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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京琐记
有一字而分两意者,如你我之“你”,遇平行以下可直呼“你”,尔、汝意也。然遇尊长则必曰“您”,读如“邻”,非是则不敬。“他”字亦分两意,呼平辈可直曰“他”,即彼意也。然述及尊长,则“他”字必读如“坦”,非是亦不敬。
有一字而分三意者,如“得”字,失手而物碎曰“得”,其音促,有惋惜意。见人相争而曰“得了”,有劝止意。令人作食物或制他物曰“得了吗”,有询问意。
亦有以平声字作仄读者,如儿女姻亲谓之“亲家”此本古语,见唐书萧嵩传。京音“亲”读去声,如“庆”。按此亦有本,唐卢纶王驸马花烛诗“人主人臣是亲家”,则由来久矣。京中土俗,晚辈呼姻家翁、媪曰“亲家爹”、“亲家妈”,官称则否。
称我曰“咱”,我所独也。曰“咱们”,则与言者所共也。昔有人初至北京,学为京语,偶与友谈及其妻,辄曰“咱们内人”,友笑谢曰“不敢”。俄又谈及其亲,复曰“咱们的父亲”,友亟避去。
京人谈话好为官称,有谦不中礼者。昔见一市井与人谈及其子,辄曰“我们少爷”。初以为怪,后熟闻之,无不皆然,以是谓之官称。又见旗下友与人谈,询及其兄,则曰“您的家兄”。初以为怪,后读庸笔记,乃知其有本,不足怪矣。
京师人海,各方人士杂处,其间言庞语杂,然亦各有界限。旗下话、土话、官话,久习者一闻而辨之。亦间搀入满、蒙语,如看曰“把合”(靠),役曰“苏拉”,官曰“章京”(读如音),主管曰“侉兰”,大皆沿用满语,习久乃常用之。又有所谓回宗语、切口语者,市井及倡优往往用之,以避他人闻觉。庚子后则往往搀入一二欧语、日语,资为谐笑而已,士夫弗屑顾也。
京语有最雅者,如曰“可一街”、“可一院”,即满街、满院之义也。唐人诗“一方明月可中庭”、“山可一窗青”,皆与此义同。谓怯曰“楚”(读去声,如触),天禄识余谓应作“<齿楚>”,齿怯也。引曾茶山和鲁宏父双柑诗云“莫向君家樊素口,瓠犀微<齿楚>远山颦”为证。
有读音最准者,如以脂膏车之“膏”、饮马之“饮”,均必读作去声,是也。
有最合古义者,如谓短矮人曰“矬”。按通鉴音义:矬,七禾切。唐书王亻丕传“形容矬鄙”。至于呼车轮曰“较”,物被污曰“染”,节用曰“撙”(读如存),吝曰“啬克”,适曰“舒坦”,含羞曰“腼腆”,巧曰“机伶”,增添日“续”(叶序),失意曰“鏖糟”,忍受曰“鏖”,惊曰“发怵”,无声曰“悄默”,潜藏曰“隐欺”,匿曰“昧”,物重曰“沉”,轻浮曰“飘”,梦语曰“发呓”,半眠曰“迷胡”(即模糊)。微热曰“乌突”(温暾转音),南音曰“蛮”,老曰“龙东”,舒物曰“伸”,称量物曰“较”,皆与古义相合,前人诗文中亦恒见之。
有虽为俗语而有意义可寻者,如大言曰“吹”,视曰“”,偷觑曰“娄”,徉示以物曰“晃”,性急曰“毛躁”、曰“发毛”,私曰“体(去声)恤”,私财曰“体己”错误曰“拧”(上声),执扌幻曰“撇扭”,亦曰“拧”,中空曰“草包”,闲谈曰“撩”,闲游曰“逛”,饮曰“喝”,吸烟曰“抽”,乱曰“麻烦”,热闹曰“火炽”,亦曰“火爆”,不热闹曰“温”,欺骗曰“笼统”,美曰“俊”,亦曰“俏式”,又曰“边式”、曰“得样”,性傲曰“苗”,柔曰“温存”,发怒曰“火劲”,刚曰“标”,缠足曰“蛮子”,天足曰“旗下”,乞物曰“寻(读如形)物”,光致曰“抹丽”,予人曰“给”,不老曰“少形”,说明曰“告”(读如稿),借宿曰“寻宿”(读如形休),大声曰“嚷”,群作曰“”,驱逐曰“轰”,接近日“拉拢”,劳曰“累”,亦曰“乏”,不强曰“乏”,物过熟曰“大乏”,脱空曰“漂”(去声),美曰“漂亮”,刻薄曰“损”,讥人亦曰“损”,初起曰“底根”,终了曰“压根”,或以形象,或以意会,皆不失宇之正义者也。
有并无意义或并无其字者,如醉曰“喇嘛”,从旁插语曰“得呸”,向人私语曰“嘀咕”,则仅为一种流俗方言,无可深考矣。
京师工艺有曰减金、减银者,以金银丝嵌入铜铁器者是也。字当作“[1234]”,读如减。汉马融广成颂“金[1234]玉镶”,其字甚古。
京语有极刻薄者,如呼考生曰“浩然子”,初听其名甚美,然其谐声实为“号瓤子”也。盖喻号舍如瓜,而考生居其中如瓤。呼落第举子曰“豆芽菜”,盖喻凡物皆种而后出(种,叶中),惟豆芽菜则不种者也。呼浙绍人曰“臭豆腐”,讥所嗜也。久则并南人皆呼曰“豆腐皮”。京人闻人道失意事辄失声而呼曰“唉”,有叹惜之意。史记范增传:“唉!竖子不足与谋厂谓物之圆头者曰“骨朵”,其字应作“胍无”。宋景文笔记云:“关中人以腹大为胍无。胍音孤,无音都。俗因谓杖头大者为胍无,后讹为“骨朵”。宋时御殿仪仗列之,今京师犹有此称。
谓路之歧者曰“叉路”,亦可作“差”,俗讹作“岔”。按韵会小补引唐诗“枯木岩前差路多”,谓歧道也。差,丑亚切,歧也。集韵或作“叉”,董遐周景集亦引之。
称己所居室曰“我屋里”。按陶渊明诗“我屋南窗下,今生几丛菊”。又王安石诗“我屋公墩在眼中”。
●卷三
◎朝流
清德宗初年,东南军务粗定,京朝士大夫渐有承平景象,于是清流之名起。当时大老主持坛坫者为潘伯寅、翁叔平、张子青、黄漱兰诸公,李越缦、李芍农、宝竹坡、张香涛、王莲生、盛伯羲、志伯愚更为羽冀。迨常熟当国,延致名流,文道羲、张季直皆为得意弟子。甲午之役,文颇锐志功名,力以主战之说干常熟,而于敌我之情势固未暇考也,海军之经费已移作颐和园修理之费亦未知也。马江一败,中国之内容既露,始为各国所轻视矣。潘吴县生平精力大半销磨于金石,尝见王莲生家藏名人手札,王得一铜器,潘借观不还,师弟断断相口角,亦名流之佳话也。
伯愚为长乐初将军善子,傅文忠恒之孙也,其妹入宫为珍妃。将军镇广州时颇提倡风雅,时文道羲之父任广州府,道羲与伯愚弟兄文字相结契,文之大考擢学士,伯愚与有力焉。或传道羲常课珍妃读,语盖不确。志氏昆季皆有才调,喜与名士交,又世居戚里,于时文士之讲声气者皆缔交焉。迨珍妃入永巷,伯愚外贬,名流冷落。时人为之诗曰“今日清流尽可哀,伯愚乌里雅苏台”云云。一时名士云散风流,亦朝士一变局也。
清流最负盛名而喜谈兵略者,南为吴清卿,北则张幼樵也。幼樵论兵事如掌上螺纹。清卿自谓精枪法,有百发百中之技,试之良信。与习者,或谓其枪上置望远镜云。两公皆主用兵以张国威,清卿北辱于榆关,幼樵南败于闽峤,论者或谓用违其地矣。
自吴、张好谈兵而致偾覆,于是清流乃出其看家之学以相号召而消磨日月。其目约分为五:曰三传三礼,曰金石碑版,曰考据目录,曰小学舆地,曰词章楷法。厥后道羲诸人出,始复有志于兵事。
当时名流文酒之会率为诗钟,伯愚与弟仲鲁皆为能手。于时珍妃方得宠眷,余尝见仲鲁一联,题为分咏李延年瓦松,云“可怜兄妹承新宠,未必风霜耐岁寒”。赏其浑成大雅,而窃讶其不详。未几而妃贬,伯愚昆仲各窜逐矣。
清流中以李越缦为最淹雅,亦最兀傲,其自署所居门联曰: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;工部员外补缺一千年。门内修竹数十竿,掩映窗户间,不恒病而好服药。过其居者但闻讽咏与呻吟声相间作,时人戏比之林黛玉云。潘文勤伯瀛最礼敬之,亦恒烦其捉刀,至年节常馈赠焉,悯其贫亦惧其骂也。都中俗称马料曰喂养,潘值年节辄嘱其仆曰:“速送李老爷喂养去,否则跳踉矣。”虽恶谑,亦见当时大老怜才之意。
清光绪初,满部员之最负时望者为荣禄、端方、那桐,皆于部中最有权,当时所谓红人也。时有联云:六部三司官大荣小那端老四;九城五窑姐双红二翠万人迷。皆喻其红也。在昔京朝官最清苦,五品实缺官,岁俸不足百金,两季米十石余耳。正途候补者减半支给,捐纳并半,俸无之。生活之需多仰给于外官之冰炭敬与别敬,而大宗收入为印结费。凡捐纳人员须由同乡京官为之出结,省立一印结局,输结费始得赴引。质言之,则国家开捐例而京官分其余润为生活而已,此亦失政体之一端。自光绪壬寅设外务部始定公费,而商部、邮部踵之。迨宣统初则捐例停,印结之费绝,各部始一体给公费,京官始有正当之生计。然余观二十年来,生活程度之增高何啻十倍。昔日赁屋无过四金者,宴客一席亦无过四五金,车马喂养无过十金,仆媪工资只数百文,碾仓米为炊,数口可饱。所入虽微,犹有余力以为娱乐游戏,文酒之宴不废。每一思之,感深今昔矣。
旧之六部,户部管财政,最为膏腴之地。吏部掌铨衡,外省官员谒选入觐者奉为神明。刑部操生杀之权。兵部典戎政。礼部事简,最为清贫。工部多杂流,所与接近者木厂商人而已,颇为士流所轻。故时人之喻六部者曰:富、贵、威、武、贫、贱。
庆王奕,初为支庶,能读书,授蒙童于西山间。入继为贝勒,当时所称贝勒也。起自田间,恭谨能文,遂为宗亲中之矫矫者。历官当国,累晋至亲王,食亲王双俸,世袭罔替。清诸王非皇子即八家世袭王,其以贝勒晋封世袭者惟庆而已。其后台湾之割,旅顺、大连之租借,皆庆当国领衔,讥弹者至呼为庆以地云。
清制不设相,殿阁大学士特为崇衔,其操中书省、枢密院之实权者实惟军机大臣。其领衔者必为亲王,故名之曰王大臣。醇薨恭去,孝钦为自握威权计,特以军机领袖付诸远宗之礼王世铎,此在庆之前一人也。其人庸庸无他长,簋亦不修饬,特以小心奉西朝,又复下和同寅,无大过,故能保持数年。庆起,遂取而代之。
军机名次最末者曰挑帘军机,盖咫尺森严,军机入对,宫监亦须回避。其入也,居末者挑帘,俟在前者毕入乃亦入焉。孙莱山之入军机,以代表醇王,名虽挑帘而多发言,实操大政。瞿善化则以王仁和年老重听,孝钦亦知之,故有所指示辄语瞿,眷注遂优。或谓其貌类文宗者,皆为臆说。
王仁和与张南皮同在枢府,夙有意见。仁和之薨也,孝钦以其陈力久悼惜之,谕饰终之典必备。章京拟旨,其首云“大学士某持躬廉慎,学问优长”,此盖例稿,时庆邸、南皮、项城均在坐,南皮阅稿,指第一句之“廉”字摇首曰“廉乎?奈曾里名南报销案何?”至第二语又曰:“彼非翰林,奈何用此语?此必须改。”迨复拟则易“廉慎”为“精敏”,张拍案曰:“精字妙,诚哉精也!”章京复前谓第二句不可易,因大学士例得谥文也。张沈吟久之曰:“此无奈何。”稿乃定。
清季所称三宫保者,袁、岑、盛也。三公智均力敌,各擅胜场,于西朝之眷遇及所据之势力亦互相消长。然于清社之存亡有系焉。自铁路国有之政策出而民心始变,迨洹上复起,遂成结局矣。
盛扼于袁,泽公起,欲推庆、袁,乃复起盛,然庆未去位,盛无从起,到京后,徘徊久之。于是以铁路国有为自进之妙策,然不欲自为发端,欲觅言官陈之而又惧为人所挟持。时有石侍御者,老儒也,服官数十年,寓某客栈中,读书自娱,于时事瞢如也。武进物色得之,枉驾先施,谓钦其品学,石亦甚喜。继复杯酒相招,欢谈既浃,乃言:“吾有富国求时良策,惜言路无人能陈之。”出示以稿,石大钦服,慨愿陈奏。其摺遂上,而轩然之大波起矣。
清之末季有所称四公子者:陈伯言、丁叔雅、谭复生、吴彦复也。丁最修洁雅饬,以部曹滞京,居潮州会馆,门无杂宾,亦不轻谈时事,诗词相唱和而已。余尝雪夜过访,丁自起扫雪烹茶,清谈达旦。余笑比之石头记中之妙玉,不为忤也,后以贫卒。陈最工诗,刊落浮词,自成宋人家法。作秦淮寓公甚久,改革后,老矣,犹主江南坛坫。谭学最新,才气纵横,议论新颖,卒遇戊戌之难。彦复清才不羁,余与同官刑部浙江司,终岁不一到部,长官亦优容之。晚娶女伶彭嫣。项城早受吴勤惠知,任北洋时吴往依焉,所以资助之者良厚,顾随手挥霍辄尽。一日谒项城,谓生计蹙,将作一商业以资糊口。项城问将何作,曰:“将与彭嫣同设一妓寮,庶收入稍丰耳。”项城大笑曰:“吾知汝意,汝又穷极矣。”立畀五千金令持去。后以消渴疾,客死于津,而彭嫣竟不能守。
戊戌六君子中林东谷年最少,才具亦最明敏,其死东市也神色不变,惟仰天冷笑而已。刘裴村光第沉静好学,在刑部同官时不轻闻其发言,而皮里阳秋,偶询一人一事,辄能言之娓娓,才最可惜。
庚子三忠,袁太常、许尚书、立尚书也。袁以直谏、许以擅外交,与洋人接近,其遇祸宜矣。立以户尚兼内府大臣,久为孝钦所亲信,乃亦同时付东市,人皆疑之。按立初为内府司员,甚贫困,性傥荡,好与汉官文人游,与先伯司寇交最深。日来过饭,闻旧仆云:“家中每日饭时,必候杨四爷也。”庚子三月,余请假归省,以故旧往告别。时涞水团起事,立以询余,余曰:“此乱民耳。假托神话,必召大衅。”且举宋郭京事告之。立拍膝曰:“奈近侍辈日以邪说惑上聪何?”余曰:“公为近臣,奈何不持正论?”立深然之。事起,立言于孝钦,庄王等忌之,且利其家财,逮之。事定后余查部卷,其狱词曰“家近西什库,有地道暗通教堂,且令三次赴坛焚香,表皆不起,实为暗通洋教”云云。所谓地道云云,盖为搜括家产地也。然立特近幸{目}御耳,平日簋亦不甚饬,乃得与袁、许并名,未为非幸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