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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文襄幕府纪闻
○为人
《牡丹亭》曲本有艳句云:「一生儿爱好是天然」。此原本于《大学》「如好好色」之意。余谓:今日人心之失真,即于冶游、赌博、嗜欲等事,亦可见一斑。孔子曰:「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」余曰:「古之嫖者为己,今之嫖者为人。」
○公利私利
余随张文襄幕最久,每与论事,辄不能见听。一日,晤幕僚汪某,谓余曰:「君言皆从是非上着论,故不能耸听。香帅为人,是知利害不知是非。君欲其动听,必从利害上讲,始能入。」后有人将此语传文襄耳,文襄大怒,立召余入,谓余曰:「是何人言余知利害不知是非?如谓余知利害,试问余今日有偌大家事否?所谓利者安在?我所讲究者乃公利,并非私利。私利不可讲,而公利不可不讲。」余对曰:「当日孔子罕言利,然则孔子亦讲私利乎?」文襄又多方辩难,执定公利私利之分,谓公利断不可不讲。末后余曰:「《大学》言:『长国家而务财用者,必自小人矣。』然则小人为长国家而务财用,岂非亦系言公利乎?」于是文襄默然让茶,即退出。今日余闻文襄作古后,竟至囊橐萧然,无以为子孙后辈计,回忆昔年公利私利之言,为之怆然者累日。
○权
张文襄尝对客论余曰:「某也知经而不知权。」余谓文襄实不知所谓权者。盖凡所以运行天地间之物,惟理与势耳。《易传》曰: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」道者,理之全体也;器者,势之总名也。小人重势不重理,君子重理不重势。小人重势,故常以势灭理;君子重理,而能以理制势。欲以理制势,要必知所以用理。权也者,知所以用理之谓也。孔子曰:「可与共学,未可与适道;可与适道,未可与立;可与立,未可与权。」所谓可与适道者,明理也;可与立者,明理之全体而有以自信也;可与权者,知所以用理也。盖天下事非明理之为难,知所以用理之为难。权之为义,大矣哉!譬如治水,知土能克水,此理也。然但执此理以治水患,则必徒为堵御之防。如此,水愈积愈不可防,一旦决堤而溢,其害尤烈于无防也。此治水者之知经而不知权也。知权者,必察其地势之高下,水力之大小,或不与水争地而疏通之,或别开沟渠河道而引导之,随时立制,因地制宜,无拘拘一定成见,此之谓知所以用理也。窃谓用理得其正为权,不得其正为术。若张文襄之所谓权,是乃术也,非权也。何言之?夫理之用谓之德,势之用谓之力。忠信笃敬,德也,此中国之所长也;大舰巨炮,力也,此西洋各国之所长也。当甲申一股,清流党诸贤但知德足以胜力,以为中国有此德必可以制胜于朝廷,遂欲以忠信笃敬敌大舰巨炮。而不知忠信笃敬,乃无形之物也;大舰巨炮,乃有形之物也。以无形之物,攻有形之物,而欲以是奏效于疆场也,有是理乎?此知有理而不知用理以制势也。甲申以后,文襄有鉴于此,遂欲舍理而言势。然舍理而言势,则入于小人之道,文襄又患之。于是,踌躇满志,而得一两全之策,曰为国则舍理而言势,为人则舍势而言理。故有公利私利之说。吾故曰:文襄不知权。文襄之所谓权者,乃术也,非权也。
○廉吏不可为
有客问余曰:「张文襄学之不化,于何处见之?」曰:「文襄自甲申后,亟力为国图富强。及其身殁后,债累累不能偿,一家八十余口,几无以为生。《大学》曰:『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。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。』又曰:『其本乱而末治者,否矣。』身本也,国末也。一国之人之身皆穷而国能富者,未之有也。中国今日不图富强则已,中国欲图富强,则必用袁世凯辈。盖袁世凯辈欲富其国,必先谋富其身。此所谓以身作则。《传》曰:『尧舜帅天下以仁,而民从之;桀纣帅天下以暴,而民从之。』文襄帅天下以富强而富强未见,天下几成饿殍。此盖其知有国而不知有身,知有国而不知有民也。即此可见其学之不化处。昔阳虎有言:『为富不仁,为仁不富。』君子既欲行有教之政,又欲务财用,图富强,此其见识之不化,又不如阳虎。」
○爱国歌
壬寅年,张文襄督鄂时,举行孝钦皇太后万寿,各衙署悬灯结彩,铺张扬厉,费资巨万。邀请各国领事大开筵宴,并招致军界、学界,奏西乐,唱新编爱国歌。余时在座陪宴,谓学堂监督梁某曰:「满街都是唱爱国歌,未闻有人唱爱民歌者。」梁某曰:「君胡不试编之?」余略一伫思,曰:「余已得佳句四句,君愿闻之否?」曰:「愿闻。」余曰:「天子万年,百姓花钱;万寿无疆,百姓遭殃。」座客哗然。
○半部《论语》
孔子曰:「道千乘之国,敬事而信,节用而爱人,使民以时。」朱子解「敬事而信」曰:「敬其事而信于民。」余谓「信」当作有恒解,如唐诗「早知潮有信,嫁与弄潮儿。」犹忆昔年徐致祥劾张文襄折内,有参其起居无节一款,后经李翰章覆奏曰:「张之洞治簿书至深夜,间有是事。然誉之者曰夙夜在公,非之者曰起居无节。」按:夙夜在公则敬事也,起居无节则无信也。敬事如无信,则百事俱废,徒劳而无功。西人治国,行政所以能百事具举者,盖仅得《论语》「敬事而信」一语。昔宋赵普谓:「半部《论语》可治天下。」余谓:此半章《论语》亦可以振兴中国。今日中国官场上下果能敬事而信,则州县官不致于三百六十日中,有三百日皆在官厅上过日子矣。又忆刘忠诚薨,张文襄调署两江。当时因节省经费,令在署幕僚,皆自备伙食。幕属苦之,有怨言。适是年会试题为《道千乘之国》一章,余因戏谓同僚曰:「我大帅可谓敬事而无信,节用而不爱人,使民无时。人谓我大帅学问贯古今,余谓我大帅学问,即一章《论语》,亦仅通得一半耳。」闻者莫不捧腹。
○理财
昔年沪上报章纷传,盛杏荪宫保补授度支部侍郎,余往贺。及见,始知事出子虚。坐谈间,余谓宫保曰:「今日度支部为财政关键,除宫保外,尚有何人胜任愉快?」宫保欿然自抑曰:「理财我不如张宫保。」余曰:「不然,张宫保不如宫保。」宫保曰:「于何见之?」余曰:「张宫保属更至今犹是劳人草草,拮据不遑;而宫保僚属,即一小翻译,亦皆身拥厚赀,富雄一方。是以见张宫保之不如宫保多多。」宫保闻之,一笑而解。
○王顾左右而言他
辜鸿铭部郎云:「昔年余至上海谒盛杏荪宫保,宫保闻余《中庸》译英文一书刊成,见索,谓余曰:『《中庸》书,乃是有大经济之书,乞君检送一本,为子辈读。』余对曰:『《中庸》一部要旨,宫保谓当在何句?』宫保曰:『君意云何?』余曰:『贱货贵德。」宫保乃顾左右而言他。」云云。
○官官商商
曾文正《覆刘印渠制军书》云:「自王介甫以言利为正人所诟病,后之君了,例避理财之名,以不言有无、不言多寡为高。」实则补救时艰,断非贫穷坐困所能为力。叶水心尝谓仁人君子,不应置理财于不讲,良为通论。余谓财固不可不理,然今日中国之所谓理财,非理财也,乃争财也。驯至言理财数十年,其得财者,惟洋场之买办,与劝业会之阔绅。昔孔了曰:「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」余谓今日中国欲得理财之道,则须添二句曰:「官官,商商。」盖今日中国大半官而劣则商,商而劣则官,此天下之民所以几成饿殍也。《易传》曰:「损上益下谓之泰,损下益上谓之否。」知此,则可以言理财。
○爱官
近年朝廷整理财政,注意在绝中饱。然此犹治标,非治本也。今日民困固深,而官贫亦迥异寻常,如刻核太至,其害将甚于中饱。曾文正所谓爱其赤子而饿其乳母,则是两毙之道。张殿撰季直曾谓余曰:「中饱固不可,而中饿更不可。」余曰:「中饱则伤廉,中饿则伤仁。两不免皆有所伤,宁可伤廉而不可伤仁。」昔国朝蔡漳浦先生《复郑鱼门书》曰:「士子廉隅不饬,欲启其羞恶之心,不若发其恻隐之心。恻隐者,仁也。恻隐之心一挚,则己私自消,亲亲仁民爱物,一以贯之,羞恶辞让是非,相因而有。」此谓知本之论。
○亡八蛋
学部侍郎乔君谓余曰:「君所发议论,皆是王道。其如不行于今何?」余曰:「天下之道只有二端,不是王道,就是亡八蛋之道。孟子所谓『道二,仁与不仁而已矣』」。
○禁嫖赌
余尝谓客曰:「周之末季,自荀卿以后无儒者;今自张文襄以后,亦无儒臣。」客曰:「现在南洋大臣张安圃出示,禁止官界、学界、军界嫖赌,以维持风化自任,岂不岿然一儒臣乎?」余答曰:「孔子言:『道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。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』出示禁嫖赌,是道之以政,齐之以刑也。此行政也,非行教也。然行政亦须知大体。盖嫖赌是伤风化之事,唯礼教可以已之,非刑罚所能治。刑罚所能治者,作奸犯科之事耳。小民嫖赌,易于聚众滋事,扰害地方。此作奸犯科之事,得以刑法治之,故出示禁止,犹可说。至出示禁止职官嫖赌,即以行政大体论,亦乖谬已极。古人刑不及大夫,盖欲养其廉耻也。夫以刑政施于小民,孔子犹惧其无耻。小民无耻,尚可以为国;至使职官士大夫而无耻,吾不知其何以能为国耶。今日职官放浪冶游,有失威重,固足以伤风化。若督抚不明大体,乃至将督部堂煌煌告示黏贴妓馆娼寮,以为维持风化,不知其败坏风化,实有千百倍于士大夫之冶游放浪者。君谓张安圃为儒臣,安圃如此不明大体,是焉得为儒臣?」张安圃是幼樵胞侄,当时亦清流一派,幼樵入赘合肥相府,而安圃亦与袁世凯结儿女姻亲。所谓清流者如是如是。昔班孟坚论西汉诸儒,如张禹、孔光辈,曰:「服儒衣冠传先王语,其酝藉可也。然皆持禄保位,被阿谀之讥。以古人之迹见绳,乌能胜其任乎?」
○倒马桶
丁未年,张文襄与袁项城由封疆外任,同入军机。项城见驻京德国公使曰:「张中堂是讲学问的,我是不讲学问,我是讲办事的。」其幕僚某将此语转述于余,以为项城得意之谈。予答曰:「诚然。然要看所办是何等事。如老妈子倒马桶,固用不着学问。除倒马桶外,我不知天下有何事是无学问的人可以办得好。」
○贱种
有西人问余曰:「我西人种族有贵种、贱种之分,君能辨别之否?」余对曰:「不能。」西人曰:「凡我西人到中国,虽寄居日久,质体不变,其状貌一如故我,此贵种也。若一到中国,寄居未久,忽尔质体一变,硕大蕃滋,此贱种也。」余询其故,西人答曰:「在中国,凡百食品,其价值皆较我西洋各国低贱数倍。凡我贱种之人,以其价廉而得之易,故肉食者流,可以放量咀嚼。因此到中国未久,质体大变,肉累累坟起,大腹庞然,非复从前旧观矣。」余谓袁世凯甲午以前,本乡曲一穷措无赖也。未几暴富贵,身至北洋大臣,于是营造洋楼,广置姬妾。及解职乡居,又复构甲第,置园囿,穷奢极欲,擅人生之乐事,与西人之贱种一至中国辄放量咀嚼者无少异。庄子曰:「其嗜欲深者,其天机必浅。」孟子曰:「养其大体为大人,养其小体为小人。」人谓袁世凯为豪杰,吾以是知袁世凯为贱种也。
○贵族
尝考英吉利立国,原始宋真宗年间。有北族人据法兰西西北郡,适英国内乱,北族王率大众渡海平之,遂立为英王。于是国内北族为贵人,土族则概为平民。后有平民中俊秀者,乃得脱平民籍为士类,故至今英民分三等:曰贵族,曰士类,曰平民。近英国名下士艾诺尔德氏论其国风俗,谓「我英人平民耐劳苦,尚力行;士类好学尚智;贵族本北方之强,好勇尚气节」云云。余谓今日满人,即我中国之贵族也。满人亦如英之北族,以武功立国,故至今犹以气节称,我汉人实逊焉。即以近年学西文学生观之,亦可略见一班。其回国旧班学生不得意者不必论,其得意者无不身拥厚赀,以豪侈自雄。惟前外务部侍郎升任荆州将军联春卿留守名芳,前在北洋为李文忠僚属十有余年,历办要差。文忠门下之凡谙西文如罗丰禄辈,皆腰缠巨万,作富家翁。独联留守至今犹家如寒素,清操可风,真不愧为贵族人。
○翩翩佳公子
国朝张履祥论教弟子曰:「凡人气傲而心浮,像之不仁,朱之不肖,只坐一傲而已。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,为恶则易,为善则难。傲则为戾为很,浮则必薄必轻。论其质,固中人以下者也。傲则不肯屈下,浮则义理不能入。不肯屈下则自以为是,顺之必喜,拂之必怒,所喜必邪佞,所怒必正直。义理不能入,则中无定主,习之即流,诱之即趋。有流必就下,有趋必从邪。此见病之势有然者也。余谓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,其病往往犯傲;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,其病往往犯浮。傲则其学不化,浮则其学不固。其学不化,则色庄;其学不固,则无恒。色庄之至,则必为伪君子;无恒之至,则必为真小人。张文襄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,故其病在傲;端午桥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,故其病在浮。文襄傲,故其门下幕僚多伪君子;午桥浮,故其门下幕僚多真小人。昔曾文正曰:「督抚考无良心,沈葆桢当考第一。」余曰:「近日督抚考无良心,端午桥应考第一。」或曰:「端午桥有情而好士,焉得为无良心?」余答曰:「朱子解善人曰:『质美而未学。』端午桥则质美而未闻君子之道者也。聪明之人处浊乱之世,不得闻君子之道,则中无定主,故无恒。无恒人虽属有情,亦如水性杨花之妇女,最易为无良心事。吾故谓督抚考无良心,端午桥所以当考第一也。至其好士,亦不过如战国四公子、吕不韦之徒,有市于道,借多得士之名以倾动天下耳。岂真好士哉?虽然,既曰质美,端午桥亦可谓今日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