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文皇帝遗迹

 建文皇帝遗迹  (明)不着撰人


  建文皇帝讳允炆,在位五年,懿文皇太子之长子,太祖皇帝之嫡孙也。母妃懿敬皇后常氏。其先为句容县人,宋季时,五世祖懿祖恒皇帝避兵, (「五世祖懿祖恒皇帝避兵」,「祖」原作「孙」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改。) 挈家渡准甸。未几,皇高考德祖玄皇帝再迁凤阳之泗州。 (「皇高考德祖玄皇帝再迁凤阳之泗州」,原无「玄」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传至皇曾考仁祖淳皇帝,复以元末兵乱,又徙虹县,而皇祖考太祖高皇帝实生其地。值胡运将倾,天下扰乱,羣雄鼎沸,太祖以天纵之圣,龙飞濠梁,不数年间,剪灭羣雄,遂开六合,扫除百年腥膻之俗,以复三代华风之美,观其帝德规模,自禹、汤、文、武以来,功烈未有如斯之盛者也。
  洪武元年戊申,太祖始正大统于天下,国号大明,改元洪武。皇考以圣子居长,兼又贤德着闻,遂正位春宫。天性慈仁,每见太祖诛戮,辄苦谏止。且友爱诸兄弟,罔有间隙。周王尝得罪,太祖欲诛之。太子昼夜号泣,为之代请,太祖不能决。 (「太祖不能决」,原无「能」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一日临朝,召问御史袁凯,凯对曰:「陛下欲诛之者,法之正;太子欲宥之者,心之慈。」太祖怒以为持两端,命系于狱。明日视朝,因问弘文馆学士刘基,基对曰:「创业之君,法不可不严;守成之主,法不可不宽。」太祖意遂决,乃宥周王罪。
  洪武十七年秋七月,孝慈高皇后上仙。太子呼号擗踊,大恸几绝,不食者三日,服斩衰, (「服斩衰」,「斩」原作「齐」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改。) 朝夕痛哭奠之。至是过哀成疾,不久而薨。太祖哭谓侍臣曰:「四海方欲太子平治天下,不期以至孝哀死,此痛何逭哉!尔礼官可上谥议挽章,少伸朕躬哀切之情。」于是谥曰「懿文太子」。时少帝尚髫龀,居皇考丧,尽礼如成人者。每见太祖痛思,辄自掩泣谏曰:「死生固有命耳,勿得过伤,伏望陛下以天下为重,万一龙体违和,臣等复惊惶无已。」太祖闻而奇之。寻立为皇太孙,命儒臣开东阁教之。而少帝年日益富,德日益进,太祖日亲宠爱。
  是时燕王潜有夺嫡计,而天下莫之知也。初,太祖生十王,燕王即第四子也。母元妃所生。少而悍勇,及长,有落落大志,好游侠,善骑射。甫冠,为娶于功臣除武宁王女。而王尝不得于君亲,然不知何以为计。太祖恒欲废弃,赖廷臣力谏得免。太祖尝因夜寝,梦二龙入殿搏击,其黄者胜而得气,其白者负而如蝘蜓。明旦,太祖亲朝,见皇太孙居于殿右角,燕王侍于左前,太祖见之怒,以王位居太孙上,始知其有夺嫡计,然不形于言。上命幽于别苑,令宫中不许进食。赖高后怜之,因私自饮食,得不死。久之,始从释放。洪武中,大分封诸王居国,而王实得燕冀地,与母太妃居北平。
  辛未岁,太祖以秦、晋、燕、周等国强大,虑他日太孙难制之,因召选高僧,一国一人,令出守藩府导善,岁以报政。时燕王府得僧道衍。盖太祖慎天下而防后世之心,可谓至矣。
  三十一年丁丑秋七月十二日,太祖高皇帝崩。遗命燕王不许渡江进香,除朝廷大事许令藩臣赍表,毋得擅自离国。时诸王子皆得赴京奔丧吊泣,惟王于中途闻此而止,王大怒,欲令进舟,见江口设兵以阻,遂不果。道衍进曰:「大王以至孝渡江,奈何有违治命,反为不孝也。惟愿殿下养成龙虎之威,他日风云感会,羽翼高举,则大江投鞭可断也,今日何得屑屑于此哉?」王深然其意,遂返国,日与道衍谋画帐中,共图大举。
  是月十五日,建文皇帝即位于柩前。明年戊寅,改元建文。翰林院修撰王叔英首陈八策:曰务学问,曰谨好恶,曰辨邪正,曰纳谏诤,曰审才否,曰慎刑赏,曰明利害,曰定法制。皆援古证今,凿凿可行。且曰:「太祖高皇帝除奸剔秽,抑强锄梗,不啻如医者之去疾,农夫之去草。急于去疾,则或伤其体肤,严于去草,则或戕于禾稼,固自然之势。然体肤疾去之余,则宜调爕血气;禾稼草去之后,则宜培养其根苗,亦宜然之理也.」疏入,嗣皇帝览之,嘉纳。侍讲方孝孺进曰:「叔英此疏,诚为陛下经纶远略之图,有国者不可不实行之。」孝孺与叔英日见信用,宠命荐加。且孝孺文学英迈,德望素隆,一时倚重,凡将相所行,惟孝孺之咨。
  明年乙卯,水旱相仍,下诏求言得失。礼部尚书陈迪条陈清刑狱,恤流民二十余事,兼陈太祖皇帝时用人,狥其名而不求其实,以小善而遽进之,以小过而遽退之,因历陈古人所以教养任用之道,嗣皇深采纳之。
  三年庚辰春三月,廷试进士,赐王艮状元及第。将传胪,以貌不及胡广,遂以广易之,艮次焉。
  夏五月,户科给事中陈继之上疏,以江南僧道多占腴田,蚕食百姓,乃奏请僧道人给五亩,余以赋民,从之。工科给事中杨惟中荐平江知县陈彦回文学廉干,宜加擢用,遂升徽州知府。明年朝觐,以考核称职,蒙赏赉甚厚。
  四年辛巳,齐藩不靖。廷议凡藩国所在,悉更置守臣,必素负重望者,使居其地。密奏燕邸终必贻祸邦家,尤宜慎之可也。时朝廷既与燕藩绝好,声息不通数年,然莫知其潜自治兵,以为异举也。乃用黄子澄、齐泰计,寻命风力宪臣张昺为北平左布政使,令察其机事以闻。及昺至,见掾史李友直颇有智略,遂寄以心腹,于是燕藩谋叛之情,巨细皆知。昺因密陈上,乞速宜备御其变乱,上犹豫久之,不果伐。
  夏六月,天兵靖难师起,昺与都指挥谢贵俱先被执,昺不屈而死。事闻,嗣皇惊惧,即命曹国公李景隆出师十万御之。尚书陈廸、齐泰、太卿黄子澄等论景隆奸邪不忠,不可使任兵权,万一挫辱国威,悔将何及?不听。时御史练子宁有敢言直谏之风,候景隆辞朝,即于朝班内执其首,数其罪,奏请诛之,不听。子宁奋激 (「子宁奋激」,原无「激」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,稽首请先伏诛,言甚剀切, (「言甚剀切」,「剀」原作「凯」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改。) 不顾忌讳,上怒,罢朝。景隆师既渡淮,靖江王府长史萧用道、衡府纪善周以德各上书论大计,凡千余言,皆指斥用事者罪过,书下羣臣及两人议。用事者怒,盛气以诟两人,因共挫折之,两人屹不为动。子宁奋激曰:「国事至此,尚不用直言者乎?顾所论吾过,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。」用事者媿而止。七月庚子,景隆师驻德州。前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上疏建议,乞效主父偃下推恩之令,分封宗藩,疏远子弟,以少其力。遂令巍从曹国公帐前参赞军务。景隆师至兖州府,山东参政铁弦督漕运,飞刍挽粟,水陆并进。时沛县知县颜环颇有智略, (「时沛县知县颜环颇有智略」,原无「知县」二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因督民给军饷,措画有方,未尝之缺。俄而军士战败,景隆南奔,遇铁铉、高巍,相见于临邑,遂协兵固守济南。既而被围,相持不下,城有被攻破者,铉辄完之。
  明年壬午正月,奉天兵直捣济宁,已过徐州,沛县民皆窜匿,颜环招徕之。寻设沛丰军民指挥使司,集民壮五千人,筑堡备御。三月,参政铁铉师起济南,围始释。事闻,遣使赐以金帛,铁铉封及三代。铉入谢,升本司布政,仍令保障山东地方。未几,召升兵部尚书,佐大将军历城侯总天下兵。铉既去,则东藩一带不可守矣。
  二十二日,靖难师至沙河。大将军张辅攻沛县,城将破,知县颜环遣县丞胡先诣徐州告急。既而度不能支,预送其子有为出走,曰:「汝还家白大人,子职弗克尽矣。」夜三鼓,师入东门,指挥王显迎降。环冠带升堂,拜哭死之。其子亦还父所自刎,主簿唐子清、典史黄谦亦死之。
  吏部侍郎茅大芳、太常少卿卢原质,奏请勑谕天下宗藩勤王,从之。诏略曰:
  朕躬冲幼,受领神器,于今五年,寡德闇昧。近被北燕侵耗,图我社稷,以致遭家不造,国有多难。尔诸王皆太祖皇帝子,其中能有赤心竭忠,奉顺歼逆者,必厚获茅土之荐,世享荣名,不惟有益帝室,抑且自卫国家,是以此举岂徒然哉!如其各拥强兵,不扞君父之难,吾恐唇亡齿寒,理之自然,他日灶突炎上,栋宇将焚,虽欲悔诸,其可得乎哉?且天命未去,人心未离,尚不可忽也,不则诸藩将有何颜以见,可不省哉!然卒无至者。
  四月初一日,朝廷闻靖难师张大, (「朝廷闻靖难师张大」,原无「张」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攻破郡邑无算,边报羽书日急,于是诏募天下义勇勤王入援。时朝议欲遣使致书燕王,封以强藩大号,请罢兵归国,卒无敢行者。监察御史曾凤韶独请行,至军前慷慨陈义,闻者骇服。时僧道衍参赞营中,劝却其书,王从之。凤韶又取竹剖通节入书, (「凤韶又取竹剖通节入书」,原无「取竹」二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鼓风达之,亦不报。既而归第,大恸曰:「事去矣,我尚何为哉!」以后断事高巍, (「以后断事高巍」,原无「以后」二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挺身不顾死, (「挺身不顾死」,原无「死」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激烈之义见于颜面。亦累上书燕王,请罢兵归国, (「请罢兵归国」,原无「罢」字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奈何道衍变诈百出,初阳许之,后竟踰盟。
  四月 (「四月」二字原无,据明朱当■〈氵眄〉国朝典故本补。) 靖难师克山西晋阳、雁门等处。从征断事高巍度京城不能固守,乃缢死驿舍。五月,天兵渡淮,所过城郭皆降之。事闻,诏命礼部侍郎黄观、修撰王叔英、知府陈彦回等三十人,令各方募兵,入援国难。未几,驰报燕王大举兵,飞渡江北,朝臣束手无策。及闻,嗣王震惧不已,特命都督佥事陈瑄操练舟师,于龙江设备。瑄反献渡江策,率舟师迎济,燕王大悦,以瑄知顺天府,封为平江伯。
  夏六月壬戌,靖难师至金川门,户科给事中龚泰自城上投下死,时泰年三十六。燕王闻泰死,大怒,命剉其尸。时师驻金川门。久之,有约开门迎纳者,大理寺丞邹瑾、监察御史魏冕率同僚十八人,即殿前殴之几死。其日以兵乱辍朝,二人大呼曰:「请速加诛,臣等义不与同生。」不听。次日清晨,师克金川,京城陷,时九月某日也。宫中已烟焰涨天,皆为窜匿奔走,母后与宫中俱自焚,后宫从死者甚众。初,太祖临崩,治命密敕一封柜,召太孙曰:「此柜不可妄启,汝若遇难时,速启视之,即无害也。」至是,靖难师将逼,启视其柜,见一刀、一度牒,上有敕曰:「汝欲生,可将此牒投往它处为僧,后宫某处有密地可通。汝其不然,将刃自尽。」于是少帝竟削发以逃,天下之人实皆不知其生也。
  已而太宗文皇帝师入南京,继统皇极。工部尚书茹瑺入殿,首贺即位。文帝呼谓之曰:「瑺,吾今日得罪于天地祖宗,奈何?」瑺叩首曰:「殿下应天顺人,何谓之得罪乎?」文帝大悦,进封忠诚伯。
  文帝以京都已定,欲首诏天下,然后大封靖难功臣。时道衍功居第一,文帝首召,复姚姓,赐名广孝。寻拜柱国、太子少师,固辞,不许。欲令草诏,广孝荐方孝孺,三召不至。十月,乃命大学士杨士奇于内阁草诏,其略云:
  太祖高皇帝以某年蚤逝,青宫建储之议,出于皇考之心。初欲立朕,朕躬自揆度,小宗不得干预正统,力辞其命,乃让太孙。夫何即位以来,素乏人君之度,每存盆子之态,况亲幸邪臣,黜逐正人,权佞当朝,国政日坏。兼之以资禀昏庸,罔有闻知。如此欲望其为君以致治天下,岂不难哉!且祖宗成法,率意变乱,宗亲无罪,辄被剿除。又尝喜怒任刑,无辜受戮,实失四海民望,人心为之久离,天下闻之痛怨。朕窃思我皇考创业天下,实为艰难而得,岂一旦付孺子丧之可乎?故不得已行汤武之举,随行顺旅,直捣江南。朕膺天命宠眷,遂继祖宗大统。少帝闻天讨之威,心实赧惶,潜自引决后宫。朕今释其前非,复其故号,厚德溥矣。至于僣称建文年号,可革除之,并为洪武三十五年。明年癸未,可改元永乐。呜呼!鼎新革命,再造国家,厥隆懋化,以跻斯世斯民于仁寿之域,岂不同符永乐也哉!
  文皇复下故帝二少子于中都之狱,使禁锢终身焉,令子孙世不许出仕。
  宣德元年丙午孟春,宣宗章皇帝即位。少帝自江南来归京师,上书云:「吾当时避难后宫,密窦以出,人不知也。就祝发为僧某寺,约居几十秋矣。吾于革代之际,深自退藏,故人无闻我生者,且皇帝尚有密敕在此可考。吾今年余七十,来无所望,祇欲还家,死于自土上耳,何得淹没异乡而不知者哉!他日史官亦知我非自刎也。」于是奏闻,章皇敕当时故老之臣,以物色辨其真伪。至则一老衲而已,莫知其为故君也。独一老宦颇忆少帝旧容,遂访问焉。而故帝视其老宦若素识者,不觉涕泗流溢,乃云:「吾于七夕之时,赐桃实三枚与尔,尔匍匐阶下,食其一,以怀其二。吾问尔藏之由,尔对曰:『臣有父老在家,欲怀此以献。』吾嘉尔孝,复赐五枚,今颇忆此否?」老宦忽觉悟,遂抱持大哭。已后吏部尚书蹇义、右都御史洪英等闻故君复在,皆来访问先朝密事,历历无差谬言,始知其为不死矣。乃相向拜而泣者久之,一时故臣皆来吊探,莫不哀痛。至是,佥举以实闻,章皇帝诏厚养于诸王馆中。未几,一夕暴卒,众皆疑其遇毒也,后命以公礼葬于郊外。少帝在京师有感怀诗一律云:「沦落江南数十秋,可怜霜雪已盈头。乾坤有恨家何在?江汉无情水自流。长乐宫中云气散,昭阳殿上雨声愁。新浦细草年年录,野老吞声哭未休。」此诗感慨无穷,含蓄无限,凄凉意思,吾固知其失天下而独饮恨于万世矣。呜呼!是诚可悲哉!读少帝之诗而不堕泪流涕者,亦几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