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濯缨亭笔记
后贫士亲迎时,彪与偕行,谚谓之伴郎。途中贫士遇盗杀死,从行者惊散。贫士之父疑女家疾其贫而杀之,冀欲他适也,遂讼于牟。牟乘怒不察,因按女有奸而谋杀其夫,盖恶其家之不义,故被以污名耳。
胡移文逮贫士之父问之,具得其颠末。但问女与何人奸,则不得其主名。使媪验其女,又处子。乃谓贫士之父曰:“尔子与谁交最密?”曰:“惟周彪耳。”胡沉思曰:“虎带三矢而登舟,非周彪乎?牟之梦是矣。”
越数日,移檄下吉安,取高才生修郡志,而周彪之名在焉。既至,觞之。酒半,独召彪于后室,屏去左右,引其手叹曰:“牟公廉知若事,欲置若干极典。吾怜若才,且劝牟公以狱既成,不容反异。若当吐实勿欺吾,则相救耳。”彪错愕战怵,即跪,悉陈之。
胡录其词,潜令人擒其同谋者,具狱以白牟。牟即日欲杖杀彪。胡止之曰:“须众证以出其女,然后杀之未晚也。不然恐有异词。”牟愧谢,从之。一郡称胡为神明焉。
邢部郎中李玺,成都人,在京娶一妾,极妬悍。玺目忽不能见其妻,若病盲然。僚友闻而怪之,共诣其家,掘地得木人,用针刺其目,去之,玺目复明。
乡人顾参政天锡云,为刑部郎时,亦曾鞠一事。有千户娶妾后,与其妻如仇,不欲相见。妻族疑其妾之咒诅也,讼于官。天锡召千户讯之,千户亦不讳,但云我亦不知何故,见妻则仇恶之,不欲视其面。乃盛陈狱具以恐其妾,妾辞不知,曰:“恐是吾母所为。”即引其母讯之。母具吐实云:“在千户家土炕及卧褥中。”令人发之,果得小木人二枚,相背,用发缠之。裂其褥,中置纸金银钱,面幕相背,复有彩线及丝连络其间,不知何术也。遂论置于法。而千户与妻欢好如故。
……
顾天锡为刑部郎中,奉玺书录囚山西。时大同天城卫刘千户之子安,娶于指挥之女,有殊色,出则人皆属目焉。安性豪荡不检,一日与弟富从外醉归,其弟语安曰:“吾嫂与木工王文美通。”安闻之愤怒,抵家,见于熟睡,即解佩刀截其首。复至王所,并取其首。明旦,诣巡按御史以二首献。
巡按以委属吏讯鞠,终不明,仅拟安以罪人已就拘执而擅杀者绞。累经刑官审录,不决。
天锡至,用意询访,亦不得其实,即草奏,欲以疑狱请谳;又欲奏请驳行巡按御史再问。其词略云:王文美、于氏,既非奸所捕获,亦非罪人已就拘执。只因兄弟乘醉之言,一时戕害二命,实力非辜云云。天锡已具二稿,意尚未定。
是夕三鼓,梦一妇以发蒙面,于马首称冤。遂惊寤,毛发棘竖。至明,召藩臬守巡官皆会,即依后驳稿为奏上之。
呜呼!观此则治狱者其无以民命为可忽,以幽冥为易欺,而徇情上下其手哉!
绍兴一妇,为所私者杀其夫。事觉,妇虽不知情,准律当绞。分巡金事某,恶其淫荡而贻祸于夫,遂坐以知情律。狱成,剐于市。
是后,佥事所至,夜辄有鬼随而称屈,或抛击砖石,或寐中被其曳掷床下。乃问曰:“尔鬼何冤?当明以告我。”空中忽语曰:“我某妇人也,我罪只当绞,尔何置我于极典邪?”佥事曰:“坐尔极典我实为过,然尔亦不过一死。况我非私意杀尔,尔何为者!”叱之去,后鬼乃不至。
嗟乎!绞与极刑,均之死也。况此妇淫荡,以致死其夫,可谓微贱如虫鼠者矣,然犹有灵如此。彼酷吏滥杀无辜,独无报耶!
无锡华允昭常畜一鬼,工象齿,葫芦大如龙眼,中藏杂器数十事,皆象齿所造,微细不可数。用黑角小盆一枚,如当三钱大,然后倾葫芦中物于内,则黑白分明。盘上有字曰某年某月某人造,字皆隐起,其大仅如芝麻,非少年明目之人不能读。中有浮图一,长如粒米,亦有七级,每级就上斫一环束之。一水桶,上有连环作铁索状,每环固转相交,如麻粒大。其他如剪刀、琴、琶、烛台、镜奁、炉、瓶之类,悉如麻粒,而规制俨然。人玩时,鼻息稍粗,则触而飞起。一象齿杖,上刻鹤喙,凡物重叠不分,则以此挺拨之。
韩非子言,燕王集巧士,有自言能以棘刺之端造沐猴者。今观此,则此技信有之邪!
苏人诸役之害,无如驿传、马头、借债为甚。其始自永乐间。文皇帝以北方民买马当役艰难,暂令南方百姓代之,三年而复。故其后因循不改,至今百余年。南人非土著,不谙马性,皆转雇土人代役,马死,则为之买以偿官。驿吏及代役者,规买马之利,多盗减刍粟,马日赢饿死,所费不货,于是称贷以继之。山东诸处民之狡猾无赖者,立券取数倍之息,先以贿结津要,约追得所负,则以其半奉之。故贪墨者争为作书抵郡邑,每县动以万数。守令望风督责,民破产以偿,无所控诉。
翻阳贺公霖守郡时,有都御史边某者,先下札郡县,云:“子弟皆居家读书务农,并无出外经商放债者,如有假托干扰,所在官司即捕执送京治罪。”既乃以手书取债,令子侄赍诣有司,其为计亦狡矣。贺公悉力与追,民不胜捶楚,如伪卷偿之。未几,贺公卒于郡而无子,边公亦竟以贪罢云。
夫居台省者,当兴利除害以报国。任专城者,当奉公守法以惠民。今也,反之,斯获罪于天甚矣。其及此也宜哉。
弘治壬戌(十五年,)以后,人帽顶皆平而圆,如一小镜。靴、履之首皆匾如站鱼喙,富家子弟无一不然。云自京师倡始,流布四方。衣下壁积几至脐上,去领不远。所在不约而同,近服妖也。
山东鲁桥,相传有灵哥者,乃老猴精也。云能知人祸福及未来事。
弘治壬子(五年,),予以岁贡上京,与二友同往。先有一妇人出迎,问予三人出处,盖饴之也。诡言今日大圣出游不在,方遣人迎之来矣。须臾,顾左右如有所言,闻壁间索然有声,又有声鵙鵙,若鸣鼠,然妇人自能辩其语云云。其物盖灵哥所役使,妇使往迎之也。
已而灵哥来,止室中床上。床有帷,帷外又设幕。妇人先入幕中坐,若为神所依者。帷中忽作声,俨如老人,警咳其言,无绝殊者,亦不能如未来事,不过甘言求索耳。
及去时,则空中隐隐如鸽铃声。然盖所传灵异者,皆妄言也。
《史记》言:汉武致神君,闻其言不见其人,时去时来,来则风肃然,居室帷中,时昼言,然常以夜,因巫为主人关饮食所欲,言行下与灵哥之事绝相似。传云:妖由人兴,谓此类也夫!
……
卷四
……
吴节,眉州人,景泰甲戌(五年,)进士,历知岳州府。岳有盗亡命,其妇坐系,有娠当娩身。节命于狱户外设苇箔蔽风,使蓐媪视之。己而妇以产难死。节出俸资,命狱吏买棺付其家人瘗之。
后岳州江中盗起,势甚猖獗,藩臬以闻于朝,诏命府卫合兵讨之,兵甲犀利,士卒精悍,自谓贼不足灭。不意陷入贼伏中,悉为所戕,无脱者。贼中一人忽大呼曰:“恩主吴太守安在?”已而登舟,见节叩头,自言姓名,则前瘗妇之夫也。亲护节登陆,舟中之人皆得全。节后仕至都御史。
呜呼!节之加恩贼妇,亦古罪人不孥之意,初无心于望报也。特以一念之仁,终险危而获济,岂可谓非天道哉。然以盗之不道,犹知感恩而不忘报如此。莫强如人心,而可以仁结,讵不信夫!
……
沈洪济,乌程人,有姊入宫为女官。
洪济登乡荐,小录进御,其姊见洪济之名,作诗寄之,曰:“一自承恩入帝畿,难将寸草答春晖。朝随御辇趋青琐,夕奉纶音侍禁闱。银烛烧残空有泪,玉钗敲断恨无归。年来喜子登金榜,同补山龙上衮衣。”一时多传诵之。
郡邑城隍之神,当用木主。今为土木之偶,被以衣冠,又求一入以实之,且立后殿,设像为夫人。世俗可笑事大率类此。
附城之邑,令长初莅任祭祀,或旱潦祈祷,皆当就郡祠行礼。今往往别立祠,亦非也。
绍兴府城隍神,初设土偶,尝为太守白玉撤去。后有通判于某,贪鄙无识,乃复设像,更立六曹,若郡邑官府之制。其年朝觐幸不黜免,遂自谓神庇。后竟以贿败。而土偶至今承讹,莫有能去之者。
会稽山神词,建自隋开皇十四年,累代加封王爵,本朝只称南镇会稽山之神。予分教绍兴日,尝陪祀至祠下。其地两山分脉,自南而北。两水夹流,至祠下而合。祠南面山,山巅香炉一峰,正对祠门。其正殿中有石筍一支,高可丈许,后人从其上加土为衣冠之像。闻故老云:石筍疑有所长,土像项下时并裂,岁加修葺,既而复然。郡守岭南彭公谊,命塑工设像多空其中,乃得不坏。
彭公固贤守,有方略,惜其未明鬼神之情状耳,盖石筍乃山之灵气所钟,故前人于其处建祠。今妄加土偶,只以渎之,又建后殿设夫人像,不知当以何山为妇而作配乎!
考之洪武礼制,祭社稷仪式云:神牌二,以木为之。至岳镇海渎帝王陵庙下,则云:其牲物祭器仪注,并与社稷同。此其当设主而不为像,貌亦明矣。
我高皇帝厘正祀典,实万世所当遵守。有民社者,于此类宜亟正之,不可安于陋习而不反诸经也。
正统间,有谭禧者,为绍兴府推官。会修庙学,禧见大成殿材皆良木,乃以他木易之作器。又铸新铜爵易古爵。后禧罢官,过大庾岭,为盗所杀,人以为圣人之灵阴加谴罚也。
予曰:禧为人好贿,既挟厚货,慢藏诲盗,故取杀身之祸。圣人在天之灵固无不在,岂若是之屑耶!然亦足以为贪昧无礼者之戒矣。
成化丁未(二十三年,),自六月不雨,至于八月,溪港皆不通舟揖。先是嘉兴诸邑船尾率画锄钁之属,不约而同,莫知所起。意者水道枯涸,藉此器以疏浚,此其兆之先见者欤!
……
卷五
成化间,湖广旱,襄王欲得祈雨者。或云黄州有人善此术,王使召之。其人与三人俱来,入山,遍求龙,见一石上有青绿晕,曰:“此有龙矣,恨老。”乃以锥抉石上,果有一穴。久之,穴渐大,复以一竹筒探入穴口,穴中水随溢出。须臾云气四合,雷电交作,风雨骤至。其人以瓶罂负石穴中水入城,雨方可五里许,城中皆遍,惜所及不广。其人云:某处有龙年少,可多得雨。王恐龙怒,致水患难制,遂厚赐其人而遣之。
吾苏夏御史玑知大庾县时,岁旱,邑人云:大庾岭下有龙湫,祈则有雨,但山谷深险不可入。昔有主簿往祈,以绳缒入,雨骤至,从者或溺死,自后人不敢入。
夏公从数人以往,以索自缒下,出则令从者先登,复以索援引而上。其地有水洞,方可半里许。水皆玄色,沸涌流出溪涧。古木大可数抱,蔽翳天日,山箐深密,幽僻可怖。以器绕水求龙,但得一生物,则龙至矣。或虾、或鱼、或蜥蝎之类,得则疾出,仍以笔志岩下一小石。得雨后,乃令人送龙至故处,而取石以为信。否则人从中道弃龙,不至故处,后祈雨则龙不应矣。夏公为人诚笃,龙出,雨降,送之,一如故事云。
张士诚据姑苏日,开宾贤馆廷纳诸名士。慕杨廉夫名,欲致之不可得。闻其往来昆山顾阿瑛家,潜令人伺人于道中,强要之。
既至,适元主遣使以上尊酒赐士诚。士诚设宴以飨使者,廉夫与焉。即席赋诗云:“江南处处峰烟起,海上年年御酒来。如此烽烟如此酒,老夫怀抱几时开。”
士诚得诗,甚惭。既而廉夫辞去,士诚亦不复留也。
“介马驮驮百里程,青枫后夜血书成。只应刘阮桃花水,不似巴陵汉水清。”此杨廉夫《题临海王节妇》诗也。宋亡,节妇被元兵掳至嵊县青枫岭,啮指血题诗石上,投崖死。廉夫责其不即死,故诗云云。
尝闻故老言:廉夫无子,一夕,梦一妇人谓曰:“尔知所以无后乎?”曰:“不知。”妇人曰:“尔忆题王节妇诗乎?尔虽不能坏节妇之名,而心则伤于刻薄。毁谤节义,其罪至重,故天绝尔后。”廉夫既寤,大悔,遂更作诗曰:“天荒地老妾随兵,天地无情妾有情。指血啮开霞峤赤,苔痕化作雪江清。愿随湘瑟声中死,不逐胡笳拍里生。三月子规啼断血,秋风无泪写哀铭。”视前诗,予夺大不相侔矣。
梦之有无不可知,予考宋景濂作廉夫墓铭,有一子一孙,则无后之说亦非也。或别一人尔?夫士君子论事,不当于无过中求有过。节妇被掳欲死,而无便可乘,迨临险而后行其志,既杀身以全节,则他非所论矣。廉夫之评,诚过刻哉!
……
邓卿,字志夔,蜀人,为户部主事。妻甚悍戾,尝捶楚婢妾,足指皆坠,弃粪草中,家人畚出开道上。邻家儿以线系足指,曳竿上引鸱鸟,为西厂逻卒所执,间所从得,儿指示邓处,卒以闻。诏下锦衣狱讯鞫,具得其实,卿坐削籍为民。
今世淫祠如观音堂、真武庙、关王庙、文昌祠之类,皆愚夫细人所为。至于迎神赛会,渎礼不经之举,非但糜费民财,亦奸盗所由起。为世道虑者,力加禁遏可也。顾今之从政者,于此等事多阔略不省。间有愚懦不学之徒,怵于祸福之说,反从而助之。故邪妄之习日新月盛,可为叹息。
大抵建祠赛会,必有首事之人,乘时渔猎民财。宜痛惩以法,没其所敛之物于官司,以备赈济之用;取土木之像投诸水火,而以应祀神祗或名宦乡贤神位改奉于中,以塞其妄源,则祷张为幻之人,知警畏而自息矣。
天台陈公选督学南畿学政,凡学校中有文昌祠像,皆移檄郡县撤毁之。公去后,有谄读以冀非望者,稍稍复之。长洲邑学有生徒,复舍财塑像,庄严逾于昔。后其人病疽死,亦竟无闻于科目云。
……
故事,每秋后于阙下录囚,公卿咸在。一岁,汛及一劫盗。盗抗声曰:“若辈何必问吾,吾为贫,故行盗耳。若辈位高禄厚,非贫也,罔不贪黩货贿,较诸白昼劫夺者为甚,尚不知愧乎?”诸公无以应。事在成化间。
时新昌俞公钦为礼部侍郎在列,尝为人言之。此颇与岳氏《桯史》中郑广诗相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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仕宦者至京师,赂遗津要,或有厚薄,津要之人报之亦不同。故京师语曰:“十两银,到处寻。一匹缎,看一半。一匹纱,没处查。”
辇毂之下,民物繁众,而风俗之浇薄为甚。会城大府亦然。古者取士于田野,管子曰:农之子恒为农,野处而不呢,其秀民之能为士者,必足赖也。人能力田务本,置身山林之间,非惟足以养心畜德,至其子孙,亦自有朴雅之风,为学亦深潜缜密,与寻常市井入不同。出而仕宦,必多风节清介之士。立家业为子孙谋者,盍亦择所处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