诸宫人逸出,遇贼复入。宫人魏氏大呼曰:贼入大内,我辈必遭所污;有志者早为计!遂跃入御河死。顷间,从死者积一百八人。费氏年十六,投眢井;贼钩出之,见其姿容,争相夺。费氏绐曰:我长公主也,若不得无礼!必告汝主。群贼拥之见自成。自成命内官审之,非是;赏部校罗贼。罗携出,费氏复绐曰:我实天潢之胤,义难苟合!惟将军择吉成礼,死生惟命。贼喜,置酒极欢。费氏怀利刃,俟贼醉,断其喉,立死。因自刎。自成大惊,令收葬之。
己酉二十一日,贼得帝尸。
是日午刻,得先帝凶问缢于煤山,乃以双扉同皇母后二尸出,送至魏国公坊下。上以发覆面,服白袷短蓝衣、元色镶边,白绵紬背心,白紬裤;左足跣,右足绫袜、红方舄。衣前有御笔血诏云:朕自登极十七年,致逆贼直逼京师。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,然皆诸臣之误朕也。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,去朕冠冕,以发覆面;任贼分裂朕尸,无伤百姓一人。又墨书一行云:百官俱赴东宫行在。盖上未崩时,朱书谕内阁托成国公朱纯臣辅太子,故上书此,犹谓阁臣巳得朱谕也。不知内臣持朱谕至阁,阁臣已散,置几上而反报,上已不知所在矣。文武群臣无一知者,外人喧传驾已出也。贼见墨诏,因此有疑于纯臣;立命诛之,籍其家。
按甲乙史,诏云:因失江山,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,不敢终于正寝。日星不晦录云:上啮指血书于衣袂曰:朕之失天下,皆因文官不合心、武官不用命,以致如此。文武可杀。百姓不可杀!
贼敛帝尸。
未时,逆贼发钱二贯,遣太监市柳木棺、枕以土块,停于东华门外施茶庵,覆以蓬厂。有两僧诵经,老太监四、五人。王太监极薄一棺,亦在其旁。百官莫敢往哭;惟襄城伯李国桢与兵部郎成德、主事刘养贞抚棺大恸哭,求诸臣公疏请葬先帝成礼。适贼臣顾君恩自内出,呈稿求其上达。君恩答云:诸公半属沽名,岂尽为旧朝廷起见也。碎其疏掷之。已而殿上青衣持一朱批云:帝礼葬、王礼祭,二子待以杞宋之礼。百官又求以帝礼祭;少顷,青衣传云:准行了。二十三日辛亥,乃改殡帝后。出梓宫二,以丹漆殡先帝、黝漆殡先后;加帝翼善冠、衮玉渗金靴,后袍带亦如之。设祭一坛,自成亦出四拜,垂泪。顺天府伪尹行昌平州拨夫造圹,于四月初三日发引,初四日安葬;抬柩止二、三十人,贼数骑从得胜门送出,草草掩于田贵妃坟内。皇太子及二王俱出拜,但不令易服。凡从逆官往拜,贼亦不禁;然至者甚少。诸臣哭拜者三十人,拜而不哭者六十九人,余皆睥睨过之。惟主事刘养贞,以头触地大恸。
大事记云:藁葬西山长陵之斜,惟襄城一人往送。是时天地昏惨,大风扬沙如震号,日色黯淡无光,皇极殿作白色。沈国元大事记云:先帝后殓葬,其易棺也,一言太子争之,一言李襄城争之。一言贼初用菲棺,露顿东华门外,路傍诸僚无一言者;次早,有武官及运粮官百余人向贼哭诉,贼始易以梓官,移顿僧人施茶芦蓬内。及柩暗从德胜门出,诸僚无一送者。与诸本所说贼允百官请用帝礼及不禁人哭拜,令人押东宫出城往送,葬于长陵之斜者,又皆不同。以理推之,襄城世臣,固应有哭诤自刎之义,而未必真也。储王为贼所忌,势不能守丧送葬。此时人情异向,其为默默草草,成无诬焉。按李国桢,南都曾以其死节赐谥;而魏禧尝力辨其非死节而降贼被戮,则非能争大义于贼者也。或初与百官共请而后被戮,亦未可知。姑存其说。
文臣殉节,自大学士范景文以下二十一人(补)。
按范景文,二十九日城破,拜阙投井,死最早;其外,若户部尚书倪元璐、兵侍郎王家彦、右都御史李邦华、副都御史施邦曜、刑侍郎孟兆祥及子孟章明、左谕德周凤翔、右谕德刘理顺、中允马士奇、检讨汪伟、大理卿凌义渠、吏给事吴麟征、户给事吴甘来、太仆丞申佳允、御史王章、御史陈良谟、御史陈纯德、吏员外许直、兵郎中成德、主事金铉。按此二十一人,其最着也。此外尚有殉节者,若户郎中周之茂、工主事王钟彦、户主事范方、光禄寺于腾蛟、中书舍人宋天显、滕之所、阮文贵、经历毛维张、顺天府知事陈贞达、经历施溥、张应选、锦衣卫指挥王国兴、指挥同知李若琏、兵马指挥姚成、千户高文采、百户王某、太监王承恩、庠生曹文耀、儒士张世禧、童生周某、菜佣汤文琼、民李小槐及武氏之仆,皆都城中殉节者也。
勳戚殉节者,刘文炳、周镜、巩永固、张庆臻、卫时春五人(补)。
此五人,皆最著者。此外,尚在传疑之列。
计六奇曰:勳臣之死,多不可信;盖为袭爵地也。况主其事者,宗伯为吾郡之某某乎!黄金有灵,青史无色矣。
诸臣投职名于贼。
百官报名者甚众,以拥挤故,被守门长班用棍打逐。早起,承天门不开,露坐以俟。贼卒竞辱之,竟日无食。贼初入时,缙绅以冠裳贾祸,悉毁其进贤冠。及见贼报名,贼主顿开笑口,乃从梨园中觅冠;一冠之费,逾三、四金。户侍郎党宗雅、给事介松年、御史柳寅东,各方巾色衣,自西长安骑马入内;盖党、柳在通州降,介在保定迎降也。督辅李建泰亦于是日入城,贼礼遇之。
庚戌二十二日,叛监杜秩亨选择内臣,以供贼使。
先是,有刘贡士,江西吉水县人;往来京师。授徒二十年,中贵多出其门。甲申听选,寓门生杜秩亨家。三月,与秩亨夜登园中高阜,仰视天象;连呼曰:不好!不好!主上有难。秩亨问曰:门生趋避何如?刘怒曰:汝曹食君之禄,应尽忠报国!乃问吉凶,得毋有异心乎?吾未受职,犹可远遁免祸。次日,出平子门。不知所之。至是,秩亨果叛。
辛亥二十三日,诸臣听贼点名。
百官囚服立午门外,约百四十余人;凡遇贼党,咸强笑深揖。及矮宋至,数人晡跪问:新主出朝未?宋漫骂曰:汝曹不戮为幸,些时岂不耐耶!众恧然,却步。日晡,自成出据黼座,牛金星、刘宗敏、李过、白广恩、官抚民、梁甫、董天成、马岱、娄襄并宋企效、张璘然、巩焴、侯恂、黎志升、叶初春等左右两班坐。初,侯恂下狱;三且二十,贼出之。都司董心葵亦自狱出,备言中国情形及江南势要;自成大赏之。时,董心葵为首,率领百官朝见。自成呼心葵再三;称慰留听用。闻迎降者皆系李贼代为贿买得官,而心葵诸人为之通线者也;故率先降贼。牛金星坐于殿右,鸿胪以次唱名,由西而东。魏藻德首向自成叩头求用,言罪臣某参谒;臣三载新进书生,叨任宰辅,大明主不听臣言,以有今日。自成旁揖之。牛金星将旧缙绅一册置于地下,执笔任意花点,应迟者用军法。怒词臣卫允文、杨昌祚、林增志、宋之绳等削发,令人尽拔其余毛;詈曰:既巳披剃,何又报名!自成对刘、李、牛、顾诸贼云:各官于城破日,能死便是忠臣。若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;削发之人,不忠不孝,留他何用!至晚,金星令人摩官之顶曰:一双二双,以核其数。既点讫,独拔九十二名,遣兵士押送伪吏政府宋企郊听用。人分三等,授官大都新科者居多,人物丰伟者为上。不入选者,每官用马兵二人,执刀押候。忽传伪旨云:押往西四牌坊去。即用铁链串锁,每五十一串;各兵驰马驱逐,如羊豕然。行稍迟者,刀背乱下,至有仆地晕倒、踏作肉泥者。
贼榜示所用降臣。
是日,点名完,凡用者分付在外听候榜文。下午出榜,选授宏文馆掌院何瑞征、编修周钟、大理卿刘大巩、寺丞项煜、兵谏光时亨、礼政府从事韩霖、吴文帜、国子学录钱位伸等,共九十二名。第二榜,特选兵政府左侍郎左懋泰镇守山海关等处地方。第三榜,特授宛平县归顺举人王仙芑山东潍县令。第四榜,补选各省州牧吴篪、傅学禹等,各省县令朱国寿、王之凤等,共五十名。
大学生及秀才求朝贺。
贼尚书宋企郊叱曰:朝贺大典,安用若辈!速回读书,候新天子颁行考试。壬子二十四日,闯贼改明制度。
大事记云:二十四日,贼欲僭位,才上座,即呼头疼如劈;昏绝,辄颠下。后三上殿,皆如前。又见数丈长白衣人前立,华盖蟠龙,髯爪俱动;乃止。明朝制度,任意纷更:改阁为天佑等名,六部尚书为政府,翰林院为宏文馆,詹事府不用,行人司为文谕院,御史为直指,给事中为谏议,主事为从政,布政为统会,巡抚为节度使,按察为防御使,尚宝为尚契司,太仆寺为验马寺,通政使为知政使,中书为书写房,府为尹,州为牧,县为令。凡铨选,皆宋企郊主之。
贼杀勳卫武臣。
自二十一日百官投到日,凡勳卫懿戚等暂令精兵押出,听住民房;仍聚一隅,不许星散。有信宿不见米粒者。二十四日,贼点勳卫武职官五百余员,绑至平子门外斩首。
癸丑二十五日,贼拷夹百官。
午后,唤诸文官进内点名。幽闭饥饿一日夜,至次早点过,共绑八百余员,五人一摙俱押,锁至田皇亲府中,着刘宗敏用夹棍拷打,招认赃银;凡十昼夜。又拏京城富商居民,极刑追逼,死者千余人。一云诸臣黎明候起,日中,刘宗敏始出,逐一唱名,坐赃重者数万、轻亦及千。有沈学录最贫,亦迫招至五百金;余可知矣。输不及数,押令称贷于前门官店。店主人即无一面,券立,不敢不应。有见其券者,书云:某官同妻某氏,借救命银若干。凡追赃皆刘敏政、李牟主其事。自二十二至二十六日,满街遍提士大夫、拘系行路之人,如汤鸡在锅。凡追赃输纳,见银加二、首饰十不当一、珠玉玩好一概掷弃。衣服极新者准价钱,大缎匹不及两。门前商铺,凡有乡亲株连,无不搜括立尽。
贼恣奸淫。
贼初入城,先拏娼妓小唱,渐次良家女。良子弟脸稍白者,辄为拏去。妇女淫污死者,井洿梁屋渐满。安福胡同,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。降官妻妾俱不能免,悉怨悔欲逃。惟殉难诸臣家眷,贼兵悉不敢犯。
甲寅二十六日,降贼臣朱纯臣、陈演率百官劝进。
其表有云:比尧舜而多武功,迈汤武而无惭德。周钟自侈为得意之语。乙卯二十七日,吴三桂入山海关,贼将不能御。
北略云:自成入京,刘宗敏系吴襄,索三桂姬陈沅不得,拷掠酷甚。三桂闻之,益募兵至七千。三月二十七日,将自成守边兵三万尽行砍杀,止余三十二人。贼将负重伤逃归,三桂遂据山海关。报至,自成遣叛将唐通往御,又遣叛将白广恩统兵往永平叙援。
丙辰二十八日,贼复严比百官。
是日,为贼用者高冠鲜服,扬扬道上。不用者夹逼金钱,号哭之声惨澈街坊;凡服首饰玩物等,俱载入伪府。
贼党宋企郊点官,三日一选。
凡随贼西来生员及伪将,俱移送吏政选用。诸降臣候选官见宋企郊,求授衙门;企郊曰:诸职衔俱前朝所考授,新主另有一番规制,不能尽循旧例。以予为诸公谋,不如归去为上。诸人既绝望,于是以渐逃归。
丁巳二十九日,闯贼使唐通持银四万赉吴襄,手书招吴三桂。
戊午四月初一日,贼党宋献策请停刑。
宋矮子陈民间病苦,宜加宽恤。又云:帝星失明,速宜登位。初三日,鸿胪官在系者悉复原官,习仪以候即位。牛金星云:大位未正,恐事有中变;劝自成命礼政府巩焴出示,定十七日举此大事:百官十二日午门前演礼,十三日皇极殿演礼。十五日,领诏。十六日,幸学宫行释菜礼,文武百官俱往圆邱候郊天、加衮冕并行祀庙、定功等礼。迁太祖神位于历代帝王庙,其余太庙神主尽行烧毁。此示一出,降臣巩焴不俟临期,竟于初四日入太庙,将太祖神主捧出,送入帝王庙;其余立时烧去。京师无不唾骂。
辛酉初四日,贼党巩焴毁太庙神主。
闯贼命其党牛金星、宋企郊考选举人。
牛金星吉服至吏政府,同宋企郊考举人。出「天下归仁焉,莅中国而抚四夷也,自天佑之,吉无不利」等题,搜简封门。就试者约七、八十人,大率本地举人居多。又有云:各省乡试,候旨定期,即于中秋举行。初五日,伪相府揭晓,取实授举人五十名,余俱革退。三考,吏员及监生纷纷告考,俱不准。一云:顺天伪尹考试童生,出「天与之」及「大雨数千里」;考生员;「若大旱之望云霓也」。次日,即发案。
癸亥初六日,闯贼召父老至武英殿,问民间疾苦。
乙丑初八日,闯贼尽释诸系官。
贼将各官银两造册汇送,有夹未死者,暂放归家。于是,吴履中、张凤翔等,尽数南归。
丙寅初九日,贼令工匠铸九玺,定十七日即位(补)。
贼得吴三桂绝父书(补)。
吴襄手书招三桂曰:汝以身恩特简,得专阃任,非真累战功、历年岁也;不过为强敌在前,非有异恩激劝,不足诱致。此管子所以行素赏之计;而汉高一见韩、彭,即予重任,盖类此也。今尔徒饰军容,徘徊观望,使李兵长驱直入,既无批吭捣虚之谋,复乏形格势禁之力;事机已去,天命难回。吾君已逝,尔父须臾。呜呼!识时务者亦可以知变计矣。昔徐元直弃汉归魏,不为不忠;子胥违楚适吴,不为不孝。然以二者揆之,为子胥难,为元直易。我为尔计,不若反手衔璧;负鑕舆棺,及今早降,不失通侯之赏,而犹全孝子之名。万一徒恃愤骄、全无节制,主客之势既殊,众寡之形不敌;顿甲坚城,一朝歼尽,使尔父无辜并受戮辱,身名俱丧、臣子均失,不亦大可痛哉!语云:知子者莫若父。吾不能为赵奢,而尔殆有疑于括也。故为尔计,至嘱至嘱。是书本牛金星作,使吴襄书者。三桂得书,怒曰:逆贼如此无礼,我三桂堂堂丈夫,岂肯降此逆贼,受万世唾骂,忠孝不能两全!叱左右将来使斩之。参将冯有威进曰:吾辈愿效死杀贼。今不如收其金币,散赐士卒;然后起兵,使彼不及备。何必杀此伪官?三桂遂佯喜曰:愿一见东宫而即降。报书复命。贼计以定王往,即日遣贼将挈定王赴唐通营;而三桂已往乞师于大清。四月初四,三桂破山海关,唐通乞降,定王已至三桂营。三桂檄自成曰:必得太子而后止兵。致书绝父云: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亲大人膝下:儿以父荫,熟闻义训,得待罪戎行,日夜励志,冀得一当,以酬圣眷。属边警方急,宁远臣镇,为国门户,沦陷几尽。儿方力图恢复,以为李贼猖獗,不久即当扑灭;恐往返道路,两失事机,致尔暂稽时日。不意我国无人,望风而靡。吾父督理御营,势非小弱;巍巍万雉,何至一、二日内使已失坠!使儿卷甲赴阙,事已后期,可悲可恨!侧闻圣主晏驾,臣民戮辱,不胜眦裂。犹意吾父素负忠义,大势虽去,犹当奋椎一击,誓不俱生不则,刎颈阙下以殉国难,使儿缟素号恸、仗甲复仇,不济则以死继之;岂非忠孝媲美乎!何乃隐忍偷生,甘心非义!既无孝宽御寇之才,复愧平原骂贼之勇。夫元直荏苒,为母罪人;王陵、赵苞二公,并着英烈。我父嚄唶宿将、矫矫王臣,反愧巾帼女子。父既不能为忠臣,儿亦安能为孝子乎!儿与父诀,请自今日。父不早图,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,三桂不顾也。男三桂再百拜。初九,自成得书,大怒,即尽戮吴襄家口三十余人,下令亲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