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烈皇小识
廷推王象乾以原官总督宣大。上召问,阁臣皆入槛内,去御案咫尺,盖异数也。上曰:“卿三朝元老,忠猷素著,见卿矍铄,知袁崇焕荐举不差,有何方略,可面陈来!”象乾奏:“臣年八旬,齿疏不能详奏,所有方略,具在疏中。”上固问之。象乾叙插汉卜哈诸酋离合始末,因奏:“朵颜等夷三十六家,今日应与哈慎一同连络,可得数万,安插蓟镇沿边驻牧,为我藩篱,似亦可敌插酋。”上曰:“观酋意,似不肯受抚者。”象乾奏:“从容笼络,抚亦可成。”上曰:“御夷当恩威并济,不可专持羁縻!”阁臣刘鸿训奏:“闻虎酋知王象乾至,退六百里。”上即问退去在何地方?鸿训不能对。象乾代奏:“退去直北沙碛中。”上又问:“倘款事不成如何?”象乾密奏夷情约数百言。上始色喜,随谕象乾曰:“卿年虽逾八旬,精力尚壮,朕心喜悦,卿抚插酋于西,袁崇焕御于东,恢复功成,皆卿等之力也。”象乾与阁臣,俱叩首而退。
按:崇焕原知辽不可复,冀以款羁縻岁月耳。观其举荐象乾,意可知矣。盖象乾专主抚也,象乾既赴任,专任插酋扶常事宜。旧例:属夷出马,中国出彩缯,互相贸易,名曰“马市。”虏中驹初生,系其母于山顶,驹从下一跃而上者,留充驰驱;跃至半而踣者,杀以为食;其懦不能跃者,则以与中国为市。象乾建议虏中既驽马相易,不若却其马而以价之半与之。少司马申公用懋持不可,谓:“虏所市马,诚不堪用,然每岁徵马以万计,于虏不可无少损,且以币易马,尚有名可举,今无故敛缯币与之,去岁币几何,毋乃为朝廷辱乎?又插索数甚奢,申公谓:“遽损其数,虏未必俯首听命。塞外旧弃地甚多,盍以泰宁等地为名,虏能归我旧疆,我当如虏所谓,虏必不肯划地,然后减损其数,在我为有辞矣。”时象乾耄无远图,当事者急欲成功,遂苟且从事。未几,插酋内犯入大同,杀戮甚惨,抚终不可成,而浪掷金钱数十万云。
上励精图治,而念切民艰,给事中黄承吴面陈水利,因言:“东南时患水灾,皆水利不修之故。”上问:“水利何为不修?”阁臣周道登、钱龙锡同奏:“水利是东南第一大事,但修理须要钱粮,臣等前已拟旨,着抚按酌议具奏。”上沈思久之,曰:“要修水利,可拢民否?”龙锡奏:“臣等惟恐拢民,故行彼处抚按酌议。”御史毛羽健有疏请苏驿递。上命羽健自读,因谕阁臣曰:“驿递疲困已极,小民敲骨吸髓,马不歇蹄,人不息肩,朕甚恨之。若不痛革,民困何由得苏?卿等可即拟票来!”及票至,上以票内有“按抚司道公务外,俱不许遣白牌。”语属含糊,复命改票。御史高钦舜奏请令各开炉铸造军器。上问可行否,阁臣皆奏可行。上曰:“何谓可行?”李标奏各边自为御夷计,定当坚好。上曰:“此非祖制。”御史梁子疏请汰兵饷,内有“各边虚冒”等语,上召户、兵二部问:“兵饷何以冒滥至此?”户部署部事侍郎王家祯同兵部尚书王在晋奏:“兵饷冒滥已久,各边有事,督抚累次请添兵增饷,情弊已非一日。”又读至“老弱之人,曾荷戈而弗克。”上矍然曰:“荷戈者皆老弱,岂能御敌,如何不查?”即敕户、兵二部,速选廉干司官,往各边查核具奏。
上因召对,特命科官道至御前,谕曰:“朕思进贤退不肖,故令尔等为耳目司举核,就中无不冒滥,尔等试自思之,所举者果人人皆贤乎?所劾者果人人不肖乎?朕曾降谕切责,有‘反坐’二字以求直言,今又面谕尔等,若藉口不言,要科道官何用?”上之孜孜求治求言若此。
袁崇焕至锦州,连疏请饷。上御文华殿谕曰:“崇焕前云‘安抚锦州,兵变可弥。’今又云‘军欲鼓噪,求发内帑。’与前疏何相矛盾?卿等奏来!”时百官有请允发者,有请发内帑者。上诘问户部,时尚书毕自严甫履任,极言户部缺乏,容当陆续措给。上曰:“据崇焕揭云‘初三日即发变。’今已初二,即此时发去已迟,何救于鼓噪?”上又云:“将兵者果能如家父子,自不敢叛,不忍叛;不敢叛者畏其威,不忍叛者怀其德。如何有鼓噪之事?”上又曰:“内帑外库,俱系万民脂膏,原用以保封疆、安社稷,若发去果实实有用,朕岂吝此!”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奏曰:“国家最忌,无如关门。但昔止防虏变,今并防兵变。前此宁远鼓噪,不处得流水发饷与他;今又鼓噪,请发内帑。各边效尤,将何底止?”上曰:“卿以为何如?”延儒奏:“臣非敢阻皇上发帑,此时安危在呼吸间,急则治其标,固当与之,然非长策,还望皇上集廷臣,从长计议,画一经久之策!”上曰:“此说良是!若是专一请帑,各边比例,这内帑岂有不涸之原,何以应之?”上又曰:“尔等不肯大破情面,极力担当,动称边饷缺乏,朕每下旨严催,通不解来,即如赃银充饷,至今不解,豆价行查,至今不曾回奏,如此拖欠稽迟,粮饷何时得足?”上又曰:“你们每每上疏求举行召对文华商确,犹然事事如故。召对都成旧套,商榷俱属虚文,何曾做得一件实事来!”上又曰:“朕自即位以来,孜孜求治,以为卿等当有嘉谋奇策,召对商榷时,朕未及周知者,悉以入告。乃俱推诿不知,朕又何从知之?”时天威震迅,忧形于色,大小臣工,皆战惧不能仰对。而延儒由此荷圣眷矣,时十月初二日也。
插酋入犯大同,总兵渠家祯闭门不出,任其杀掠。上召百谕曰:“朝廷养士,费许多兵饷。一遇虏至,便束手坐视,只请兵饷。”上又曰:“插酋杀戮人民,满载而归,巡抚官不能防御,是功是罪?朕之封疆,止仗一喇嘛僧讲款,不令虏轻中国耶?”上又曰:“讲款整饬,着实整饬,难道中国就胜不得他?”上又曰:“今边疆失事,只参总兵等官,难道叙功不升,文官朦胧偏心,朕甚恶之。”后渠家祯辩疏至,上示阁臣。俱言:“大同失事甚夥,家祯拥兵坐视,岂能逃罪?”上曰:“督抚如何令千余兵马,便要去敌插酋十余万众?渠家祯既有罪,督抚作何事?”刘鸿训奏:“武臣在外提兵,文臣在内调度。”上曰:“文臣还当节制武臣,今督抚一向人马不行操练,平日虚冒,临敌张皇,以千余弱兵,抵十万插酋,卿等试思如何抵得?”鸿训奏:“皇上责备文臣极是,但自皇祖静摄以来,至先帝时二三十年,边备废弛已久,一时猝难整顿。”上曰:“而今何如?”钱龙锡等俱奏:“而今比前,大不相同。”上曰:“此俱是赞扬之词,尚未见行一实事,如何便见不同?”呜呼!有君无臣之概,上已显然于言外矣。
阮大铖之逐也,票拟出长山手。大铖先嗾袁宏勋等攻之,不动,因日夜伺其短。而长山恃有圣眷,颇肆招摇,复向人语:“皇上毕竟是冲主。”随有布此语于宫中者。上闻之,怒甚,适有擅增敕言之事,长山遂膺严谴。
惠安伯张庆臻,营谋管事,用贿于长山,于敕书内擅增数字。大同失事,本兵王在晋,隐匿不以实告,御史吴玉上疏参劾。上召对,命吴玉宣读,读毕,上问阁臣。李标奏:“在晋屡被人言,宜放他去!”上曰:“此事只有一个是非,封疆大事,中枢重任,自有祖宗之法,如何只教他去便了?”上又问阁臣:“张庆臻改敕书一事,卿等岂不知道?卿等先奏,兵部有手本,庆臻有揭帖,岂有不知?”上又问庆臻:“不上本,如何敢送私揭?”庆臻奏:“臣以一时盗贼生发,不及上本。”又系小事,不敢渎奏。”上曰:“改敕书,怎云是小事?”因令诸臣奏来。户部尚书毕自严等俱谢不知。上曰:“卿等在外边,都是知道的,今乃说不知!”又令科道官奏来。给事中张廷鼎奏张庆臻用贿改敕书是实。李觉斯与御史王道直俱奏如廷鼎言,但不知主使何人。吴玉奏主使系刘鸿训。张庆臻辩:“改敕书系中书之事,臣实不知。”吏部左侍郎张凤翔奏:“庆臻用贿改敕,窃弄兵权,大不敬,无人臣礼。中书不过颐指气使之人,如何擅敢改敕?”阁臣李标等合词奏:“臣等与鸿训同事,并不闻有此,还求皇上细访!”上曰:“这样明讲,何须更访?”即令阁臣拟票。阁臣逡巡未即拟,上正色严促者再。乃拟旨:“鸿训、庆臻,俱革职听勘。”又吴玉疏内有“时局”字。上问:“何为时局?”玉奏:“如当初是魏忠贤的局面,而今是皇上的局面。”上怒曰:“如何将魏忠贤比朕?”又吴玉奏事时,给事中熊奋渭私议疏中“开国元勋”等语为非是,其声颇高。上问班中有声是谁?奋渭长跽俟命。候召对毕,与百官同出,随传熊奋渭,着降三级调用。后部院会勘,有旨:“王在晋革职回籍,刘鸿训附近充军。”
袁崇焕屡疏请饷,上召对,谕诸臣曰:“袁崇焕在朕前,以五年复辽,及清慎为己任。这阙饷事,须讲求长策!”又曰:“关兵动辄鼓噪,各边效尤,何以底止?”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奏曰:“军士要挟,不止为少饷,毕竟别有隐情。古人罗雀掘鼠,军心不变。今各兵止少他折色,未尝少他月饷,如何辄动鼓噪?此其中必有原故”上曰:“正如此说,古人尚有罗雀掘鼠的,今虽缺饷,岂遂至此!”“罗雀掘鼠”四字,深契圣心,延儒之兮兮于“枚卜,”其衷愈热矣。
上一日御讲筵,问阁臣曰:“‘宰相须用读书人,’当作何解?”周道登对曰:“容臣等到阁中查明回奏。”上始有愠色,继而微笑嘻甚。上又问阁臣:“近来诸臣奏内,多有‘情面’二字,何谓情面?”周道登对曰:“情面者,面情之谓也。”左右皆匿笑。
上究心利弊,尤留意边防。各边以缺饷告,司农仰屋无计,上因召对,谕诸臣曰:“朕记得先年有大工,有生祠,多少钱粮,无日不进益,有发有余。今大工完了,生祠毁了,如何不足?前日又撤了各处内镇,便该有许多钱粮下来,那里去了?”户部尚书毕自严奏:“外解不能全完,所以不足。”上问:“外解何以不全完?”上又曰:“太仓银两,原非边用,如何急了便要请帑?朝廷给饷养兵,原期实用,如此动辄鼓噪,养这骄兵何用!”随谕自严:“卿到部里,将新旧钱粮,多要彻底澄清,逐一查算具奏!”
按:祖制,省直各有预贮银两以备急用,多者几十万,少者十余万。如蓟镇则有银八万五千有奇,贮遵化县库,名曰“备边。”江南有银十万两奇,贮镇江府库。浙江有银十七万两有零,贮温州府库,名曰“备倭。”他省仿是。地方猝有变乱,不烦催科,不支官帑,事可立办。自魏忠贤生祠开端,咸取给于是,造祠者十之二三,余皆入抚按司道私囊中矣。斯时若大臣有留心国计者,委曲详列其弊,并请严查各边各省备边备倭,原额钱粮几何,生祠开销几何,即勒令建祠抚按司道照额补偿,遴选风力科道究竟其事,俾国家收士饱马腾之用,而氓庶免头会箕敛之苦。且使世之为贪吏有余财者,知法制严明,不敢恣其壑,亦救世一策也。惜乎,廷臣平日毫不究心,无以慰圣天子焦劳至念。自此以后,帝意天下自有余财,群臣不肯实心任事。虽兵荒氵存臻,言赈言蠲,皆置不省。鸣呼!真千古有余痛矣。
●卷二
天启元年辛酉,虞山钱谦益以编修主浙江试,归安韩敬与秀水沈德符,预捏字眼,假称关节,令人遍投诸应试者,约以事成取偿。浙士子多堕其网中,钱千秋与焉。千秋字眼,以“一朝平步上青天”七字为七艺之结。谦谥在闱中,弗暇察也。比撤棘,敬等即发觉其事,复唆礼科顾其仁磨勘参送,谦益亦自具疏简举。奉旨下部。部拟千秋与居间徐时敏、金保元俱依律遣戍。谦益与本房郑履祥失于觉察,罚俸三个月。奉旨依拟。此天启二年事也。后时敏、保元在狱病故,千秋发东胜右卫所充军,收管存案,随遇赦,抚按给帖释放。事结久矣。当枚卜,廷臣共推毂谦益,而宜兴周延儒以召对数语,上契圣衷,若一列名,必蒙点用。延儒又结好于戚畹郑养性、万炜及东广唐之徵以为内援。给事中瞿式耜,恐两人不能并相,因力阻延儒。延儒大不堪。时吏部尚书王永光杜门乞休,势在必去,御史梁子璠持疏欲令侍郎即代行之理。于是式耜疏请,永光科枚卜,然后听其去,永光遂开籍,见朝会推。疏上,首承基命,次即谦益。而延儒、温体仁俱不得预。延儒暗布流言,谓此番枚卜,皆谦益党把持。上阅会推,无延儒名,遂入其说。体仁乃上《直发盖世神奸疏》,即举千秋关节事参谦益。上为召百官面讯,谦益奏辩:“千秋关节,已经疏参,刑部勘问明白,现有案卷在部。”体仁称:“千秋在逃,过付者为徐时敏、金保元二人,提至刑部,亲口供扳谦益,如何隐得?”彼此质辩良久,上命辩疏与参疏俱取上来。上问体仁:“疏内称‘神奸结党欺君,’奸党是谁?枚卜大典,谁人一手握定?”体仁奏:“谦益之党甚多,臣还不敢尽言。至于此番枚卜,皇上务求真才,其实多是谦益。”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奏:“钱千秋一事,久经问结。体仁资俸虽深,品望甚轻,会推不一,遂不甚热中。如谦益关节果真,何不纠于未枚卜之先?今会推疏上,点与不点,一听圣裁。”体仁奏“科官言,正见其党谦益。盖未枚卜之先,不过冷局,参他何用?纠之于此时,正为皇上慎用人耳。”允儒奏:“从来小人陷害君子,皆以‘党’之一字,昔魏广微欲逐赵南星、杨涟等,于会推疏,使魏忠贤如一‘党’字,尽行削夺。留传至今,为小人害君子之榜样。”上怒叱曰:“胡说!御前奏事,怎这样胡扯?拿了!”时无人承旨。上问锦衣卫何在?卫帅承旨,将允儒扶出。体仁又奏:“皇上试问冢臣王永光,屡奉温旨,何以不出?直待瞿式耜有疏完了枚卜大事,然后听其去。是冢臣去留,皇上不得专主,有此事否?谦益热中枚卜,先令梁子璠上疏,欲令侍郎张凤翔代行会推,此从来未有之事。”上召诸臣问曰:“朕传旨,枚卜大典,会推要公,如何推这等人,是公不是公?”王永光奏:“皇上召问吏科河南道,与郎中耿志炜,便知道了。”体仁奏:“永光是六卿之长,用贤退不肖是他的职掌,如何推在司官身上?”河道掌道御史房可壮奏:“臣等多是公议。”上曰:“会推大事,其中推这等人,还说是公议?诸臣奏来!”阁下李标等俱奏:“关节与谦益无干。”体仁奏:“分明满朝俱是谦益一党,臣受四朝知遇,忠愤所激,不容不言。关节是真,若不受贿,如何得中?况今钱千秋现在京师,曰入谦益之幕,指望谦益入阁,希图辨复。谦益可以枚卜,则千秋亦可会试。”李标等又奏:“前次招问明白。”上曰:“招也闪烁不可凭据。”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奏:“皇上再三问,诸臣不敢奏者:一者惧干天威,二者牵于情面。总之钱千秋一案,关节是真。现有招案朱卷,已经御览详明。关节已有的据,不必又问诸臣。”上又诘问诸臣曰:“朕著九卿科道会推,便推这样人。就是会议,今后要公!若会议不公,不如不会议。卿等如何不奏?”延儒又奏:“大凡会议全推,皇上明旨,下九卿科道,以为极公;不知外廷止沿故套,只是一二个人把持定了,诸臣都不敢开口。就开口也不行,徒然言出祸随。”上命再奏。延儒复奏如前。体仁奏:“臣孑身孤立,满朝俱是谦益之党。臣疏既出,不惟谦益恨臣,凡谦益之党,无不恨臣。臣一身岂能当众怒?臣叨九列之末,不忍见上焦劳于上。诸臣皆不以戒慎为念,不得不参。恳乞皇上罢臣归里,以避凶锋!”上曰:“既为国劾奸,何必求去?”时谦益伏地待罪,上命出外候。次日奉旨:“钱谦益既有议论,著回籍听勘!钱千秋法司提问!”又章允儒、房可壮,各具疏认罪,瞿式耜、梁子璠各具疏回话。有旨:“俱著降三级调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