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宗外纪

  武宗外纪  (清)毛奇龄 撰

  《武宗外纪》者,仿《汉武外传》而为之也。夫《汉武外传》与《本纪》不同,是故外之。今所纪皆实录中事而亦以为外,曰:以予观于同馆之为史者,其为《武宗纪》,不忍斥言人主之过,凡《实录》所载,诸可鉴事,皆帙而不录。夫史以垂鉴,不讳好恶,而乃以恶恶之短,致本身所行事而皆帙之,是本也而外之矣,因题曰《外纪》。然而不比次以成文者,曰:以实事而比次之,即《本纪》也。岂敢复为《本纪》哉?因错杂记之,亦曰身受史职,庶以比当日之记注云尔。

  武宗者,孝宗之嫡子也。母张皇后,以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梦白龙据腹,生武宗。白者,西方色兵象,故生而好武。

  前此三朝所立储皆非嫡。而武宗独后出,且所生辰枝为中西戌亥连,若赀珠粹,质比冰玉,神彩焕发,自少举止非常,两岁即册立为皇太子,孝宗爱之。

  初,武成中术军卒郑旺有女名王女儿,幼鬻之高通政家,被选入内有年矣。至是,旺阴结内使刘山,水自通。山绐云:“周太后宫郑金莲即若女也,东宫实所生,而后攘之,汝知之乎?”既而语浸播。上闻大怒,立■〈石宅〉山于市。旺亦论死,寻赦免。后浮言籍籍,有京城王玺者藏旺为居货。蜚语皇惑,竟言皇太子非后生者,然其事终不实,下刑部鞫治,各正法去。

  皇太子出阁,诸儒臣更番进讲读。晨起,坐讲席辄移时,至午又然。每讲,容色庄谨端目,若领会未尝少肆。讲官退,必张拱致敬,作揖送状。次日,掩卷诵所授书,甚习。不数日,翰林春坊之与讲读者皆识其姓名。或偶以他故不至,必顾问左右曰:“某先生今日安在耶?”当辍朝之日,学士有误束花带入者,顾之,私渭左右曰:“傥在朝班,必以失仪为御史所纠矣。”其颖如此。

  孝宗数幸春坊问所业,太子率宫僚趋走迎送,娴于礼节。每问亲安视膳,恭而有愉色。所至游幸,必陪侍;有所见,必随事启迪,为学之暇,或闻其颇好骑射,以为克诘戎兵,亦安不忘危之意,勿之禁也。

  十五岁即位,明年改元,行大婚礼,宜制: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长女册为后,随遣礼部上册妃仪,册沈氏为贤妃,吴氏为德妃。上一切行礼祭,后受贺,曲中仪法,观者称之。

  故事,宫中六局官有尚寝者,司上寝处事。而文书房内官每记上幸宿所在,及所幸宫嫔年月,以俟稽考。上悉令除却,省记注,掣去尚寝诸所司事。遂遍游宫中,日率小黄门为角觝蹋踘之戏,随所驻辄饮宿不返。其入中宫及东西两宫,月不过四五日。

  尝游宝和店,令内侍出所储摊门,身衣估人衣,首戴瓜拉,自宝和至宝延,凡六店,历与贸易,持簿算,喧询不相下,别令作市正调和之,拥至廊下家。廊下家者,中官住永巷卖酒家也,筝■〈秦〉琵琶,嘈嘈然,坐当垆妇于其中,杂出牵衣,螽簇而入,濩茶之顷,周历诸家,凡市戏,跳猿骗马,斗鸡逐犬,所至环集,且实宫人。于勾栏扮演侑,酒醉即宿其处,如是累日。

  乃大起营建兴造太素殿及天鹅房船坞,诸工又别构院,■〈御〉筑宫殿数层,而造密室于两厢,勾连■〈禾节〉列,名曰“豹房”。初,日幸其处,既则歇宿。比大内,令内侍环值名,豹房祗候群小,见幸者皆集于此。

  有言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善阴道秘术,遂召入豹房,与语大悦。永,色目人。进言回回女皙润而瑳粲,大胜中土。时都督吕佐,亦色目人。永矫旨索佐家回女善西域舞者,得十二人,以进歌舞。达昼夜,顾犹以为不足。乃讽上,请召诸侯伯中故色目籍家妇人入内驾,言教舞而择其羡者留之,不令出。一日,永侍饮观舞,酒酣呼永,使即家召其女来。时有言永女殊色,故以召。永诈匿其女,饰邻人白回子女充名以入,上以为真也,悦之。永畏其泄,阳为风痺,固乞去,以其子东袭指挥。诸色目家虽切齿,然无敢发者。

  回回进女你儿干。

  上称豹房曰“新宅”,日召教坊乐工人新宅,承应久之,乐工愬言,乐户在外府多有令,独居京者承应不均。乃敕礼部移交,取河间诸府乐户精拔业者,送教坊承应。于是有司遣官押送诸伶人,日以百计,皆乘传续食。及到京,留其技精者给与口粮,敕工部相地给房,室大小有差。

  教坊司左司乐臧贤以疾求退,有旨勉起供职,未几即升为奉銮以宠之。

  上于佛经梵语无不通晓。乃升大隆善寺禅师星吉班丹为国师,左觉义罗竹班卓为禅师,剌麻癿竹为左觉义,伦竹坚参为都纲。大慈恩寺佛子乳奴领占舍刺札俱为法王,刺麻舍列星吉、佛子也失短竹为禅师,□能仁寺剌麻领占播为都纲,以后累有升授,如迁官然。

  七年,杨一清疏曰:“龙舆尝幸豹房,驻宿不去。至后苑训练戎兵,鼓炮之声震駴城市。”

  上夜微行至教坊司,观诸乐所用器物。

  上自即位后,每岁宫中张灯为乐,所费以数万计。库贮黄蜡不足,复令所司买补之。至九年,宁王宸濠献新样四,时灯数百,穷极奇巧。临献复令所遣人亲入宫悬挂,其灯制不一,多着柱附壁以取新异。上复于廷轩间,依栏设毡幕,而贮火药于其中,偶勿戒,遂延烧宫殿,自二漏至明,乾清以内皆灰烬矣。当火势盛时,上犹往豹房省视,回顾光焰烘烘然,笑曰:“是一棚大烟火也。”

  西宫大答应宫人有愿祝发为尼者,上作剃度师亲为说法,置番经厂中。

  敕陕西进上用铺花毡帐房一百六十二间,令镇巡等官、太监廖堂、都御史陈寿依式杆造。凡重门堂、庑庖、厩溷偪及户牖、椿橛、影壁、围幕、地衣之类皆具,且有坛内、游幸、出哨、赶声息诸名号,凡一年乃成。自后,上出郊祀,皆御帐房,不复宿斋宫矣。保安寺大德法王绰吉我些儿,本乌思藏使也。上留之得幸。至是,欲遣其徒领占绰节儿、绰供劄失为正副使,还居乌思藏。北大乘法王例入贡,且为两人请国师诰命,及入番熬设广茶。下礼部议,尚书刘春执不可,且谓阻坏茶法,骚扰行路,大不便。但令给诰敕去。是时,上诵习番经,心皈其教。尝被番僧服,演法内厂,绰吉我些儿并左右侍作沙门弟子。至是,乘传归辎重,相属所过烦费,行道避之无贵贱,称国师焉。大护国保安寺大觉义班丹伦竹为其师祖大善法王星吉班丹乞祭葬,礼部执奏无例,上特许之,令工部给葬银二千两。

  先是乌思藏有西竺胡僧,能言人三世事者,国人谓之活佛。上久欲召之,未能也。至是,命司设监太监刘允往乌思藏,赍送番供。以珠琲为幡旌,黄金为七供,赐法王金印、袈裟及其徒,馈赐以钷万计。乃议仿永乐、宣德年,差邓成侯显旧例,统锦衣卫官一百三十三员应付廪给口粮、马匹、车辆、船只及过番物件,共给长芦、两淮课盐七万余引,以应用,水衡度支为之一空。

  有旨令居庸关太监李嵩等擒致虎豹生者。

  上初好武,特设东西两官厅于禁中,比之团营。后江彬、许泰皆以边将得幸入豹房。乃立内教场别为部署,东官厅以太监张忠领之,西以许泰领之。有神周者,尝以罪坐谪,今以附泰,复官得进用。未几,益以刘晖四人者,皆赐国姓,为义子,名四镇兵,又名外四家兵,而以江彬兼统之。彬故称朱彬,为总管。上乃自领阉人善骑射者为一营,谓之中军。晨夕下操,呼噪火炮之声达于九门,浴铁文组照耀宫墙间。上亲阅之,其名曰:“过锦。”言度眼如锦也。时诸军悉衣黄罩甲,中外化之,虽金绯锦绮亦必加罩甲于上。市井细民无不效其制,号时世装。两厅诸领军则于遮阳帽上拖靛染天鹅翎,以为贵饰,大者拖三英,次二英。尚书王琼得赐一英,冠以下教场,矜殊遇焉。其后巡狩所经,虽督饷、侍郎、巡抚、都御史无不衣罩甲见上者。

  初,江彬密言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马昂,有女弟羡艳。时已适毕指挥,有娠矣。上令中使迎取之至豹房,弱颜丽质,顾善骑射,解胡乐,能道达语,遂大幸马氏一门。无大小皆赐蟒衣,内廷大珰皆呼昂为舅,赐第太平仓东,熏灼动京师。言官交章谏,皆不纳。及十一年十月,上每从数骑过昂饮,是曰饮酣,召昂妾。昂以妾病辞,上怒而起,昂惧乃请罢,而马氏宠衰。

  十二年,上祀南郊毕,即往南海子纵猎,文武大臣扈从者不许入。及晡,始传旨诸大臣先还,候于承天门。夜半,驾始入。御奉天殿,群臣行庆成礼,乃以所获獐麇麂兔赐府部大臣翰林科道官。而于是有巡行之事。

  七月,上私幸南海子,西行经畏吾村、大佛寺、以临西山。

  八月朔,上微服从得胜门出幸昌平州。阁臣以下皆追至沙河,疏请还宫,不纳。科道交章谏,亦不报。九月,遂驻跸宣府。时江彬,宣府人,欲挟上自恣,遂诱为西北之行。既幸宣府,遂营建镇国府第,上居之乐,遂忘归。每夜行,见高屋大房即驰入,或索饮,或搜其妇女。居民苦之,至有阴赂彬求免者。后军士樵苏不继至,毁民房屋以供爨,市肆萧然,白昼户闭。

  先是,上在阳和时,西部五万骑营玉林将入寇。上命诸将分布诸要地,大同总兵官王勋、副总兵张輗、游击将军陈钰、孙镇军大同城,辽东参将萧滓军聚落堡,宣府游击时春军天城,副总兵陶杰、参将杨玉、延绥参将杭雄军阳和,副总兵朱峦军平卤,游击问政军威远。时九月戊戌也。至十月,寇分道南下,营于孙天堡诸处,勋、輗、钰、镇率所部御之。上命春、滓往为之援,政、峦及大同右卫参将麻循、平卤城参将高时尾其后。又急调宣府总兵朱振、参将左钦都勋龙隆、游击靳英俱会阳和。参将江桓、张异为之策应。越数日,勋遇寇于绣女村,督军步战,寇南循应州而去。明日,輗、钰、镇与勋复遇寇于应州城北五里,寨战数十合,杀伤颇相当,薄暮,寇傍东山去,既而分兵围勋等,比晓天大雾,围解,勋等入应州城。峦及守备左卫城都指挥徐辅兵至。明日,勋等出城遇寇涧子村。大战时,滓、春、政、时、循等兵亦至,寇复以别骑迎敌,我军不得合。上乃率内外提督监督太监张永、魏彬、张忠,都督朱彬及振、杰、玉、钦、勋、英、雄、隆,輗将郑骠等兵自阳和来援,众殊死战,寇稍却,诸军乃合。会日暮,即其地为营,乘舆止焉。明日,寇来攻,上复督诸将御之,自辰迄酉,战至百余合,寇退。明日,引而西,上与诸将且战且追,至平卤、朔州等边。上复进兵,会大风黑雾昼晦,我军亦疲困,遂还。勋及巡抚佥都御史胡瓒以捷闻于朝。是役也,杀卤首十六级,而我军死者五十二人,重伤者五百六十三人,乘舆几陷。

  无何边寇复犯暖泉沟、泥河儿,上率兵驻老王沟,寇退,还驻跸大同左卫城。既而寇复入玉林城,西及答儿庄、三家川、青山诸处,上命大同诸将各按火防御,而令巡抚胡瓒、镇守太监马锡严为之备。

  时,内阁大臣及九卿至居庸关请驾,有禁不得出关而返。

  是年冬,立春。上迎春于宣府,备百戏,别饰大车数十辆。杂坐僧人、妇女于其中,每辆数十人,合至数百。乃如僧数悬球于车盖,而敞僧头以当之。车既驰则头与球触,上视大笑,以为乐。

  十三年正月,车驾将还京,礼部具迎驾仪,令京朝官各朝服迎候,而传旨用曳■〈衤散〉、大帽、鸾带。且赐文武群臣大红纻丝、罗纱各一。其彩绣一品斗牛,二品飞鱼,三品蟒,四品麒麟,五六七品虎彪,翰林科道不限品级者皆与焉,惟部曹五品以下不得与。其与者,裁制一夕皆就。及明,各服以迎驾。于是科道争谏,不纳。诘旦,上还自宣府。是日,文武群臣皆曳■〈衤散〉大帽鸾带迎驾于得胜门外,中官预传上意,具彩幛数十,彩联数千,皆金织,字序词惟称“威武大将军”,不敢及尊号,众官列名于下,亦不敢称臣。乃备羊酒、白金、彩币、手红、梵夹子称贺。上戎服,乘赤马佩剑来,边骑攒拥,遥见火球起戈矛间,烟直上,乃知驾至。群臣齐伏道左叩头。上下马,坐御幄间。大学士杨廷和奉觞,梁储注酒,蒋冕捧果槅,毛纪擎伞花二称贺。上饮毕,顾云:“朕在榆河,亲斩首卤一级,亦知之乎?”廷和等顿首谢。上遂驰马由东华门入,宿于豹房。时大雨雪,百官迎驾者,仆马相失,曳走泥淖中,夜半得人城,有几殆者。

  上御奉天门,陈示应州等处所获达寇刀、械、衣、器,令群臣纵观。

  是日,复幸南海子,寻还。赐文武群臣银牌于左顺门,一品重二十两,二品、三品十两,镂文其上,曰“庆功”,五采饰之,贯以朱组。四品、五品及都给事中五两,左右给事中、御史四两,镂文其上,曰“赏功”,贯以青组。赐毕,各被以红簪花,次第出。先是,群臣具彩幛贺仪,其出银以品级为差,故所赐银如其数。翰林官无贺,不与赐。

  乃复幸宣府,众谏,不纳。会慈圣康寿太皇太后崩,上还自宣府。

  十三年四月,上幸昌平,诣诸陵祭告毕,遂幸密云,时民间竞传,欲括女子,敛财物,以充进奉,所至遁匿。独永平知府毛思义下令,以为大丧未举,车驾必不出。此必奸徒矫诈,藉以惑人者。百姓各安业,非有府部抚按官文书,妄称驾至扰民者,悉捕治之。上闻大怒,执思义送诏狱,令法司从重拟罪。当赎杖还职,得旨降三级为云南安宁知州。

  上驻跸大喜蜂,日招徕朵颜、三卫、夷人、花当,把儿孙等纳质至关,宴劳毕还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