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禄阁外史

  左右以其言复于韩王,王以牢享之。侍而问政,期月而韩国无冤民。有司廉,道不拾遗。楚人进罗氏之女倚风于王,王立为姬而宠之。
  ○妖孽
  征君游崆峒之山,见一老者祭一古冢,祝曰:“炎炎之室,其栋将颓,田为战场,奸雄啼。”
  征君闻而怪之,命从者讯其故。时阴风南来,黄云夕暝,二老号哭,遂化为鸠,飞于岩木之颠。
  从者匐匍而告,曰:“此何异也?”征君曰:“吾闻国将亡,听于神。今二老之谣,非人之言也。又化而为鸠,其怪也甚矣。夫九阳之穷也,依鸟而为鸠。鸠有利口,是倾国之象也。由是观之,王室其将乱乎今外戚盛而主柄移,羌虏獗而皇威伏,赋敛急而颂声息,灾异虐而德音乖。云扰之祸酿于朝夕,可坐而待也。诸侯之贤者,及是时布德而施惠,招贤而下士,分禄帛于无告之众,以固怀其心,窥王室之动静而阴镇之。弱则单力而扶,危则倚名而举,诛戮爱臣,翦灭污吏。攘外夷而固中原,盟诸侯而定雄业,此诚一时之策也。今以韩国之势,乘而举之,若飘云之遇风,奔流之赴壑,孰能御之哉此二老所以号哭而寒心也。”言未卒,二鸠长鸣而逝。
  征君顾从者曰:“昔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,而知汉赖以兴。余闻谣于崆峒之二老,而知汉因以亡,小子其识之乎。”
  ○世子
  韩王世子卒,征君哀其贤而哭之。左权周岑曰:“子哭世子也,为其贤乎?”征君曰:“然。”曰:“子之宾于韩,世子未有重焉,又弱而好音色,日与左右斗鸡走犬以为游狎之乐。此薄德也,子奚贤之。”曰:“韩王暑而求冻馔,世子以私财作冰室,取羹馔而藏之。既冻,乃进于王。韩王说,为之赋怀冰,美世子也。及世子卒,倚风去冰室而命筑镜妆之台,甫是以悲尔。”周岑曰:“子何不谏”曰:“玄也其在乎!玄也其在乎!”
  ○贤妃
  韩王梦二姬与之游,王惊。倚风侍寝,而抚曰:“君寐弗宁,何谓也?”王曰:“吾方与玉壶紫英游于香团,临翠华之池,二姬乘舟采荷而堕,吾是以惊。嗟乎!二姬死矣,犹与梦寐何婉娈也。”
  倚风出帏,秉烛而谏曰:“妾以为君之梦,商岩也。而君云云,是二姬既死犹不爱君,况其生乎妾亦臣仆也,不敢以色误君,生不愿为二姬佞,死不愿为二姬游。君之明德,胡可障也妾今得幸于君,苟不自善,则天下亦必以妾之故而笑君,犹二姬也。妾闻二姬有固宠之过,有毁善之愆,而又有怨君之戾,以怨而死,何德焉今又蛊君于梦寐,妾以为君之思必深也。以是心而思士,其高宗乎妾昧死渎君,君其念之。”王笑曰:“吾有汝以佐内,征君以佐外,夫奚忧乎?”
  倚风曰:“妾闻《关雎》之诗,何义也?”王异之,曰:“汝闻殆及此乎吾闻征君云:夫风始于《关雎》,基风化也。哀窈窕而不淫其色,思贤才而不伤乎善。以之风诸民而民化,以之和诸乐而乐隆,周之王业原始要终,罔非善也。是故《关雎》者,礼乐之原也。文王以懿睿之德,犹不自圣,惟后妃是求,以佐阳政。故正王宫而风天下,则文王之为也。吾诵《关雎》而思文王乎,事殷之心不渝于夫妇,而化洽中国,此所以为文王也。夫是之谓《关雎》。”倚风曰:“君奚不哀窈窕而思贤才乎?”王怒曰:“汝乌知吾之不哀而思也。”倚风顿足而言曰“二姬怨于君,而君哀之。其死也负于君,而君思之。妾是以谓君未能也。”王乃叹曰:“吾不谷,天赐以诤姬,是吾福也。”遂置酒作乐,命左右歌《关雎》之章,堂下,韩王与倚风抚瑟而和之。
  王谓左右曰:“寡人无句践之耻,而窃有志焉。”乃酹酒于楹,左右皆觞之。谢曰:“臣不敢尽命也。”
  是岁,韩国大稔。
  诸侯闻韩王得懿姬,咸以千金购于四方如韩之倚风者。于是国人荐于市,农举于野,布令累月,馈美女者乘载于路。韩王闻之,笑谓左右曰:“寡人得罗氏之女,方诸二姬何如?”左右皆曰:“二姬美而未仁,若倚风则仁美兼之,岂惟倾韩之宫哉,虽吴越燕赵之产不能匹也。故诸侯咸以千金索其姬,必欲如君之倚风而后为美。是以国鄙之女有一目一眉之丽者,悉进于宫。虽然,如倚风者,臣未之闻焉。夫倚风,天下之宝也,而君得之,诸侯流闻皆慕君之咏《关雎》也,君亦唯是仪刑于宫阃,毋荒其色,毋耽其宴,毋淹其郑声以勤树公室,不亦显乎。且征君有颜回墨翟之贤,宾于兹国,诸侯若失重负。由此观之,雌雄之形决矣。况诸侯之富皆埒王室,求如倚风者易,而求如征君者难,君勿忽焉。何以明其然也昔者文王拘之时,凡迎纣之欲以释文王者,岂皆后妃之力耶,贤佐之谋不可诬也。君得倚风而委之宫,若国之大议必贤者佐于外,然后可。今君之得征君也,不能虚腹以下之,委政以隆之,坐谋以询之,使诸侯倚藩篱而观笑。此臣等所以不忘君之誓,而隳肝胆于前也。君有其国,而无其土壤,不可谓完,有诸侯之爵,而无其人民,不可谓贵。是势不在君,君安得而守之。王室将有累卵之危,苟一日谢于天下,又何所恃乎。周公之摄,非篡也,成王弱也;桓文之兴,非逆也,周室替也。故圣人权时而体运,岂能与绳墨之士同哉,君不可不熟计也。”王不听。
  是岁,楚人求睦于韩,韩王问于征君,将以辞使以楚书,有盟意也。征君谓韩王曰:“诸侯相睦,礼也。礼不可失于诸侯,失则邻国之使不入于韩之疆矣。不入则韩必孤,奈诸侯何?”韩王乃享其使而报之。
  ○嫡庶
  韩王欲以倚风为夫人。庄白谏曰:“不可。夫先王因名以定分,使尊卑贵贱无相渎也。是故内有后妃缤御以佐内政,宣阴郁也。外有公卿大夫郎官之属,以赞外务,畅阳蔚也。故天子以诸侯为级,有级而后有序,有序而后有则,和斯交焉。故天子之于后,犹诸侯之于夫人也。聘以示礼,宴以示好,居正以示位,告庙以示宗,亲蚕以示勤,故能为天下母,诸侯亦然。礼有之曰,诸侯耕助以供粢盛,夫人蚕缫以为衣服,唯齐体于君。是以光佐于内,而致享于神祗也。由此观之,嫡庶者,礼之经也,不可乱也。故嫡有庶而无降,庶有宠而无隆,宠之以色则不可逾于恩,宠之以贤则不可渎于礼,夫礼名之防也。天子以礼防兆民,诸侯以礼防国卿,大夫以礼防家士,庶人以礼防身,皆所以防乎名也。渎礼则名溃,名溃则不尊,不尊则悖,悖则淫,淫则狎侮刑罚,而为天下辱,此国家危亡之形色也。昔桓公葵丘之会,曰以妾为妻,则伐之,非私典也,所以尊王禁也。今倚风处君之宫,执庶之职,贤闻诸侯,君之明亦孚矣。倚风美而有娠,君之宠亦孚矣。夫美而贤,端也;执庶,恭也。君欲一朝而隆之,无乃不可乎。执是名也,不足以为君重;而隆是名也,亦不足以为姬重。且以玷姬之名,累姬之美,而返誉于诸侯,即臣见韩国之日卑也,君其慎之。”
  王不听,乃访于征君,对曰:“臣何必言。”韩王曰:“何谓也?”曰:“臣闻庄子谏王,是也。臣故不言。”韩王曰:“然则寡人为何如也?”曰:“以王之所为,子其晋文乎?”王悟而悔之。
  ○夺嫡
  征君见韩王,坐而论政,乃设五喻以动王。王喜而饮酒。倚风鼓琴于宫,学《关雎》之音。征君闻之,叱曰:“是琴也,始作有仁鸡之声,继而有此乔捕物之声,谁其鼓之,谁其鼓之?”韩王笑曰:“此寡人之宠姬倚风也。”征君曰:“然则何为而琴《关雎》之诗乎?”曰:“此其所嗜也。”征君曰:“不可,夫《关雎》之诗咏后妃也,亦惟后妃得而琴之。若倚风虽贤妾也,妾何得而述关雎乎下凌上,卑越尊,不可谓顺。臣闻倚风之好为《关雎》久矣,王以为贤,臣窃以为忧也。夫瑟以发音,音以昭志,志伏于内,则瑟之音平以和;志战于外,则瑟之音激以乖。今姬也有战志,王之夫人其将殆乎以姬之淑而播衅于瑟,非祥之征也。夫衅不可长,以宠而长衅,是玩百姓而渎诸侯,且以倍盟誓,王何利焉。王若从其所誓,则四鄙之诸侯皆欲无礼于王,而天下之谋士去矣。昔周之东迁也,犹依晋鄙以为固。今王室微弱,所望而依者,诸侯也。以韩之强,王将修政之不暇,而骤以一宠隳其纪纲,则千岁后王室卒不能向韩而依矣,何韩之大国而不晋鄙也。臣不佞,寄食于诸侯,亦视王之此举以为去就,弗敢阿也。”
  倚风闻之,叹曰:“事不立矣。”征君出,有嬖人谗于倚风,曰:“以夫人之贤而处卑位,虽有懿德婉行不能范于国,窃为夫人惜之。今乘君之宠幸而弗自图,恐华落不再荣,而婕妤之怨踵矣。征君固贱士也,闻夫人之鼓琴而骤谏,彼将以二姬待夫人,耻孰孔焉。夫人欲得志于宫,必去征君而后可。”倚风曰:“君今听其计为之奈何?”嬖人曰:“夫人尚可为也。君尝与夫人宴碧华之池,夫人是时宜窥君之酣,而泣于前曰:‘妾处幽独,被日月之未光,得奉箕帚之役,举宫无闻言,妾何幸有此誉也。君亦不以妾之贱而残其宠,欲举妾有不次之恩,以为君重妾实菲薄,不敢仰手而承也。侧闻征君短妾于前,而结君之左右,君信以为谠,是妾罪也。然以君之明,不能照妾,而使为士者谤于道路,以伤君之明,君何以一妾而自累也。愿君赐妾以死,无使贤士旷于市朝,以为君辱,昔二姬之死,爱君也,不可谓怨。妾欲与二姬游于泉下,以观多士之集韩图也。’夫人以此说君,君必启前之心而去之,此坚宠隆爱之计也。”倚风曰:“然,计其中矣。”
  明日,王果与倚风宴游碧华池,倚风如嬖人之言以诉。倚风泣,王亦泣,遂议立倚风为夫人,是岁,征君行。

  ●卷二
  ○辞受
  征君去韩,鲁聘先诸侯而至,乃不入魏而之鲁。
  宿于济阴,有盗者窃其笈。从者曰:“子穷矣。”征君曰:“是何足以穷我哉,夫君子达于内而穷于外,乐于心而困于迹,此负道者之为也,如是甫焉往而不穷。故游诸侯而不得志,是吾穷也。”
  顷有韩使至,馈百金以为赆,征君不受。从者曰:“若子,其矫者也。子欲以忠信为笈,仁义为赆,则弟子之从子也,安能食子之忠信,饮子之仁义,而免其饥饿耶吾闻君子出而不行其素,则寄口于诸侯,以为资身之策。故仲尼有绝粮之穷,孟子有受赆之义。穷则执,馈则受,礼也。子奚狷介而自困其身乎智者不为也。”征君曰:“噫,是何言之陋也!汝不能食甫以忠信,饮甫以仁义,而欲寄口于诸侯以免死于道,是从游者皆乞人之徒也。乞人一日不得食,则饿死沟壑,是欲寄口而不可得也。汝必为乞人之计,则箪食豆羹之间,殆有甚于乞者。汝亦畏死而取之耶充以乞人之心,则盗跖之贪为是,而伯夷之廉为非,是盗跖何智而伯夷何愚也。今有伯夷为师而盗跖为弟子,可乎汝以仲尼之绝粮为穷,孟轲之受赆为义,而病甫也。不知仲尼获麟,出涕曰:‘吾道穷矣。’又曰:‘欲仁而得仁,又焉贪。’孟轲曰:‘万钟于我何加焉。’由是观之,仲尼亦未尝以绝粮为穷,而孟轲未尝以受赆为义也。且孟轲之受赆于宋,盖有故矣。当是时,宋之君于孟轲未疏也,在国无嬖人之谗,去国非简贤之故,是以受宋之赆而不辞也。不然何却齐之兼金,辞齐之万钟,而绰绰乎有余裕哉。今韩之遇甫也,以好色之心好士,而无悃诚。内蔽于谗,外障于佞,若之何就之。甫是以去韩而宾鲁。不幸遇盗,日中无餐,仆有饥色,车不接群,空笈而往。韩王适馈甫以金,此称义之福涂也,甫之不受,又何疑焉夫失志于韩而受其馈,是犹鱼之失水于渊而又吞其饵也。受馈者伤于义,吞饵者伤于舌,其贪均也。汝欲甫受韩王之馈,而自同于吞饵之鱼,死则免矣,其如义何?”
  韩使为之于邑,乃弃马而还。鲁人闻而馈粟,征君受之。曰:“义也。”
  ○辟邪
  天皇祀老子于宫中,自谓紫微玉真帝君。群臣上表称贺。李固谏曰:“臣闻陛下以圣德自崇而仰建玄极,此不可以为号也。昔我孝武皇帝诞求神仙,兴肆土木,六经表章而未旌,是以方游之士踵迹而进,以师事之。及其徂落,天下称武,而不称真者,以天子无远民以自崇也。陛下即位以来,国无宁岁,匈奴诸种雁行而八寇,雨雹,日食,地震,太白荧惑。水旱之变不及奏,宫庙陵关之火不及闻;负比干之忠者或幽于请室,张如簧之巧者或卧于庙堂,臣窃思之可为寒心哉。陛下诚宜恢裕德化,振肃纲纪,以消污秽郁浊之气,朝夕儆惕,居之以恭敬无怠,然犹未能挽汉室之隆也。今又崇礼老子,表立玄号,惰万几之忧,易百姓之望,非所以熙光于祖宗而垂声于后世。臣以菲劣之才,忝列三朝,顾无尺忠寸直以报陛下,亦无讠皮媚之行以为陛下辱。然臣隐忍于质帝之秋,而欲效忠于陛下之朝者,亦有待也。臣今吐心裂腹以觉悟陛下,陛下不以为然;老子不能为陛下忠,陛下反屈膝而师之,以重为权奸之窃笑,此微臣所以愤懑而流涕也。使老子有知,必以臣言为是,而亦不享陛下之祠矣。夫陛下疏周孔之道而亲老氏之术,臣恐天下绅之士翕然向风,皆舍儒而崇老以渎朝廷,此非陛下之福也。”
  书奏,帝不纳。征君闻之,谓李玄曰:“嗟乎!难日至矣。”
  洎曰:“李玄此疏,考之《汉书》皆无所据。若为汉之遗史,则范蔚宗失之多矣。大抵外史所载,往往不可考,陆宣公独谓此《史》疑晋人所记而述者,不无见也。然李公此疏校诸《汉书》诸议,文更雄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