涑水记闻

杨徽之,建州浦城人。少好学,善属文,有志节。是时福建属江南,江南亦置进士科以延士大夫,徽之耻之,乃间道诣中朝应举,夜浮江津。周世宗时及第,为拾遗。是时,太祖已为时望所归,徽之上书言之。及太祖即位,将杀徽之,太宗时为晋王,力救之,曰:“此周室忠臣也,不可杀。”其后左迁为峨眉令,十余年不得调。太宗即位,始召之,用为太子谕德、侍讲,官至兵部侍郎,卒,赠仆射。徽之性介特,人罕能入其意者,虽亲子弟,不肖不为奏任为官,平生独奏外孙宋绶、族人自诚及某三人而已。绶后历清显,至参知政事。自诚,徽之疏族也,徙居建昌。自诚子伟,仕至翰林学士;从父弟仪,今为秘阁校理。
光禄卿王济,刑部详覆官,屡上封事。是时,诸道置提举茶盐酒税一官,朝廷因令访察民间事、吏之能否,甚重其远。会京西道阙官,太宗问左右:“刑部有好言者,为谁?”左右以济对,上即以授之。
魏廷式为益州路转运使,入奏事,太宗令以事先诣中书,廷式曰:“臣乘传来三千七百里之外,所奏事固望陛下宸断决之,非为宰相来也,奈何诣中书?”上悦,即非时出见之,赐钱五十万,遣还官。
兖王宫翊善姚坦好直谏。王尝作假山,所费甚广,既成,召宫属置酒共观之,众皆褒叹其美,坦独俯首不视。王强使视之,坦曰:“但见血山耳,安得假山?”王惊问其故,坦曰:“坦在田舍时,见州县督税,上下相驱峻急,里胥临门,捕人父子兄弟,送县鞭笞,血流满身,愁苦不聊生。此假山皆民租赋所为,非血山而何?”是时太宗亦为假山,亟命毁之。
王每有过失,坦未尝不尽言规正。宫中自王以下皆不喜,左右乃教王诈称疾不朝。太宗日使医视之,逾月不瘳,上甚忧之,召王乳母入宫,问王疾增损状,乳母曰:“王本无疾,徒以翊善姚坦检束,王起居曾不得自便,王不乐,故成疾耳。”上怒曰:“吾选端士为王僚属者,固为辅佐王为善耳。今王不能用规谏,而又诈疾,欲使朕逐去正人以自便,何可得也。且王年少,未知出此,必尔辈为之谋耳。”因命ㄏ至后园,杖之数十。召坦慰谕之曰:“卿居王宫,为群小所嫉,大为不易。卿但能如此,毋患谗言,朕必不听。”
田锡好直谏,太宗或时不能堪,锡从容奏曰:“陛下日往月来,养成圣性。”上悦,益重之。
王禹字元之,济州人,少善属文,举进士及第,为大理评事、知长洲县。太宗闻其名,召为右正言、直史馆,才周岁,遂知制诰。禹性刚狷,数忤权贵,宦官尤恶之。上累命执政召至中书戒谕之,禹终不能改。禹为翰林学士,上优待之,同列莫与比。上尝曰:“当今文章,惟王禹独步耳。”
王元之之子嘉为馆职,平时若愚呆,独寇莱公知之,喜与之语。莱公知开封府,一旦问嘉曰:“外人谓劣丈云何?”嘉曰:“外人皆云丈人旦夕入相。”莱公曰:“于吾子意何如?”嘉曰:“以愚观之,丈人不若未为相为善,相则誉望损矣。”莱公曰:“何故?”嘉曰:“自古贤相,所以能建功业、泽生民者,其君臣相得,皆如鱼之有水,故言听计从,而功名俱美;今丈人负天下重望,相则中外有太平之责焉,丈人之于明主,能若鱼之有水乎?此嘉所以恐誉望之损也。”莱公喜,起执其手曰:“元之虽文章冠天下,至于深识远虑,殆不能胜吾子也。”
保安军奏获李继迁母,太宗甚喜。是时寇准为枢密副使,吕端为宰相,上独召准与之谋。准退,自宰相幕次前过不入,端使人邀入幕中,曰:“向者主上召君何为”?准曰:“议边事耳。”端曰:“陛下戒君勿分言于端乎?”准曰:“不然。”端曰:“若边鄙常事,枢密院之职,端不敢与知;若军国大计,端备位宰相,不可以莫之知也。”准以获继迁母告,端曰:“君何以处之?”准曰:“准欲斩于保安军北门之外,以戒凶逆。”端曰:“陛下以为何如?”准曰:“陛下以为然,令准之密院行文书耳。”端曰:“必若此,非计之得者也。愿君少缓其事,文书勿亟下,端将覆奏之。”即召阁门吏,使奏“宰臣吕端请对”。上召入之,端见,具道准言,且曰:“昔项羽得太公,欲烹之,汉高祖曰:‘愿遗我一杯羹。’夫举大事者,固不顾其亲,况继迁胡夷悖逆之人哉!且陛下今日杀继迁之母,继迁可擒乎?若不然,徒树怨仇而益坚其叛心耳。”上曰:“然则奈何?”端曰:“以臣之愚,谓宜置于延州,使善养视之,以招徕继迁,虽不能即降,终可以系其心,而母死生之命在我矣。”上抚髀称善,曰:“微卿,几误我事。”即用端策。其母后疾死于延州,继迁寻亦死,其子竟纳款请命。
魏王德昭,太祖之长子,从太宗征幽州,军中夜惊,不知上所在,众议有谋立王者,会知上处乃止。上微闻,衔之,不言。时上以北征不利,久不行河东之赏,议者皆以为不可,王乘间入言之,上大怒,曰:“待汝自为之,未晚也!”王皇恐还宫,谓左右曰:“带刀乎?”左右辞以禁中不敢带。王因入茶果阁门,拒之,取割果刀自刭。上闻之,惊悔,往抱其尸,大哭曰:“痴儿,何至此邪!”
苏王元,太祖遗腹子,太宗子养之。
太宗时,寇准为员外郎,奏事忤上旨,上拂衣起,欲入禁中,准手引上衣,令上复坐,决其事然后退。上由是嘉之。
太宗器重准,尝曰:“朕得寇准,犹唐文皇之得魏郑公也。”准为虞部员外郎,言事,召对称旨。太宗谓宰相曰:“朕欲擢用寇准,当授以何官?”宰相请用为开封府推官,上怒曰:“此官岂可以待准者邪?”宰相请用为枢密直学士,上沉思良久,曰:“且使为此官可也!”
李穆字孟雍,阳武人。幼沉谨,温厚好学,闻酸枣王昭素先生善《易》,往师之。昭素喜其开敏,谓人曰:“观李生材能器度,他日必为卿相。”昭素先时著《易论》三十三篇,秘不传人,至是尽以授穆,穆由是知名。举进士,翰林学士徐台符知贡举,擢之上第,除郢州军事判官,迁汝州防御判官。周世宗即位,求文学之士,或荐穆,擢拜右拾遗。
太祖登极,迁殿中侍御史,屡奉使伪国。平蜀之初,通判洋州,又通判陕州,坐有罪,复免一官。久之,召为中允,寻以左拾遗知制诰。
太宗即位,累迁至中书舍人。宰相卢多逊得罪,穆坐与之同年登进士第,降授司封员外郎。上惜其材,寻命之考校贡院。及御试进士,上见其颜色憔悴,怜之,复以为中书舍人,职任皆如故。寻命知开封府事,有能名,遂擢参知政事。穆性至孝,母病累年,恶暑而畏风,穆身自扶持起居,能适其志,或通夕不寐,未尝有倦惰之色。母卒,哀毁过人。朝命起复,固辞,不得已,视事,然终不饮酒食肉,未终丧而卒,年五十七。上甚惜之,谓宰相曰:“李穆,国之良臣,奄尔沦没,非穆之不幸,乃国之不幸也。”赠工部尚书。
钱氏在两浙,置知机务如知枢密院,通儒院学士如翰林学士。
崔仁冀事钱ㄈ,首建归朝之策。吴越丞相沈虎子者,钱氏骨鲠臣也。ㄈ为朝廷攻拔常州,虎子谏曰:“江南,国之藩蔽。今大王自撤其藩蔽,将何以卫社稷乎?”ㄈ出虎子为刺史,以仁冀代为丞相。仁冀说ㄈ曰:“主上英武,所向无敌,今天下事势已可知。保族全民,策之上者也。”ㄈ深然之。太祖时,自明州泛海入朝,太祖礼而遣之。太平兴国三年,仁冀复从ㄈ入朝,卢多逊说上留之勿遣。ㄈ朝礼毕,数日,欲去,不获命,又不敢辞,君臣恐惧,莫知所为。仁冀曰:“今朝廷意可知,大王不速纳土,祸将至矣。”ㄈ左右固争,以为不可,仁冀厉声曰:“今已在人掌握中,去国千里,唯有羽翼乃能飞去耳。”遂定策纳两浙地图,请效土为内臣。上一再辞让,遂受之。改封ㄈ淮海国王,ㄈ子惟浚淮南道节度使兼侍中,以仁冀为副。ㄈ辞,不行,更除邓州。以仁冀为鸿胪卿,久之卒不迁官,盖太宗心亦薄之也。
孙何、丁谓举进士第,未有名,翰林学士王禹见其文,大赏之,赠诗云:“三百年来文不振,直从韩、柳到孙、丁。如今便好令修史,二子文章似六经。”二人由是名大振。
卢多逊父有高识,深恶多逊所为,闻其与赵中令为仇,曰:“彼元勋也,而小子毁之,祸必及我。得早死,不及见其败,幸也。”竟以忧卒,未几,多逊败。
韩王将营西宅,遣人于秦、陇市良材以万数,卢多逊阴以白上,曰:“普身为元宰,乃与商贾竞利。”及宅成,韩王时为西京留守,已病矣。诏诣阙,将行,乘小车一游第中,遂如京师,至于捐馆,不复再来矣。
张藏英,燕人,父为人所杀,藏英尚幼,稍长,擒仇人,生脔割以祭其父,然后食其心肝。乡人谓之“报仇张孝子”。契丹用为芦台军使。逃归中国,从世宗征契丹。藏英请不用兵,先往说下瓦桥关。乃单骑往城下,呼曰:“汝识我乎?我张芦台也。”因陈世宗威德,曰:“非汝敌也。不下,且见屠。”藏英素为燕人所信重,契丹遂自北门遁去,城人开门请降。
●卷三
太祖时,赵韩王普为相,车驾因出,急幸其第。时两浙钱ㄈ,方遣使致书及海物十瓶于韩王,置在左庑下。会车驾至,仓卒出迎,不及屏也。上顾见,问何物,韩王以实对。上曰:“此海物必佳。”即命启之,皆满贮瓜子金也。韩王皇恐,顿首谢曰:“臣未发书,实不知;若知之,当奏闻而却之。”上笑曰:“但取之,无虑。彼谓国家事皆由汝书生耳。”因命韩王谢而受之。韩王东京宅,皆用此金所修也。
曹彬攻金陵,垂克,忽称疾不视事。诸将皆来问疾,彬曰:“余之病非药石所能愈,惟须诸公共发诚心,自誓以克城之日不妄杀一人,则自愈矣。”诸将许诺,共焚香为誓。明日,称愈。及克金陵,城中皆安堵如故。曹翰克江州,忿其久不下,屠戮无遗。彬之子孙贵盛,至今不绝;翰卒未三十年,子孙有乞丐于海上者矣。
彬入金陵,李煜来见,彬给五百人,使为之运宫中珍宝金帛,唯意所取,曰:“明日皆籍为官物,不可复得矣。”时煜方以亡国忧愤,无意于蓄财,所取不多,故比诸降王独贫。
彬克江南,入见,诣阁门进榜子云:“奉敕差往江南勾当公事回。”时人美其不伐。
王禹,济州人,生十余岁,能属文。太平兴国八年,进士及第,补成武主簿,改大理评事、知长洲县。太宗方奖拔文士,闻其名,召拜右拾遗、直史馆,赐绯。故事,赐绯者给银带,上特命以文犀带赐之。禹献《端拱箴》以为诫。寻以左司谏知制诰。上尝称之曰:“王禹文章,当今天下独步。”
判大理寺,散骑常侍徐铉为妖巫道安所诬,谪官,禹上疏讼之,请反坐尼罪,由是贬商州团练副使,无禄,种蔬自给。徙解州团练副使。上思其才,复召为左正言,仍命宰相以“刚直不容物”戒之。加直昭文馆,以父老,求外补,出知单州,遭父丧,起复。至道初,召为翰林学士,知通进司,多所封驳。孝章皇后崩,丧礼颇不备,禹上书论之,坐出知滁州,徙知扬州。
王禹为谏官,上《御戎十策》,大旨以谓:外任人,内修德,则可以弭之。外则合兵势以重将权,罢小臣讠逻边事,行间谍以离其心,遣保忠、御卿率所部以张犄角,下诏感励边人,取燕、蓟旧疆,盖吊晋遗民,非贪其土地。内则省官以宽经费,抑文士以激武夫,信用大臣以资其谋,不贵虚名以戒无益,禁游惰以厚民力。端拱冬旱,禹上疏请节用、省役、薄赋、缓刑。
真宗初即位,召王禹于扬州,复知制诰,修《太宗实录》。执政疑禹轻重其间,落职出知黄州。州境有二虎斗,食其一,冬雷,群鸡夜鸣。禹上疏引《洪范传》陈戒,且自劾。上以问司天官,对以守臣任其咎,上乃命移知蕲州。寻召还朝,禹已卒。
太宗末,王禹上言,请明数继迁罪状,募诸胡杀之。真宗即位,诏群臣论事,禹上疏陈五事。一曰:谨边防,通盟好。因嗣统之庆,赦继迁罪,复与夏台,彼必感恩内附,且使天下知屈己而为人也。二曰:减冗兵,并冗吏,使山泽之饶稍流于下。开宝前,诸国未平,而财赋足,兵威强,由所畜之兵锐而不众,所用之将专而不疑,设官至简而事皆举。兴国后,增员太冗,宜皆经制之。三曰:难选举,使入官不滥。先朝登第仅万人,宜纠以旧制,还举场于有司。吏部铨择官,亦非帝王躬亲之事,宜依格敕注拟。四曰:澄汰僧尼,使疲民无耗。恐其惊骇,且罢度人、修寺一二十载,容自销铄,亦救弊之一端。五曰:亲大臣,远小人,使忠良謇谔之士,知进而不疑;奸忄佥倾巧之徒,知退而有惧。其后,潘罗支射死继迁,平夏款附,卒如禹亻策;而岁限度僧尼之数,及病囚轻系,得养治于家,至今行之。
太宗时,禹为翰林学士,尝草继迁制,送马五十匹以备濡润,禹以《状》不如式,却之。及出守滁州,闽人郑褒徒步来谒,禹爱其儒雅,及别,为买一马。或言买马亏价者,太宗曰:“彼能却继迁五十马,顾肯此亏价哉!”禹之卒,谏议大夫戚纶诔曰:“事上不回邪,居下不谄佞;见善若已有,疾恶过仇雠。”世以为知言。祥符中,真宗观书龙图阁,得禹章奏,叹美切直,因访其后,宰相称其子嘉言以进士第为江都尉,即召对,擢大理评事。皇中,其曾孙汾第进士甲科,以免解例当降,仁宗阅其世次,曰:“此王禹孙也。”令无降等。面问其子孙仕者几人,汾具以对。及汾改京官,又命优进其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