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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文襄幕府纪闻
○庸言庸行
英国名宰相论用人有云:「国家用人,宜重德行而不宜重非常之才。天下之人既不可无君长,而君长之事有大小轻重,即寻常之识量,亦未尝不可以胜任。盖造物于经理天下之事,未尝秘有玄妙之理,一若非一二圣智之人,不可求解。惟忠信、廉正、俭约诸庸德,此固人人之所能。人果能行此,且加以阅历虎心,于从政何难之有?若无德行,虽恃绝等高才,焉能有济?故凡有才无德之人,断不可以任用。盖秉性敦厚而才识不足者,固能遗误事机,然其害岂若彼心术邪僻,且有大才足以铺张扬厉、粉饰其邪僻者之能败坏国家,至于不可补救耶?」云云。此言庸德也。余尝撰联以自勖曰:「不忮不求,淡泊明志;庸言庸行,平易近人。」即此意云。
○不吹牛(毛非)
壬寅年张文襄在鄂,奉特旨入都陛见,余偕梁崧生尚书随节北上。时梁尚书得文襄特保,以候补道员奉旨召见。退朝告余曰:「今日在朝房,闻锡清帅对客言曰:『如咱们这种人,如何配得作督抚?』君试志之。此君子人也。」后有客谓余曰:「今日欲观各督抚之器识才能,不必看他作事,但看他用人;不必看他所委署差缺之人,但看他左右所用幕僚,即可知其一二。」余答曰:「连他左右幕僚亦不必看。欲观今日督抚之贤否,但看他吹牛(毛非)不吹牛(毛非)。人谓今日中国将亡于外交之失败,或亡于无实业。余曰:中国之亡,不亡于实业,不亡于外交,而实亡于中国督抚之好吹牛(毛非)也。《毛诗》有云:『具曰予圣,谁知鸟之雌雄?』今日欲救中国之亡,必从督抚不吹牛(毛非)作起。孔子谓:『一言可以兴邦。』曰:』为君难,为臣不易。」如锡清帅其人者,可谓今日督抚中佼佼者矣。」
○颂词
管异之尝谓中国风俗之敝,可一言蔽之曰:「好谀而嗜利。」嗜利固不必论,而好谀之风,亦较昔日为盛。今日凡有大众聚会及宴乐事,必有颂词,竭力谄谀。与者受者,均恬不知怪。古人有谀墓之文,若今日之颂词,可谓生祭文也。犹忆张文襄督鄂时,自庚子后,大为提倡学堂。有好事者创开学堂会,通省当道官员、教员、学生到者数百人,有某学堂监督梁某特撰长篇颂词,令东洋留学生刘某琅琅高读,兴会淋漓,满座肃然。适傍有一狂士,俟该留学生读毕,接声呼曰:「呜呼哀哉,尚飨。」闻者捧腹。
○马路
有某省某中丞奉旨办新政,闻西洋有马路,即欲仿照举办。然又闻外洋街道宽阔,中筑马路,两边以石路厢之,以便徒步人行走。今省城民间街道狭隘,碍难开辟。后闻南京、武昌业经举行,民亦称便,遂决意办马路。既成,又在上海定购洋式马车。出门拜客皆乘马车,不用肩舆,亦觉甚适意焉。一日,有某道之子,在马路上驰马,忽于人丛中冲倒一老媪,几毙命。行路人皆为不平。道台之子停马,鞭指而骂曰:「抚台筑此路本要给马走,故不叫作人路,而叫作马路。你们混帐百姓敢占了马路,我不送你到警察局惩办,已算你们造化,还敢同我理论呢。」有一乡人应曰:「哎哟,大少爷如此说来,如今中国惟有官同马有路走,我们百姓都没有路走了。」后某中丞得闻此事,遂即停办马路,并不坐马车。出门拜客,仍乘肩舆。韦苏州诗云:「自惭居处崇,未睹斯民康。」某中丞亦可谓难得矣。
○大人有三待
孔子曰:「君子有三畏。」余曰:「今日大人有三待:以匪待百姓,以犯人待学生,以奴才待下属。」或问曰:「何谓以匪待百姓?」曰:「今如各省城镇市以及通衢大道,皆设警察巡逻,岂不是以匪待百姓耶?」曰:「何谓以犯人待学生?」余曰:「今日官学堂学生之功课,与犯人所作苦功同得一苦字耳。至于大人待下属一节,今日在官场者,当自知之,更不待余解说。袁子才曾上总督书,有曰:『朝廷设州县官,为民作父母耶?为督抚作奴才耶?』」
○不问民
厩焚,子退朝,曰:「伤人乎?」不问马。今日地方一有事故,内外衮衮诸公,莫不函电交驰,亟问曰:「伤羊乎?』不问民。噫!窃胃今日天下之大局,外人之为患不足畏,可畏者,内地思乱之民耳。民之所以思乱者,其故有二:一曰饿,一曰怨。欲一时即使民不饿,谈何容易?故入手办法,当先使民不怨。今民之饿者,新政使之也;民之怨者,非新政使之也。民非怨新政,怨办新政之衮衮诸公之将题目认错耳。我朝廷今日亦知新政累民,然有不得不亟亟兴办者,无非为保民而已,非为保外人,以保衮衮诸公之禄位也。上下果能认清题目,凡办理新政,事事以保民为心,则虽饥饿以死,民又何怨?孟子所谓「以生道杀民,虽死不怨杀」者,是也。
●卷下
○真御史
昔司马温公论言官,当以三事为先:一不爱富贵,二重惜名节,三晓知治体。三者具而始可称谏官,然兼之者难矣。国朝陈黄中《与王次山论谏臣书》云:「御史之职本无所不当言,而其要在裨主德、肃纪纲、持大体而已。」近日江春霖御史因参权贵褫职,遂恝然去官归乡。由此直声震朝野,人皆曰真御史。余谓江御史不畏强御,此顾名节也;恝然挂冠而去,此不爱富贵也。然今日国事如此之陵夷,岂是如前代朝有大奸大慝,窃政柄以抑扬威福所使然耶?特以上下皆以顽顿无耻为有度,以模棱两可为合宜,不学无术,以自是其愚,植党干没,以自神其智。此真患得患失之鄙夫,而皆足以亡人家国也。而今日言官即贤如江春霖者,亦未闻上一言以裨主德,建一议以肃纪纲,能使朝野上下革面洗心;徒亟亟攻讦一二贵人琐屑之阴事,愤愤不平,一若与之有深仇积恨而不能自已。是尚得谓之明大体哉?
○西洋议院考略
西洋自古罗马后皆胡俗,胡人有事,其酋长则集群胡以决可否。后西洋分列邦犹循旧俗,国有大造大疑,国主集群酋议决之。群酋之会曰国会,此西洋中古通例也。宋季嘉定间,英吉利主约翰好讲兵,征赋无厌,英群酋怨之,逼与盟曰:「后欲征赋,必集国会议可,然后行。」遂立册书,永为国典。英人谓此盟书曰《大盟册》。初,西洋俗皆以战猎为事,强有力者立为酋长。故民分曰世族,曰平民。世族者,酋长族也。当英吉利之立国会也,惟集世族,平民不与焉。久之,郡邑平民之有贤望者,或由群酋举,或由国主召,亦入国会,于是国会乃分为上、下议院。上院世族居之,下院平民望士居之。及有明中季,英俗罢战猎,民间皆以耕织懋迁为事。于是国饷皆赖商贾富户捐输,乃许巨镇大埠有捐输者,各公举素封之家一人入下议院。至是,议院势渐盛焉。国朝初,英吉利主嘉罗斯第一朝用佥人,国用空乏,英主集国会,令下议院派捐,议院不允。英主兴兵将诛梗命者,议院亦募民兵与主战,胜,遂弒之。国大乱。议院望士之统兵者名格朗挖,废议院,乱乃定,遂秉国政,称曰护国主。卒,子庸弱,国人复故主嗣嘉罗斯第二。与盟,复立议院。每年一集,议政事不复关白。盖前国主欲征饷,始集国会,至是议院之势弥张焉。嘉罗斯第二卒,弟嗣,又失民望,国人逐之。议院召其女与婿。婿,荷兰国主也。议院复与盟。至是,议院之势盛矣。此西洋议院之所由来也。乾隆四十一年,英吉利属地在亚美利加洲各部落,叛英官会盟,遂立为亚美利加合总邦。法亦多仿英制,设上下议院,且国主由民举,所谓民主国是也。乾隆五十四年,法兰西人弒其主,亦仿英制设议院,国遂大乱。那坡伦起,执兵柄,闭议院,乱乃定。后西洋各国皆设议院,惟俄罗斯不置。夫西洋自议院盛,国主遂比诸饩羊,政皆由国人也。孔子曰:「天下有道,庶人不议。」信哉(近年俄罗斯亦创开国会矣。噫!西洋之乱,于斯已极。近有俄著名学士笃斯堆氏新着一书,名曰《世界末境》,盖亦有所见而慨乎言之也)!
○国会请愿书
余尝谓诸葛武侯之《前出师表》,即是一篇真国会请愿书。何言之?武侯谓后主曰「宜开张圣听」云云,此即是请开国会。又曰「宫中府中,俱为一体;陟罚臧否,不宜异同。若有作奸犯科,及为忠善者,宜付有司,论其刑赏,以昭陛下平明之治」云云,此即是请立宪。盖西洋各国当日之所以开国会立宪者,其命意所在,亦只欲得平明之治耳。今朝廷果能开张圣听,则治自明。如此,虽无国会,亦有国会;不如此,虽有国会,亦如无国会也。朝廷能视官民上下贵贱俱为一体,陟罚臧否,无有异同,则治自平。如此,虽不立宪,亦是立宪;不如此,虽立宪,亦非立宪。吾故曰:武侯之《前出师表》,是一篇真国会请愿书。若今日各省代表之所请者,乃是发财公司股东会,非真国会也。盖真国会之命意,在得平明之治。得平明之治,则上下自为一体,然后国可以立。股东会之命意在争利权,一国上下皆争利权,无论权归于上、权归于下,而国已不国,尚何权利之有哉?噫!
○马拉马夫
昔年余至上海,见某国领事,谓余曰:「今日中国督抚凡办一事,辄畏惧本省绅士,并且有畏惧学生者,尚复成何政体?」余答曰:「此岂不是贵国所谓立宪政体?」领事曰:「是非立宪政体,恐是马拉马夫政体。」《书》曰:「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,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。」余谓民情固不可咈,然至违道以干百姓之誉,则乱之阶也。
○夷狄之有君
辜鸿铭部郎云:「甲午后,袁项城为北洋练兵大臣。时守京师者多北洋兵队。适张文襄奉特旨陛见,项城特派兵队守卫邸寓。余随张文襄入都,至天津,见项城。谈间,项城问余曰:『西洋练兵,其要旨何在?』余答曰:『首在尊王。』项城曰:『余曾闻君撰有西文《尊王篇》,尊王之意,余固愿闻。』余答曰:『西洋各国,凡大臣寓所,有派兵队守卫者,乃出自朝廷异数。今张宫保入都,宫保竟派兵守邸寓,是以国家之兵交欢同寅。兵见宫保以国家之兵交欢同寅,则兵将知有宫保而不知有国家。一遇疆场有事,将士各为其领兵统帅,临阵必至彼此不相顾救。如此,虽步伐齐整,号令严明,器械娴熟,亦无以制胜。吾故曰:「练兵之要,首在尊王。』」予闻是语,谓辜部郎曰:「君言今日兵不知有国家,君抑知各省坐官厅之黼黻朝珠者,其心中目中亦皆知有督抚,尚知有国家耶?君于行伍中人又何责焉?」辜部郎曰:「信如君言,中国未经外人瓜分,而固已瓜分矣。」
○烂报纸
国朝朱竹垞先生《秦始皇论》云:「当周之衰,圣王不作,处士横议。孟氏以为邪说诬民,近于禽兽。更数十年历秦,必有甚于孟氏所见者。又从人之徒,素以摈秦为快,不曰嫚秦,则曰暴秦;不曰虎狼秦,则曰无道秦,所以诟詈之者靡不至。六国既灭,秦方以为伤心之怨,隐忍未发,而诸儒复以事不帅古,交讪其非。祸机一动,李斯上言,百家之说燔,而《诗》、《书》亦与之俱烬矣。嗟呼!李斯者,荀卿之徒,亦尝习闻仁义之说,岂必以焚《诗》、《书》为快哉?彼之所深恶者百家之邪说,而非圣人之言;彼之所坑者乱道之儒,而非圣人之徒。又谓邪说之祸,其存也,无父无君,使人陷于禽兽;其发也,至合圣人之书烬焉。然则非秦焚之,处士横议焚之也。」余以为秦始皇所焚之书,即今日之烂报纸;始皇所坑之儒,即今日出烂报纸之主笔也。势有不得不焚、不得不坑者。
○读书人
袁简斋《原士论》曰:「士少则天下治,何也?天下先有农工商后有士。农登谷,工制器,商通有无。此三民者,养士者也。所谓士者,不能养三民,兼不能自养也。然则士何事?曰尚志。志之所存,及物甚缓。而其果志在仁义与否,又不比谷也、器也、货之有无也,可考而知也。然则何以重士?曰:此三民者,非公卿大夫不治,公卿大夫非士莫为。惟其将为公卿大夫以治此三民也,则一人可以治千万人,而士不可少,正不可多。舜有五臣,武王有乱臣十人,岂多乎哉?士既少,故教之易成,禄之易厚,而用之亦易当也。今则不然,才仅任农工商者为士矣,或且不堪农工商者亦为士矣。既为士,则皆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而妄冀公卿大夫。冀而得,居之不疑;冀而不得,转生嫉妒,造诽谤,而怨上之不我知。上之人见其然也,又以为天下本无士,而视士愈轻,士乃益困。嗟乎!天下非无士也,似士非士者杂之,而有士如无士也。」余谓今日中国不患读书人之不多,而患无真读书人耳。乃近日上下皆倡多开学堂、普及教育为救时之策,但不知将来何以处如此其多之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而妄冀为公卿大夫之人耶?且人人欲施教育而无人肯求学问,势必至将来遍中国皆是教育人员,而无一有学问之人,何堪设想!
○督抚学堂
昔年京师拟创办税务学堂,余适在武昌,见端午桥,因谈及是事。午桥谓余曰:「现在中国亟须讲求专门学问,鄙意欲在鄂省亦创设厘金学堂。」余曰:「既有厘金学堂,则州县官亦不可无学堂。」午桥曰:「诚然。」余正襟而对曰:「如此,督抚亦不可无督抚学堂。」午桥闻之,乃大笑。窃谓学问之道,有大人之学,有小人之学。小人之学,讲艺也;大人之学,明道也。讲艺,则不可无专门学以精其业。至大人之学,则所以求明天下之理。而不拘拘以一技一艺名也。洎学成理明,以应天下事,乃无适而不可。犹如操刀而使之割,锋刃果利,则无所适而不宜,以之割牛肉也可,以之割羊肉也亦可。不得谓切牛肉者一刀,而切羊肉者又须另制一刀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