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奉天靖难记
七月癸酉,有醉卒磨刀于市,邻舍媪问曰:「尔磨刀欲何?」醉卒厉声曰:「杀王府人。」媪窃以告。会都指挥张信密来告,谢贵等伏兵约守城军昏暮俱发,驱入王府为变。朱能等潜遣间往觇之,果然。能等请曰:「事急矣,语曰『先发者制人』, (「语曰先发者制人」,「制」下原有一「于」字,据明天一阁抄本删。) 救死于水火,不可缓也。」上曰:「诚知祸机迫切,有不能免,然骨肉至亲,嫌疑交构,可以情白,俟再筹之。」朱能等曰:「临难贵于果决,臣等虽不敢逃难,终当图全。殿下虽曰叔侄至亲,嫌疑交构,可以情白,然祸机窃发,一落彀中,恐无自全。独不见周王乎,戮辱困苦,下同匹夫,前事之失,后事之鉴。不如且以其自救,幸而不亡,冀其改悟,犹或可解。若徒交手受戮,后虽悔之,无及也。」上曰:「事既迫切,不利于我,我当告于父皇母后天地袖明,宁自裁决,以明予心。」张玉等曰:「此匹夫匹妇之为,岂殿下之所为乎?」上曰:「夫危欲求安,祸欲求福,人少而事大,不能求安而反阽危矣,不能资福而反益祸矣。」朱能等曰:「古语云『人众者胜天,天定亦能胜人』殿下之天,有时乎定矣。」上曰:「诸公坚欲如此,异日无相怨也。」张玉等曰:「今死在须臾,不得旋踵,但求贳死而已,尚何怨?」上曰:「计将安出?」张玉等曰:「护卫勇士尚余八百,可暂入王城守卫。」 (「可暂入王城守卫」,原无「可」字,据明天一阁抄本补。) 上曰:「尝闻兵者凶事也,战者危道也,争者末事也,诚所不欲。」张玉曰:「圣人有不得已而用之者,汤武是也。若臣等言不见听, (「若臣等言不见听」,原无「见」字,据明天一阁抄本补。) 请从此决矣。」上曰:「必如诸公会,可以自救,但其军布满城市,人少,恐不足办事。」朱能等曰:「擒谢贵、张昺,余无能为矣。」上曰:「谢贵、张昺防守既严,猝亦难擒,须以计取之可也。今奸臣遣内官逮护卫官属,悉依所坐名收之。就令差来内官召贵、昺,责付所逮者,贵、昺必来,缚之一夫之力尔。」乃藏壮士于端礼门外,遣人召贵、昺,贵、昺不来,久方至,卫从甚众。至王门,门者呵止之,惟贵、昺得入,至端礼们,壮士出擒之,从者犹未知。移时贵、昺不出,稍稍散去,玉等尽捕之。伏者将士皆踊跃争奋,一以当百。时围王城军及列队于市者,惟听贵等指挥,及闻谢贵、张昺被擒,皆散出,惟守九门者力战不退。是夜,攻门,黎明已克其八,惟西直门未下。上令唐云解甲骑马,导从如平时,过西直门,见斗者,呵之曰:「汝众喧哄,欲何为者?谁令尔为此不义之举, (「谁令尔为此不义之举」,「此」原作「之」,据明天一阁抄本改。) 是自取杀身尔。」众闻云言,皆散,乃尽克九门。遂下令安集城中,人民安堵,诸司官吏视事如故。北平都指挥俞瑱走居庸关。知事不济,退保怀来,留俞瑱守居庸关。
上亲问谢贵、张昺,尽得奸恶交构之状,上曰:「我初不信人言,奸雄设计逞毒如此之甚,几为其所屠矣!闻之令人心胆震悼,不知有生。」于是大恸。对诸将士曰:「我太祖高皇帝、孝慈高皇后嫡子,国家至亲,受封以来,惟知循法守分。今幼主嗣位,信任奸回,横起大祸,屠戮我家。我父皇、母后创业艰难,封建诸子,藩屏天下,传续无穷,一旦残灭,皇天后土,实所共鉴。祖训云:『朝无正臣,内有奸恶,必训兵讨之,以清君侧之恶。』今祸迫予躬,实欲求生, (「实欲求生」,「生」原作「死」,据明天一阁抄本改。) 不得已也。义与奸邪不共戴天,必奉行天讨,以安社稷,天地神明,照鉴予心。」将士闻之,皆感动流涕。俄阴晦,咫尺不相见。少焉,东方云开,露青天,仅尺许,有光烛地,洞彻上下,将士皆喜,以为上诚心感格也。
甲戌日,通州卫指挥房胜等率众以城来归。丙子日,马宣在蓟州谋起兵乱,遂遣指挥朱能等率兵攻拔之,生擒马宣。遵化卫指挥蒋玉、密云卫指挥郑亨各以城来归。 丁丑,俞瑱在居庸关剽掠,居民窃走来告,上曰:「居庸关山路险峻,北平之襟喉,百人守之,万夫身窥,据此可无北顾之忧。今俞瑱得之,利为彼有,势在必取,譬之人家后户,岂容弃与寇盗。今乘其初至,又兼剽掠,民心未服,取之甚易,若纵之不取,彼增兵守之,后难取也。」乃命指挥徐安、锺祥,千户徐祥等往讨之,安等攻拔其城,俞瑱走怀来依宋忠。捷至,上曰:「使贼知固结人心,谨守是关,虽欲取之,岂能即破?今天以授予,不可失也。」乃令千户吴玉守之。上语诸将曰:「宋忠拥兵怀来,居庸关有必争之势, (「居庸关有必争之势」,「有必」原倒误,据明天一阁抄本改。) 因其未至,可先击之。」诸将皆曰:「贼众我寡,难与争锋,击之未便,宜固守以待其至。」上曰:「非公等所知,当以智胜,难以论力,论力则不足,智胜则有余。贼众新集,其心不一,宋忠轻躁寡谋,狠愎自用,乘其未定,击之必破。」
癸未,上率马云、徐祥等马步精锐八千,卷甲背道而进。甲申,至怀来。先是,获贼间谍,言宋忠诳北平将士云:「举家皆为上所杀,委尸填满沟壑,宜为报雠。」将士闻之,或信或否。上知之,乃以其家人为前锋,用其旧日旗帜,众遥见旗帜,识其父兄子弟咸在,递相呼应声,喜曰:「噫,我固无恙,是宋都督诳我也,几为所误。」遂倒戈来归。宋忠余众仓皇列阵未成,上麾师渡河,鼓噪直冲其阵,宋忠大败,奔入城。我师乘之而入,宋忠急匿于厕,搜获之,并擒都指挥俞瑱,斩都指挥彭聚、孙泰于阵,并首级数千,获马八千余疋,都指挥庄得单骑遁走,余众悉降,各遣归原卫。诸将已得宋忠,颇有喜色,上曰:「宋忠本庸材,以利口取给,谄谀奸恶,货赂得官,纔掌兵柄,便尔骄纵,此辈荧惑小人,视之如狐鼠耳,区区胜之,何足喜也,苟胜大敌,喜当何如?夫喜则易骄。骄则不戒,不戒则败机萌矣。孔子所谓必也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者也。」诸将咸顿首称善。
丙戌,遣指挥孟善引兵至永平,守将赵彝、郭亮等以城降。
丁亥,上谕将吏军民曰:「我皇考太祖高皇帝绥靖四方,一统天下,并建诸子,藩屏国家,积累深固,悠久无疆。皇考太祖高皇帝初未省何疾,不令诸子知之,至于升遐,又不令诸子奔丧,闰五月初十日亥时崩,寅时即殓,七月即葬,踰月始诏诸王知之。又拆毁宫殿,掘地五尺,悉更祖法,以奸恶所为,欲屠灭亲王,以危社稷,诸王实无罪,横遭其难,未及期年,芟夷五王。我遣人奏事,执以捶楚,备极五刑,锻炼系狱,任用恶少,调天下军马四集见杀。予畏诛戮,欲救祸图存,不得不起兵御难,誓执奸雄,以报我皇考之雠。夫幼冲行乱无厌,淫虐无度,慢渎鬼神,矫诬傲狠,越礼不经,肆行罔极,靡有攸底,上天震怒,用致其罚,灾谴屡至,无所省畏。惟尔有众,克恭予命,以绥定大难,载清朝廷,永固基图,我皇考圣灵在天, (「我皇考圣灵在天」,「灵」原作「神」,据明天一阁抄本改。) 监观于兹,亦惟尔有众是佑。尔惟不一乃心,堕慢乃志,亦自底于厥咎,陷于屠戮。窃闻之仁者不以安危易节,义者不以祸福易心,勇者不以死亡易志,尔有众明听予言,则无后难。若彼有悛心,悔祸是图,予有无穷之休,尔亦同有其庆矣。告予有众,其体予至怀。」
戊子,上获宋忠,因上书曰:
盖闻书曰「不见是图」,又曰「视远惟明」。夫智者恒虑患于未萌,明者能烛情于至隐,自古圣哲之君,功业着于当时,声名传于后世者,未有不由于斯也。今事机之明,非若不见,而乃不加察,请得以献其愚焉。
我皇考太祖高皇帝当元末乱离,羣雄角逐,披冒霜露,栉沐风雨,攻城野战,亲赴矢石,身被创痍,勤劳艰难,危苦甚矣。然后平定天下,立纲陈纪,建万世之基,封建诸子,巩固天下,为盘石之安,夙夜图治,兢兢业业,不敢怠遑。不幸我皇考宾天,奸臣用事,跳梁左右,欲秉操纵之权,潜有动摇之志,包蓄祸心,其机实深。乃构陷诸王,以撤藩屏,然后大行无忌,而予夺生杀,尽归其手,异日吞噬,有如反掌。且以诸王观之,事无毫发之由,先造无根之衅,扫灭之者,如薙草菅,曾何有衋然感动于心者。 (「曾何有衋然感动于心者」,「衋」原作「尽」,据明天一阁抄本改。) 诸王甘受困辱,甚若舆隶,妻子流离,暴露道路,驱逐穷窘,衣食不及,行道顾之,犹恻然伤心,仁人焉肯如此?夫昔我皇考广求嗣续,惟恐不盛,今奸臣欲绝灭宗室,惟恐不速,我皇考子孙,须几何时,已皆荡尽。
我奉藩守分,自信无虞,不意奸臣日夜不忘于怀,彀满以待,遂造显祸,起兵见围,骚动天下,直欲屠戮然后已。谓以大义灭亲,不论骨肉,非惟杀我一身,实欲绝我宗祀。当此之时,计无所出,惟欲守义自尽,惧死之臣,以兵相卫,欲假息须央,然后敷露情悃,以折哀愍,冀有回旋之恩,傍沛之泽。书达阙下,左右不察,必求以快其欲。古语云「困兽思鬬」,盖死迨身,诚有所不得已也。都督宋忠,集兵怀来,克日见功,乃率锐兵八千御之,兵刃纔交,忠即败北,遂生擒之,全其首领,待之如故。尚冀左右易心悔祸,念及亲亲,哀其穷追,重加宽宥,使叔有更生之望,下无畏死之心,如此则非特叔之幸,实社稷之幸。
昔者成周隆盛,封建诸侯,绵八百余年之基。及其后世衰微,齐桓、晋文成一匡之功,虽以秦、楚之强,不敢加兵于周者,有列国为之屏蔽也。秦废封建,二世而亡,可为明鉴。今不思此,则宁有万乘之主孤然独立于上,而能久长者乎?诗曰:「价人维藩,大师维垣。大邦维屏,大宗维翰。怀德维宁,宗子维城。无俾城坏。无独斯畏。」谨以是为终篇献。万一必欲见屠,兵连蜗结,无时而已,一旦有如吴广、陈胜之徒窃发,则皇考艰难之业,不可复保矣。敷露衷情,不胜恳悃之至。苟固执不回,堕羣邪之计,安危之机,实系于兹。
上以书稿示羣臣。羣臣见者咸曰:「辞旨恳切,必能感动,蚤得休兵息士,诚为至愿。」上曰:「孝弟者人心所同之理,有人心者视予之言,岂得不恻怆于怀也?陈道晓切,冀其开悟,彼能感动,在移转之间耳。然予度之,彼忍心如此,又况日迩小人,闻见昧于大道,必欲逞其狠毒,纵有百口哀诉,亦难回也。卿等试观之。」
乙丑,上谕于众曰:「吾与若等为此者, (「吾与若等为此者」,原无「此」字,据明天一阁抄本补。) 非所以求富贵,所以救死保妻孥也。夫好生恶死,人情所同,见乱思治,古今则一。今天下者,太祖之天下也,百姓者,太祖之赤子也。权奸作难,欲殄我邦家,驱逐赤子,以蹈白刃,非其所得已也。尔众甚毋嗜杀,嗜杀则伤天地之和,以损太祖数十年生育之仁。 (「以损太祖数十年生育之仁」,「数」字下原衍一「年」字,据明天一阁抄本删。) 毋贪财,贪财则失民心,民心失则大本亏矣。居民耕桑,商贾贸鬻,慎毋扰之。夫有乱时而无乱法,违予言者,有法以治之。吾已上书于朝,旦夕希望恩旨,苟能全生,岂忍小辈独丽于法。尔众懋哉,毋诒后悔。」诸将士咸稽首曰:「殿下好生之德,同于天地,臣等岂敢背德以取罪戾乎?」庚寅,守遵化指挥蒋玉来报,都督陈亨、刘真,都指挥卜万引大宁军马出松亭关,驻营于沙河,来攻遵化。壬辰,上率兵援之,刘真等闻上将至,遁回松亭关,坚守不出。乙未,上命千户李浚等领兵至关口,指麾部伍,若将攻城状,刘真等闭关不敢出。上曰:「大宁军马不散,终为吾后忧,然刘真衰老,无能为也。陈亨素笃忠诚,托心于我,但为卜万所制,若去卜万,陈亨必来。刘真寡谋,易于戏弄,以间动之,必生嫌隙。」适游骑获大宁二卒至,上曰:「间可行矣。」乃贻书卜万,大称奖之,中极毁诋陈亨,缄识牢密,置一卒衣领中,饮之以酒,赏而遣之。傍引同获卒窃窥之,佯不欲其见,实令其见。卒问守者曰:「彼何为者?」守者曰:「汝何用知之。」卒曰:「苟令吾知,不敢倍德。」守者曰:「彼归以通音耗,故得厚赏。」卒谓守者曰:「能为我言,请得偕行,惟命是从。」守者曰:「诺。」遂俱遣之,乃不与赏。卒不得赏者,心不能平,至即发其事。刘真、陈亨于卒衣领中,搜得与卜万书,果疑之,就执卜万下狱,籍其家。
八月戊戌朔。己酉,谍报耿炳文领军三十万驻真定,都督徐凯领军十万驻河间,都督潘忠、杨松营于莫州,其先锋骁勇者九千人已据雄县,大肆掳掠。上率师征之。
壬子,至涿洲,屯于娄桑,令军士秣马蓐食,晡时渡白沟河。上曰:「今夕中秋,彼不虞我即至,必饮酒自若,乘其不戒,可以破之。」促诸军速行,夜半至雄县,围其城,贼众始觉,乃登城大骂,我军愤恨,黎明攀附而上,遂破其城。上亟传令,戒诸将勿杀。我军怒其骂,尽斩之,获马八千余匹。上责诸将曰:「我之举义,所以安社稷保生民,岂以多杀为尚?尝谕若等毋嗜杀人,若等欲乖我所为,是非求生而欲速死也。夫多杀,适以坚人心,皆畏死尽力以斗,一夫拚命,百人莫当,终非所以取安全之道。昔曹彬下江南,未尝妄杀,其后子孙昌盛,往往好杀者多底绝灭。今虽拔一城,所得甚少,而所失甚多。」诸将皆稽首谢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