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梅庵忆语


  犹忆前岁余读《东汉》,至陈仲举、范、郭诸传,为之抚几,姬一一求解其始未,发不平之色,而妙出持平之议,堪作一则史论。

  乙酉客盐官,尝向诸友借书卖之,凡有奇僻,命姬手抄。 姬于事涉闺阁者,则另录一帙。归来与姬遍搜诸书,续成之,名曰《奁艳》。其书之魂异精秘,凡古人女子,自顶至踵,以及服食器具、亭台歌舞、针神才藻,下及禽鱼鸟兽,即草木之无情者,稍涉有情,皆归香丽。今细字红笺,类分条析,俱在奁中。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,与龚奉常极称其妙,促绣梓之。余即当忍痛为之校雠,以终姬志。

  姬初入吾家,见董文敏为余书《月赋》,仿钟繇笔意者,酷爱临摹,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。阅《戎格表》称关帝君为贼将。选废钟学《曾娥碑》,日写数千字,不讹不落。余凡有选摘,立抄成帙,或史或诗,或遗事妙句,皆以姬为绀珠。又尝代余书小楷扇,存戚友处,而荆人米盐琐细,以及内外出入,无不各登手记;毫发无遗。其细心专力,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。

 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城,能做小丛寒树。笔墨楚楚,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,故于古今绘事,别有殊好。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,时时展玩不置。流离时宁委奁具,而以书画捆载自随。来后尽裁装潢,独存纸绢,犹不得免焉,则书画之厄,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。

  影梅庵忆语。卷三

  姬能饮,自入吾门,见余量不胜蕉叶,遂罢饮,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,而嗜茶与余同性。又同嗜界片。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,具有片甲蝉翼之异。文火细烟,小鼎长泉,必手自吹涤。余每诵左思《娇女诗》 “吹嘘对鼎[金历]”之句,姬为解颐。至“沸乳看蟹目鱼鳞。 传瓷选月魂云魄”,尤为精绝。每花前月下,静试对尝,碧沉香泛,真如木兰沾露,瑶草临波,备极卢陆之致。东坡云:“分无玉碗捧峨眉。”余一生清福,九年占尽,九年折尽矣。

 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,细品名香。宫香话品淫,沉水香俗。俗人以沉香著火上,烟扑油腻,顷刻而灭。无论香之性情未出。即着怀袖,皆带焦腥。沉香坚致而纹横者,谓之“横隔沉”,即四种沉香内隔沉横纹者是也,其香特妙。父又沉水结而未成,如小笠大菌、名“蓬莱香”多蓄之。每慢火隔砂,使不见烟,则阁小皆如风过伽楠(枷楠——佛教寺院的通称)、露沃蔷薇、热磨琥珀、 酒倾犀斝(犀牛角制的酒器)之味,久蒸衾枕 间,和以肌香,甜艳非常,梦魂俱适。外此则有真西洋 方,得之内府,(内府——皇宫的仓库、后通称皇宫的物品为内府之物。) 迥非肆料。(肆料——市场上可购得的物品。) 丙戌客海陵,曾与姬手制 百丸,诚闺中异品,然热(草头)(——点燃之意)时亦以不见烟为佳,非姬细心 秀致,不能领略到此。寅初出 诸番,而真腊为上,(真腊——即柬甫寨。)皮坚者为黄熟桶,气佳而通;黑者为隔栈(竹头)黄熟。近南粤东莞茶 园村土人种黄熟,如江市之艺茶,树矮枝繁,其香在根。 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,而香之松朽尽削,油尖铁面尽出。 余与姬客半塘时,知金平叔最精于此。重价数购之,块者 净润,长曲者如枝如虬,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,黄 云紫绣,半杂鹧鸪斑,可拭可玩。寒夜小室,玉帏四垂,毾 (登毛)(——即毛毯)重叠,烧二尺许绎蜡二三枝,陈设参差,堂几错列, 大小数宣炉,宿火常热,色如液金粟玉。细拨活灰一寸, 灰上隔砂选香蒸之,历半夜,一香凝然,不焦不竭,郁勃氤氲,纯是糖结。热香间有梅英半舒,荷鹅梨蜜脾之气, 静参鼻观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,恒打晓钟尚未著枕,与 姬细想闺怨,有斜倚薰篮,拨尽寒炉之苦,我两人如在蕊 珠众香深处。令人与香气俱散矣,安得返魂一粒,起于幽 房扃室中也!

  一种生黄香,亦从枯肿朽痈中取其脂凝脉结、嫩而未成者。余尝过三吴白下,遍收筐箱中,盖面大块,与粤客自携者,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,皆留意觅得,携归,与姬为晨夕清课,督婢子手自剥落,或斤许仅得数钱,盈 掌者仅削一片,嵌空镂剔,纤悉不遗,无论焚蒸,即嗅之, 味如芳兰,盛之小盘,层撞中色珠香别,可弄可餐。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,讲为何物,何从得如此精妙?即《蔚宗传》中恐未见耳。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,盖土人拣香,皆用少女。女子先藏最佳大块,暗易油粉,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。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,姬最珍之。

  余家及园亭,凡有隙地,皆植梅,春来早夜出入,皆烂漫香雪中。姬于含蕊时,先相枝之演斜与几上军持相受,(军持——梵语,意为净瓶或澡罐。)或隔岁便芟剪得宜,至花放恰采入供,即四时草花竹叶,无不经营绝慧,领略殊清,使冷韵幽香,恒霏微于曲房斗室,(霏微——犹弥漫。)至[禾农]稼艳肥红,则非其所赏也。秋来犹耽晚菊,即去秋病中,客贻我“剪桃红,”(剪桃红——名贵菊花名)花繁而厚,叶碧如染,浓条啊哪,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。姬扶病三月,犹半梳洗,见之甚爱,遂留榻右,每晚高烧翠蜡,以白团回六曲,(白团——扇子的一种)围三面,设小座于花间,位置菊影,极其参横妙丽。始以身入,人在菊中,菊与人俱在影中。回视屏上,顾余曰:“菊之意态足矣,其如人瘦何?”至今思之,淡秀如画。

 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。自春徂秋,皆有三湘七泽之韵,沐浴姬手,尤增芳香。《艺兰十二月歌》皆以碧笺手录粘壁。去冬姬病,枯萎过半。楼下黄梅一株,每腊万花,可供三月插戴。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,数百枚不生一蕊,惟听五鬣涛声,增其凄响而矣。

  姬最爱月,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。夏纳凉小苑,与幼 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,半榻小几,恒屡移以领 月之四面。午夜归阁,仍推窗延月干枕簟间,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。语余曰:“吾书谢希逸《月赋》,古人‘厌晨欢,乐宵宴’,盖夜之时逸。月之气静,碧海青天,霜缟冰净, 较赤日红尘,迥隔仙凡。人生攘攘,至夜不休,或有月未 出己[鼻句]睡者,桂华露影,无福消受。与子长历四序,娟秀滨洁,领略幽香,仙路禅关,于此静得矣。”李长古诗云:“月漉漉,波烟玉。”姬每诵此三字,则反复回环,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,尽于斯矣。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,眼如横波,气如湘烟,体如白玉,人如月矣,月复似人,是一是二,觉贾长江“倚影为三”之语尚赘,至“淫耽”、“无厌”、“”化蟾‘之句,则得玩月三昧矣。

  姬性淡泊,于肥甘一无嗜好,每饭,以岕茶一小壶温 淘,佐以水菜、香豉数茎粒,便足一餐。余饮食最少,而嗜 香甜及海错风黛之味,又不甚自食,每喜与宾客共赏之。姬知余意,竭其美洁,出佐盘盂,种种不可悉记,随手数 则,可睹一斑也。酿饴为露,和以盐梅,凡有色香花蕊, 皆于初放时采渍之。经年香味、颜色不变,红鲜如摘,而 花汁融液露中,入口喷鼻,奇香异艳,非复恒有。最娇者 为秋海棠露。海棠无香,此独露凝香发。又俗名断肠草,以为不食,而味美独冠诸花。次则梅英、野蔷该、玫瑰、丹 桂、甘菊之属。至橙黄、橘红、佛手、香橼,(香橼——一种水果,又名枸橼)去白缕丝,色味更胜。酒后出数十种,五色浮动白瓷中,解醒消渴,金茎仙掌,难与争衡也。取五月桃汁、西瓜汁,一穰一丝 漉尽,以文火煎至七八分,始搅糖细炼,桃膏如大红琥珀,瓜膏可比金丝内糖,每酷暑,姬必手取示洁,坐炉 边静看火候成膏,不使焦桔,分浓淡为数种,此尤异色异 味也。制鼓,取色取气先于取味,豆黄九晒九洗为度,果 瓣皆剥去衣膜,种种细料,瓜杏姜桂,以及酿豉之汁,极精洁以和之。豉熟擎出,粒粒可数,而香气酣色殊味,迥与常别。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,内肉既酥,然后剥其肤, 益之以味,数日成者,绝胜建宁三年之蓄。(建宁——县名,在福建省西北部,农产品丰富)他如冬春水 盐诸菜,能使黄者如蜡,碧者如治(草头)。蒲藕笋蕨、(蒲——香蒲,供食用)鲜花野菜、枸蒿蓉菊之类,无不采入食品,芳旨盈席。火肉久 者无油,有松柏之味。风鱼久者如火肉,(火肉——熏肉)有麂鹿之味。醉蛤如桃花,醉鲟骨如白玉,油[虫昌]如鲟鱼,虾松如龙须,上 兔酥雉如饼饵,可以笼而食之……脯如鸡粽,腐汤如牛 乳。细考之食谱,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,即加访求,而 又以慧巧变化为之,莫不异妙。

 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,{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——崇帧十七年(公元1644年)三月十九日,李自成领导 的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,崇祯帝在媒山(今景山)吊死} 余邑清和望后,(清和望后——阴历四月十五日之后) 始闻的耗。邑之司命者甚懦,(邑之司命者——邑,旧时县的则称;司命,星官名,在此借指地方官吏) 豺虎狰狞踞城内,声言焚劫,郡 中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。(兴平兵——指兴平伯高杰的部下) 同里绅衿大户,一时鸟兽骇 散,咸去江南。余家集贤里,世恂让,家君以不出门自固。 阅数日,上下三十余家,仅我处有炊烟耳。老母、荆人俱, 暂避郭外,留娘侍余。姬扃内室,经纪衣物、书画、文券,各分精粗,散付诸仆婢,皆手书封识。群横日劫,杀人如 草,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,势难独立,只得觅小舟,奉两亲,挈家累,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。一黑夜六十里, 抵泛湖州朱宅,江上已盗贼蜂起,先从间道微服送家 君从靖江行,夜半,家君向余曰:“途行需碎金,无从 办。”余向姬索之,姬出一布囊,自分许至钱许,每十两可 数百小块,皆小书轻重于其上,以便仓卒随手取用。家君 见之,讶且叹,谓姬何暇精细及此!

  维时(维时——此时)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,又迟一日以 百金雇十舟,百余金募二百人护舟。甫行数里,潮落舟 胶,不得上。遥望江口,大盗数百人据六舟为犄角。守隘 以俟,幸潮落,不能下逼我舟。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 报日:“后岸盗截归路,不可返,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 党。”时十舟哄动,仆从呼号垂涕。余笑指江上众人曰: “余三世百口咸在舟。目先祖及余祖孙父子,六七十年来 居官居里,从无负心负人之事,若今日尽死盗手,葬鱼 腹,是上无苍苍,下无茫茫矣!潮忽早落,彼此舟停不相 值,便是天相。尔辈无恐,即舟中敌国,不能为我害也。” 先夜拾行李登舟时,思大江连海,老母幼子,从未履此奇 险,万一阻石尤,欲随路登岸,何从觅舆辆?三鼓时以 二十金付沈姓人,求雇二舆一车、夫六人。沈与众咸 诧异笑之,谓“明早一帆,未午便登彼岸,何故黑夜多此 难寻无益之资?”倩榜人募舆夫,观者绝倒。余必欲此二者,登舟始行,至斯时虽神气自若,然进退维谷,无从飞 脱,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者?舟子曰:“横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,竟通彼。”余急命鼓揖至岸,所 募舆车三事,恰受俯仰七人。余行李婢妇,尽弃舟中。 顷刻抵朱宅,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 也。大盗知余中遁,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,盗虽散去,而未厌其志,待江上法网不到,且值无法 之时,明集数百人,造人谕余议千金相致,否则意围朱 宅,四面举火。余复笑答曰:“盗愚甚,尔不能截我于中 流,乃欲从平陆数百家中久攻之,安可得哉?”然泛湖洲 人名虽相卫,亦多不轨。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。令其夜设 牲酒。齐心于庄外备不虞。数百人饮酒分金,咸去他所, 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,一手曳荆人,两儿又小,季甫生旬日,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,从庄后竹园深辔中蹒跚出,维时更无能手援姬。余回顾姬日:“汝速蹴步,则尾余后,迟不及矣!”姬一人颠连趋蹶,仆行里许,始仍得昨所在舆辆,星驰至五鼓,达城下,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 余全家已去其地也。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。姬之珍爱尽失焉。姬返舍谓余:当大难时,首急老母,次急荆人、儿子。幼弟为是。彼即颠连不及,死深箐中无憾也。午节返 吾庐,衽金革与城内枭獍为伍者十旬,(金革——指战争;枭獍——比喻忘恩负义之人) 至中秋,始渡江入南都。(南都——即南京,李自成攻占北京后,马士英拥立福王在南京建立南明政权) 别姬五阅月,残腊乃回,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。去江南,嗣寄居盐官。因叹姬明大义、达权变如此,读破万卷者有是哉?

  乙酉流寓盐官,五月复值崩陷,余骨肉不过八口,去夏江上之累,缘仆妇杂沓奔赴,动至百口,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车,故不能轻身去。且来窥[目间],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,扃户不他之。乃盐宫城中,自相残杀,甚 哄,两亲又不能安,复移郭外大白居。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,不发一人一物出城,以贻身累。即侍两亲、挈妻子流离,亦以孑身往。乃事不如意,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。 大兵迫檇李,(檇李——嘉兴别称) 雉(草头)发之令初下,人心益皇皇。家君复失去 惹山,内外莫知所措,余因与姬决:“此番溃散,不似家园,尚有左右之者,而孤身累重,与其临难舍子,不若先 为之地。我有年友,信义多才,以子托之,此后如复相见, 当结平生欢,否则听子自裁,毋以我为念。”姬曰:“君言 善。举室皆倚君为命,复命不自君出,君堂上膝下,有百倍重于我者,乃以我牵君之臆。非徒无益,而又害之。我 随君友去,苛可自全,警当匍匐以俟君回;(匍匐——竭力,全力) 脱有不测。 前与君纵观大海,狂澜万顷,是否葬身处也!”方命之行, 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,复携之去。自此百日,皆展转深 林僻路、茅屋渔艇。或一月徙,或一日徙,或一日数徙,饥寒风雨,苦不具述,卒于马鞍山遇大兵,杀掠奇惨,天幸得一小舟,八口飞渡,骨肉得全,而姬之惊悸瘁,至矣尽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