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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顺日录
上躬理政务,凡天下奏章一一亲决,有难决者必召贤商议可否。且厌左右干预,察知无非私意。尝于静中召贤, (「尝于静中召贤」,「贤」原作「对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叹曰:「为之奈何?」贤对曰:「惟在独断,可以革之。」上曰:「非不自断,如某事某事,某人某人,皆不从其说。」贤对曰:「若常如此,可矣。」上曰:「但依则悦,不从便拂然见于辞色。」贤曰:「于理果不可行者,宜从容谕之。」上曰:「今后彼欲用人不当者,先生亦当执而沮之。」贤曰:「臣若频沮其势,必怨。惟陛下明见,自以为不可,庶几渐能革之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
上复位之后,因思建庶人辈无辜淹禁将五、六十年,意欲宽之。一日,谓贤曰:「亲亲之意,实所不忍。」贤即对曰:「陛下此一念,天地鬼神实临之,太祖在天之灵实临之,尧、舜存心不过如此。」上遂决。即日白太后,许之。左右或以为不可,上曰:「有天命者,任自为之。」左右闻之,皆愧服不能止。乃遣中官于凤阳造房屋。毕日,上召贤曰:「今可送去。」敕军卫有司供给柴米,一应噐用悉令其完具,以安其生。听其婚娶,以续其后。自在出入,给与阍者二十人、婢妾十数人。遣太监牛玉入禁谕其意,建庶人闻之,且悲且喜,不意圣恩如此。时庶人年五十六、七矣。吴庶人已殁,尚有庶母姐■〈女孕〉、老妇五六人,有年八十以上者。庶人入禁时方二岁,出见牛马亦不识。上召贤,谓:「可发旨意。」贤谓:「此非细事,宜谕文武百官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次日宣毕,人人感叹,以为真帝王美事。既而,又有浅见者以利害之言沮之,上不听。
按:成祖登极初,谓建文自焚,尝葬以天子之礼,无贬黜之文。天顺初,英庙又悯建文子庶人之无辜,释其囚而听其婚娶,出入自在。今日推祖宗之心,加以谥号,使得比诸景皇帝,固无不可也。
景泰间,太监兴安崇信释教,每三年度僧数万,于是僧徒多滥。天顺二年又如期,天下僧徒复来京师,聚集数万。上召贤曰:「僧徒岂可如此泛滥。」贤对曰:「陛下明见最是,宜禁止之。」 (「陛下明见最是宜禁止之」,「之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遂出榜晓谕:「今后每十年一度。擅自披剃,二十以上者俱令还俗,违者发边卫充军。度者俱照定额考送。」于是僧徒知惧,皆散去。 (此处原脱大段文字,今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补于下:「先是,忠国公石亨来阁内议事,因说山林隐士,闻江西抚州有吴与弼者,乃司业溥之子,累荐不起,实淹贯经书,动遵古礼。亨慨然曰:『吾荐之,烦子代草章奏,即日上之。』数日不报,盖为左右所沮也。一日,上召贤问曰:『吴与弼果如何?』贤曰:『与弼,儒者之高蹈。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好贤下士,征聘隐逸,若陛下行此一事,亦本朝盛举。』上遂决,乃命行人赍敕书束帛造其庐。与弼接见之际,即谓朝廷厚意如此,当赴阙谢恩,但本意不受官职,就辞币帛。数月未至,上问数次。一日,行人来报,至通州矣。贤即入言之。上曰:『当授以何职?』贤曰:『今东宫讲学,正宜老成儒者辅导之,宜受宫僚。』上曰:『何职?』贤曰:『庶子、谕德皆可。』上曰:『莫若谕德之名。』贤曰:『谕德有左右。』上曰:『与之左。』贤曰:『若见毕,可召至文华殿顾问以重之。』上曰:『然。仍以文币赐之。』贤曰:『再于馆次张具尤当。』上许之。次日,见上,发玉音召吏部命为左春坊左谕德。朝士皆悚然惊异,以为布衣召至,一旦授此。上召贤曰:『明日可引至文华殿。』次日,既见,引至上前,问曰:『久闻高义,特聘尔来,如何不受官职?』初不对,贤促其对。良久,方对云:『微臣草茅贱士,年二十婴疾,日加虚怯,以此不能出仕。山林之下不敢接见一人,虽闻犬吠亦惊,调治病躯不暇。非有高世之心,不意声闻过情,为当道论荐,蒙皇上厚意,以天书、币帛来聘。天使到门,不胜感愧,因而动作,老疾复发,延至数月方能起程。至通州,忽失声一日,又痰作二日,洎入见皇上之时,幸不痰作。况年六十有八,老疾衰朽之人,实不堪供职。』上曰:『宫僚亦从容优闲,不必辞。』与弼对曰:『朝廷之职,台谏之次,宫僚为重。』上曰:『宫僚亦众,不专劳先生。』不允所辞。终不敢应。于是赏文币四表里、羊酒、柴米,遣太监牛玉送至馆。上顾谓贤曰:『此老非迂阔者,务令就职。』与弼终不就,三辞,后称病。叩其所以不就之故,以敕书太重,以伊、傅之礼聘之,却以此职授之,故不受。贤谓:『如此,亦固执矣。且朝廷致敬尽礼,待先生非轻。初不无承权舆之意,今必欲如傅说爰之。作相亦难,既称衰病,又务当大任,倘势不能行,人皆失望。不若且就宫僚,若果有建明,则大任以渐而至。不然,三辞不允,亦宜就职,以答朝廷至意。』问日,上谓贤曰:『与弼既来,如何不受职?若受职亦不相拘,听其自在,候秋凉,欲归亦不相留,以俸禄养其终身,不亦可乎?』复命贤谕以此意,亦不受。贤初见与弼,待以宾师之礼,于是公卿大夫莫不加敬,以为待布衣之重如此,近世罕见,所以人咸惊讶,中官尤不然之。贤每为之解云:『待此所以励风俗,使奔竞干求乞哀之徒、孜孜于利禄宦达者观此自觉羞愧,孟子所谓贪夫廉懦夫有立者,此举庶几能之!』贤偶因右脚指下为手所伤,复入汤气,遂至发肿,五月二十九日早不能趋朝。上即问之,左右以疾对。即遣太监裴当赍羊酒来视疾。六月一日,复遣当同太监安宁赍银五十两来视。又命太医刘礼调治。四日,复遣太监牛玉领礼来视。六日,再遣玉来。每来必以政事数十条参定。七日,趋朝入谢,上甚悦,且云:『先生尚宜将息,不可多行动也。』处士吴与弼不肯受职,三辞后,以疾不能动履,留京两月不敢具本再辞,来贤舍诉衷曲,乞回。贤谓:『若肯就职,或有可行之道。且东宫早晚天凉讲学,凡有辅导进学之法,贤必能赞说依行。或因其留,可以开圣学。贤当乘间进言,云与弼于经书义理穷究最精,皇上励精图治,日勤政务,凡天下章奏一一亲览自断,比先于经书虽尝讲读,彼时春秋尚早,至今岁久,岂无或忘?况此圣心开明,又非前日可比,若于万几之暇,令与弼从新讲说发明,则陛下于义理愈加精熟,由是剖决政事益得其当,有助于圣治不浅矣。又况贤早晚亦得请教,以治身心,以赞治道。』与弼坚辞,谓衰疾不能供职,决意乞回,又恐上意见谴,乞贤成全。贤次日早见上言:『与弼本意亦愿供职,第以老疾不愈,进退狼狈,望陛下宽容。若不见谴,许其具本再辞。』上曰:『果然,亦难留也。」贤曰:『朝廷盛事,若始终成美,尚得赐与为善。』上首肯之,且曰:『既以行人聘来,还以行人送归,再与敕书,令有司供月粮米以赡终身。」贤即拜贺云:『此举实帝王盛德之事,旷世稀有。』于是与弼感激无以报称,条陈十事上之,复上表谢恩而去。」)
上留心政务,渐觉招权纳贿在左右者之非,厌其所为,不能驱遣。尝于静中屏其人,告贤曰:「为之奈何?」贤曰:「人君之权不可下移,果能自揽,彼之势自消,惟此为良法。其私情既不能行,趋附之人渐亦少矣。」上以为然。且曰:「无此相碍,何事不顺。吾早晨拜天、拜祖宗毕,视朝既罢,进膳后阅奏章,易决者即批出,有可议送去先生处参决。」贤曰:「臣等所见亦有不到处,更望陛下再加参详斟酌,稳当施行,如此则庶绩其疑矣。」上深以为然。且云:「左右乃曰:『此等奏章,何必一一亲览。』又曰:『亦不必送与阁下看。』又曰:『差便差到底。』 (「差便差到底」,「便」原作「使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奸邪不忠如此。」贤曰:「惟陛下明见。」又曰:「朕负荷天下之重,五鼓二点即起, (「五鼓二点即起」,「二点」原无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斋洁具服拜天毕,省奏章剖决讫,复具服谒奉先殿, (「复具服谒奉先殿」,「复」字原缺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行礼毕,视朝。循此定规、定时,不敢有误。退朝至文华殿,或有政事有关大臣者,则召而访问商榷。复省奏章讫,回宫进膳后,从容游息至午初,复省奏章。暇则听内政,至晚而休。若母后处,每日一朝,有命则两日一朝,隆冬盛暑五日一朝。今左右乃曰:『何乃自劳如此。』」贤曰:「自古贤君修德勤政,莫不皆然。今陛下敬天、敬祖宗,孝母后,亲览政务,则修德勤政之事备矣。臣愿陛下持此不衰,坚如金石,可以驯至夫尧、舜之道,而为尧、舜之君矣!」又曰:「如此行之,亦有何劳?不然,则便于安逸而怠荒至矣,虽悔何追?」贤曰:「陛下言及于此,社稷苍生之福也。」
驸马赵辉贪财好色,景泰时在南京,天顺改元,乞来朝,上许之。既见厚,有所献,赐左右求封爵。
日,上召贤曰:「赵辉求封,如何?」贤对曰:「名爵岂臣下可求?」左右亟欲成之,上复召贤议,贤谓:「求则不可与,若朝廷念其旧戚,自加恩命则可。」遂从之。已而,辉以贿赂事发,特免其罪,封爵竟亦不行。
先是,兵部尚书陈汝言阿顺权宦, (「兵部尚书陈汝言阿顺权宦」,「宦」原作「官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
锦衣卫官校差出提人,惟财是图,动以千万计,天下之人被其扰害不可胜言,此情不能上达。贤一日从容言于上曰:「今天下百姓颇安,惟有一害。」上曰:「何害?」广曰:「锦衣卫官校是也。一出于外,如狼如虎,贪财无厌,宁有纪极!」上即悟曰:「此辈出外,谁不畏惧?其害人不言可知。今后非大故重事不遣。」贤顿首曰:「幸甚!」
镇守辽东太监范英乞来朝见,即以部下亲昵都指挥高飞乞统辽阳兵,然已有参将曹广,兵部以为不可。上欲允之,召贤曰:「可以飞代广。」 (「可以飞代广」,「飞」原作「贤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贤不能止。明日,复见上曰:「闻飞非统御才,地方所系。」上曰:「已发,奈何?」贤曰:「虽发未行,犹可止。事未停妥,虽行亦止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即召兵部已之。
时祭风雷山川之神,而坛壝在城外,上不欲夜出,问贤:「可以勋臣代之否?」贤曰:「果有故,亦须代,但祖训以为不可。」上曰:「今后当自行。但夜出至彼,无所止宿,欲效天地坛为一斋宫,如何?」贤曰:「可。但宜减杀其制。」上曰:「既有止宿, (「既有止宿」,「宿」原作「斋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日未下时至彼,祭毕,拂曙而回,庶免晚间出入。」贤顿首曰:「圣虑极是。」
上一日言:「宦官蒋冕,虽曾效劳,其实谗乱小人。朕初复位时,即于太后前曰:『皇后无子,亦当换。』朕即斥之,方止。及立东宫,又复曰:『其母如何?』朕曰:『当为皇贵妃。』乃止。一日,命冕选宫人充用,既选,乃曰:『太后处不必知。』朕曰:『不可。』复于太后处曰:『上欲隐之。』及朕白太后,方知其离间,以此远绝之。」贤曰:「谗说殄行,自古帝王所深恶者,陛下绝之,甚是。」
二年冬,鹰坊司内臣奏乞出外采猎,上不许,复固请,上曰:「尔辈欲出猎,但不许扰害州县。朕遣人访之。」既许其出,意彼一时之言,未必追访。出至州县,不能获一禽,有司惧其威,敛之于民,聚鹿、獐、兔、雉而献之,内臣以为猎所获者,遣人领进。上果令人密访,某州若干,某县若干,皆得其数,候其至,各杖而黜之。
冬十一月间,上一日屏去左右,召贤从容言政治得失。贤因极言不情之弊:往往差锦衣卫官校出外提罪人,然此辈嗜利, (「然此辈嗜利」,「嗜利」二字原无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补。) 其势如狼虎,所过无虚,必饱其欲而后已,动以金银千百计,有司不胜其扰,略达此情。上初不许,且曰:「今后但不可多差耳。」不意差者多左右贵近所嘱,因而谮毁,谓贤多言,彼有犯者自当其罪。上听之,从而见疏。贤初亦觉之, (「贤初亦觉之」,「亦」原作「不」,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不知所由,已而,左右传说如此,贤谓:「此弊九重之邃何由得闻?贤既得亲近,岂忍隐蔽而不言乎?言而得罪,亦所甘心!」越旬日,复召时,待之如前,盖圣鉴孔昭也。
时小人欲求幸进者,多不能得,谓贤沮之,莫不怨恨,乘隙诽谤。时刑部尚书缺人,已取山东布政陆瑜,即乘此驾说瑜用贿赂求而得之,朝士纷然,以为瑜至必不用。又谓石总兵已达于上,谓贤必然见害。后瑜至,上召贤议之,仍以瑜为尚书,羣小愕然,众毁方息。
上初虽听谮,怒言锦衣之弊,复密察之,皆得其实,尤有过于贤所言者,召其指挥者戒之曰:「自后差人,敢有似前者,必重罪不宥。」由是收敛,不敢纵意求索。人或为贤危之曰:「先生招怨如此,奈何?」贤曰:「若除此一弊,怨亦不辞!」
先是,安远侯柳溥在凉州任虏寇抢掠,不敢出兵。监察御史刘浚奏其畏怯,以致折损官军。上怒其所言,且曰:「与贼对敌,安能不损?使将校闻此二旨,岂不解体!」欲加之罪。贤对曰:「御史是耳目官,所见当言。用其是,舍其非,不宜见谴。」上乃止。终不以为然。后因锦衣之怨,谓贤护向秀才,且曰:「如某御史多言,便以为当说。」浚后代还,竟下狱。寻亦悔悟,轻其罚,降职外补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