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季北略

明季北略 清 计六奇

无锡计六奇编明季南北略,「南略」早已印行,列为台湾文献丛刊第一四八种。当时,就有人问:何不南北略同时印行?这中间,有原因。按台湾文献丛刊的编辑,事前并无详细的计划(如事前有此计划,根本就无法出版),它是在每年「浪费公帑」的严词责难之下,「朝不保夕」,逐步推进的。当初,我们选书,只限于「台湾的」;继因台湾与郑氏为可不分,乃扩及郑氏史事;再因郑氏与南明为一体,乃又扩及南明史料。因此,当时,我们祗印南略,未印北略。但是,近二、三年来,由于「文献」出版较多,社会反应良好,责难已成谅解,于是,再由南明扩及崇祯(将至此为止)。所以,「北略」才有印行的机会。我不研究历史,十余年来,「因缘时会」,滥竽「文献」的选辑,得到一点重要的印证,那就是史观远比史料重要。如有正确的史观,即由极少的史料,也可知其正确的趋向;反之,如无正确的史观,纵有丰富的史料,而其结果只会加深错误。打个粗俗的比方,烹饪得法的青菜豆腐,要比烹饪不得法的山珍海错高明得多。我的话,现在说到这里为止,今后另有机会,当再详为解释。

自序
自古有一代之治,则必有一代之乱;有一代之兴,则必有一代之亡。治乱兴亡之故,虽曰人事,岂非天命哉!独怪世之载笔者,每详于言治而略于言乱,喜乎言兴而讳乎言亡。如应运宏猷、新王令典,则铺张扬厉,累楮盈篇。至胜朝轶事、亡国遗闻,则削焉不录。若曰「当苏君时,仪何敢言云耳」!愚谓天下可乱可亡,而当时行事,必不可泯。况我世祖章皇帝尝过庄烈帝之陵而垂泣,为亲制诔文以哀之。即今上登极,亦谕官民之家有开载启、祯事迹之书,俱着送来;虽有忌讳之语,亦不加罪。是天子且着书与求书矣。草野之士,亦何嫌何忌,使数十年来治乱兴亡之事,一笔勾却也哉!予也不揣,漫编一集,上自神宗丙辰、下迄思宗甲申,凡三十年,分二十四卷,题曰「北略」,以志北都时事之大略焉耳。然于国家之兴废、贤奸之用舍、用兵之始末、征饷之绌盈,概可见矣。世之览之者,拱璧惟命,覆瓿亦惟命云。谨序。
康熙十年(辛亥)季冬八日(乙酉),无锡计六奇题于社{土夅}王氏之书斋。



第一卷
万历四十年丙辰至泰昌元年庚申

  大清朝建元
  万历四十四年丙辰,大清朝建元天命,指中国为南朝,黄衣称朕,是为太祖。然是时犹称后金,后改大清。太祖登极凡十一年,至天启六年丙寅八月初十日止。
  附记,康熙三年孟夏四日,先君子曰:予壮年时有华道士云:江右张真人北都建醮,伏坛久之,见天上诸神俱不在,惟关圣一人守天门而已。
  张真人问:「诸神安在?」
  关圣人曰:「今新天子出世,诸神下界拥护矣。」
  张真人曰:「圣何不往?」
  关圣人曰:「我受明朝厚恩,故不去。」
  时神宗季年,天下犹晏如不信其说。至是始验。
  是时灾异略载于纪异中,而犹有一二可志者。
  犹忆万历四十二年甲寅,三月二十六日午时,讹传倭至,城野狂奔,浙直皆同。时无锡老稚以争入城,而蹂躏死者甚众。四野见有赤身披发奔者。顷之杳然,至今故老犹谓阴兵乱也。
  异已,四十四年正月初三,南京天雨红雪,与唐贞元二年京师雨赤雪同。贞元,德宗年号也。四月京师大雷电雷火。五月江西大水。六月甲子夜京师异常风变,声若轰雷,刮倒正阳门外牌坊。天之示警为何如牟!而上于万几概置不理,宰相方从哲,徒以循默苟容而已。

  萧子玉伪称都督
  万历四十五年丁巳,辽抚使辽阳材官萧子玉伪称都督,啣命使辽东。子玉盛其仪从临境,彼不郊迎。子玉大怒,诟之曰:「天使俨临而大都督不出,是辱皇朝也;将归问罪。」大清主闻之,欢然属橐鞬迎道左,供具甚丰腆。子玉大喜,相与尽欢。徐致诘不贡市之命。从容对曰:本部之蜜,犹天朝之五谷。五谷有不登之年,皇朝将谁是诘耶?本部五谷来花疏蜂死,是以不供。俟春枝花满,酿熟花衙,当复贡市如初。此琐耳,何烦圣虑?厚赠子玉,并辔而出。至别处,从马上拍子玉肩笑曰:汝是辽阳无籍萧子玉也,安得假称都督临我郊境?我非不能杀汝,奏之圣明,顾不忍贻天朝以辱耳。为我致意抚台,后毋再作许事。子玉狼狈西奔。抚台闻之,闭门累日(按辽抚疑即李维翰)。

  抚顺城陷
  万历四十六年戊午四月十五日,大清以劲兵突执游击李永芳,城遂陷。因以汉字传檄清河,言有七事啣恨。大略以护北关等为辞。总兵张承允移师应援。二十日,大兵暂退,诱我师前,以万骑回绕夹攻,承允及副总兵顾廷相、游击梁汝贵死之。全军覆没。
  京师震动。大清主年六十诞辰,八子称觞,议欲入边。四王曰:抚顺是我出入处,必先取之。今四月八日,闻李永芳大开马市,至二十五日止,边备必疏,宜先令五十人佯作马商,驱马五路入城为市,嗣即率兵五千,夜行至城下,举砲内外夹击,抚顺可得,他处不战自下矣。主从其计,即命总兵麻承塔于十四日为马商前行,四王统众夜至抚顺,吹笳为号。大清主又与诸王引精兵五千接应,十四夜半李永芳忽闻笳声大惊,又阖城声沸,火燄烛天。报大兵已入城矣,遂降于四王为副总兵,即剃发绯衣。

  清河城陷
  闰四月大清主归汉人张儒绅等賷文请和,自称建州国汗。五月十九日,统众克抚安、三坌、白家冲三堡,侦报兵至如风雨,建州马,夏月喜淡河旁柳叶,兼与时会,合众近十万,北关惴惴不免。朝鲜已谐秦晋,李永芳亦降东缔姻。七月,大兵从鸦鹘关入。二十二日晨,围清河,参将邹储贤拒守援辽。游击张斾请战不从。大兵冒板挖墙,自寅至未,堕东北角,积尸上城。斾战死,储贤遥见李永芳招胁,大骂赴敌,亦死之。而城中拥兵六千四百余,唯束手待毙。自三坌至孤山,并遭焚燬,唯参将贺世贤于靉阳边外,纵击得首级百五十四。
  闻大清主破清河,先一日,二子与张总戒夜饮极洽,酒酣,二子忽叩张云:屡劝家君止戈,而壮心不已,假令终违苦口,元戎何策御之?张总戒时已醉,盛称中国威德,兼扬己长,二子微笑而别,驱貂参车数十乘入城,貂参穷而军容见,因入据城门,延入诸骑。故清河之破,视抚顺尤速。自后破广宁、辽阳,总之先溃在中国,又遇大兵之善战善攻,故立破耳。
  七月,赐总兵张承允謚,加祭三坛,予立祠,名旌忠。

  刘、杜二将军败绩
  万历四十七年己未仲春二十有二日,杨经略镐用古行师,不刻日编阵,一军出西方,一军出西北,一军与北关会擣之,一军将海师,合高丽攻其东,西师大帅杜总戎松,而刘总戎綎将西北军,李如柏、马林等为后援,师号十二万,不满十万人。杜将军为西陲名将,勇且廉。戊午师出潞河,潞河人聚观之,挥汗湿邮亭,将军裸形示与人曰:杜松不识字武夫,惟不学读书人贪财害人耳。众见其刀箭癃如疹痘儿十朝时,间有红处,乃良肉也。相与挥涕,咨嗟而去。刘将军少年立功黔中,曾见其列骏马五十余,跳跃其间,来往轻于舞蝶,当征关酋时,于大营斩三大牯,头随刀落,刀三提而已。征东后平播酋,功最上,议者拟匹宁远功,会献俘所上,惟象床三十六,他物率不称。上心疑经略以下有私,遂停赏格。最后官都督,着成绩,挂简东归。时赴司道宴酒半,将家丁五百习艺战场,家居日费私财五十金,义死土,盖一日不忘报国者。时大兵精锐三万人应杜,而使别将将弱兵万余御刘,杜先战期三日抵浑河,浑河险穷处,从坦地横绝其中,以分东西者也。日已昃矣,诸将请安垒休息,明晨东渡。杜将军怒曰:义旗东指,孰抗颜行,乘胜而前,何期之有!遣人视河,河水不遮马腹,而河中浮小舟数十,将军大喜,谓天人俱助,且耻乘舟,将裸形策马。诸裨请授甲,将军大笑骂曰:入阵披坚,岂壮夫事,老夫束发从军,不知甲重几许。今日汝曹,乃以此相苦耶!不顾跃流而渡,诸军竞进。渡十之七,大兵使人决上流,师冲如雨,没于河者几千人,渡河将士反顾生寒,阵甫合而暮,黑雾障天,大兵万炬忽明,火光下斫暗中人,杜师不及张弓露刃,而将士成泥矣。大兵于火光中识杜总戎,争射之,脔其肉立尽,并获杜号矢。号矢者,军中称令箭,乃经略授之总戎,以驱策偏裨者。先是,刘总戎从西北渡破二寨,斩三千余人,大兵既破杜师,乃复将其精锐北应刘将军,使浙降人之点者,诈为杜将军材官,持号矢晨驰至刘将军营告急。曰杜师邀将军威灵,幸抵敌城,深入敌疆,虞攻之不继,敬遣材官某请将军会师夹攻。刘迟回良久。曰予与尔总戎鴈行,安得传矢,是裨我也。伪官曰:矢虽以令偏裨,而令偏裨实不俟矢。此矢之发为事急取信计耳。刘不反思。咤曰:出师时相约传砲为号,今师抵城下,何不闻砲声?官随应日:敌地无烽火,晨始列骑代斥堠,此去敌城五十里,驰三里传一砲,不若一骑之驱较速。刘方首肯,而伪官已叩首驰出交和矣。还报我师曰:刘将军俟砲乃行,于是师中下令传砲,而砲未传前,刘心已动,恐杜将军独有其功。令诸将拔营而东,老弱各人持鹿角,绕营如城,遇敌则置鹿角于地,转睫成营,敌骑不能冲突,兵得以暇,列置火具,敌前队毙于火攻,则不能进,我乘间出劲骑格斗,肆出肆入,疲则还营少休,而令息者贾勇。且刘之火器妙绝诸军,生平所恃以无衡者此也。始闻砲声,犹敦阵而行,行未二十里,砲声益喧,心摇摇惟恐足之不前,设杜先入城,则宿名顿堕,乃下令弃鹿角而趋,行里许而伏兵四起,刘旅不复整矣。长技不及一施,众遂歼焉。
  按刘綎攻倭酋,在万历二十六年戊戌十一月十七日五鼓也。时在朝鲜地。又二十八年庚子二月十五,刘綎破播州杨应龙兵于綦江三峒,三月二十九日人娄山关,万峰插天,中通一线,师从间道攀藤鱼贯入,至六月初七遂破大城,应龙缢。
  予闻大兵获浙之降人,一兄一弟,将斩其兄,其弟请释曰:汝能绐将军来,则释其兄。其弟以救兄心急,从之。大兵遂留兄为质,而遣其弟往焉。先君子尝云:无锡秦灯,力举千觔,闻滁州武状元陈锡多力,往与之角,将柏木八仙台列十六簋,果盒悉具,设酒二爵,秦灯只手握案足,能举而不能行。陈锡则能行。力较大矣。然仅数步而止耳。惟刘綎绕庭三匝,而爵簋如故,其力更有独绝者。
  去吾乡六里悟空有寺,寺有老僧,自言少年时尝为刘綎小卒,刘善舞刀,故世号刘大刀,每战还营以力竭,即仰卧营中,血集甲手,握刀不解,为血所凝,渍于汤中,久之乃解。此僧亲侍,故见之。
  通纪云:戊午抚顺清河相继陷,上特起废将李如柏总辽镇兵,及征废将杜松屯山海关,刘綎、柴国柱等赴京调度。时杨镐以辽旧抚推兵部侍郎,命往经略,赐剑一。九月东方有白气长竟天,其占为彗及蚩尤旗象主兵。而星陨、地震报相踵,海州遥见白虹贯日。如日并出者三,白气直罩城上。己未二月十一日,杨镐誓师辽阳,凡分四路,马林率游击麻岩丁碧等,从靖安堡出边趋开铁,及都司窦永澄督北关之众攻其北。杜松率都司刘遇节等从抚顺关出边趋渖阳攻其西。渖阳路最冲,以保定总兵王宣、原任总兵赵梦麟并隶戏下,李如柏率参将贺世贤、李怀忠等从鸦鹘关出边趋清河攻其南。刘綎率都司祖天定等从抚马佃出边趋宽奠。及都司乔一琦督朝鲜之众攻其东。期二十一日先后出师。会十八日夜司天占火星逆行。二十日京师风霾昼晦黄尘四塞,有顷赤光射人如血。其占四彝来侵。上谕东征将士备边三月。杜松越五岭关前抵浑河,弃车营利半渡,敌万余忽遮击冲其师为二。松血战突围自午至酉,力竭师歼焉。马林改由三坌出塞,翌日方抵二道关。遇敌乘胜来攻亦败绩,刘綎独纵兵马家寨口深入三百余里,克十余寨。初四日敌诡汉卒装诱堕重围夹攻,众遂溃。綎及军锋刘招孙等并阵殁。惟清河一路,李如柏以经略令箭撤回获全,先是綎出师,日五星斗于东方,松垂发牙旗折为二。又堡中军库灾,火器尽毁。白气竟天三匝。识者豫知为败征云。及报至,举朝气索,谕杨镐戴罪视事,廷议李如柏逗遛独全,疑有谬巧,遣其弟都督李如桢代将,撤如柏候勘。
  附记:杜松与刘遇节至渖阳行二日,至浑河,松领五千人先渡,遇节随后半渡,敌一鸣笳,万骑突至,方抵北岸,敌分两队,一围松,一围遇节。松轮长枪大战,出重围遇敌将哈都。哈都被刺走以诱松,松追至山前复战,敌兵见之,不围杜师,独围杜松、哈都二人。杜师亦趋至,拥山下不杀入。松跃马欲出,而四围如铁,遂殊死战。自午至酉师尽覆,因杨镐誓师,先泄军机故也。哈都、哈真二将,即以胜兵围马林于关口。后营被伤,乃金白、窦永澄所统者。马林率师趋救,敌兵不知两军,遂惊走。哈都潜率兵从后杀入,马师不及备,被伤二千,林收兵渡河,南岸驻扎,刘綎率师自牛毛寨进至马家寨,二寨俱敌营,綎进战连破十余阵,追入三百余里。然綎久战亦疲矣,遂驻营休兵。一日忽报杜松战胜云云,遂堕计,綎与两王子力战,自巳至酉胜负不分,四王子退走,綎不知计,追四里,四王子发矢中綎左臂,綎一手拔箭,一手轮刀复战,面复中一矢。一王子乘势杀之。时义子刘招孙前救。见綎已死,下马负尸,右手持刀战两王子,被四王子一矢中心而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