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禄阁外史

  遂涉淮而登桐柏。水溢于境者,方数百里。林不露巢,城不见堞。男女之尸,矫如巨鱼,被发而浮于波澜之莽。王叹曰:“自孔子观吕梁以来,未有此水也!”征君敛容而对曰:“彼犹得蹈水之术,今之蹈者,其无术乎!不然,何伤之多也!岂惟韩国之祸,王室其必有难乎!”
  是岁,匈奴寇边。黑雾三日如夜。君子曰:“幽厉之气彰矣!”
  ○问兵
  韩王问兵于征君。征君辞曰:“臣礼乐之士也,不能以军旅对。”韩王曰:“寡人闻之,治世则用文,乱世则用武,用武之世,奚事礼乐哉!”征君对曰:“夫君子修文德于用武之世,寓阳道也,故百姓和而易霸。修武德于用文之世,寓阴道也,故王室备而易隆。今以用武之世而不修文,则诸侯皆雄,邻国无衅,何以树伯王之功哉!若以武,虽强弱殊效,而百姓之残均也。王何缓礼乐而急戎事乎!臣是以不敢对也。”
  韩王曰:“昔齐桓陈师于召陵以声楚,而遂建九合之绩。秦王出兵于函谷以迎敌,而足收六鼎之形。孰非用武之明效哉!春秋战国以迄于今,谈兵者云集,角武者举。上则折冲于帷幄,下则覆军而杀将。当此之时,礼乐无有也。夫制敌者非揖让之化,强国者非威仪之容,故礼乐不可治于用武之世也,明矣。征君奚隐厥术而不以诲寡人欤是使寡人无奋也。”
  征君对曰:“礼,兵之纪也。乐,兵之精也。其纪如梯,其精如醴。故礼以制其容,乐以导其气。列之以行伍,作之以金鼓,饰之以旌旗,明之以弓剑。节而后举,利而后动,故能克敌而定战。桓、文之兵昧礼乐,而犹足以节制,是以霸其身,而天下谓齐、晋能诸侯。若兼之礼乐而节制,奚翅乎霸!且贤王不闻有苗之格乎虞廷之舞,闻其干羽矣,而未闻以其兵也。岂有苗之悍不若今之胡虏哉亦干羽者乃有虞之所以为兵也。至春秋战国之君,以百姓为蠛蝾,以刀锯为金帛,苟有匹夫高枕而寐者,天下皆以为样。其残也如此,臣愿贤王之勿效也。”
  韩王曰:“昔晋文之伯,不以兵车,而为诸侯之盟主,又纳天子以示义,伐原以示信,大以示礼,曹、卫、楚、宋,不劳而归服,是晋文亦礼让之主,而不黩于武,特未能乐焉。由此观之,岂惟节制之师哉!”
  征君对曰:“召襄王于河阳者谁乎臣而召君,非义也。凌诸侯之盟,非信也。以此而号诸侯,非礼也。一举而三非,《春秋》责之,若桓公,其庶乎!以韩之疆,以贤王之风驭之,伯不足图也。乘是时而懈礼乐,虽用力十年,臣固知王之止干伯而已矣,且以后于晋文。夫晋文之伯,犹节制而当之以权也。今贤王之权在天皇,于王何有!若渊默而修德,则贤王之权归矣。”
  韩王曰:“善。”
  ○宠幸
  韩王有玉壶紫英二姬,宠冠千宫。二姬闻征君之贤也,求韩王聘之。
  征君见韩王于黄翼之楼,二姬隐于雕屏,窥而巧笑。征君谓韩王曰:“隐屏者谁欤?”韩王曰:“此寡人宠姬也,慕征君之令名,故隐屏而窥耳。”征君曰:“笑臣者谁与?”韩王曰:“即隐屏之姬也。”征君作色而对曰:“臣虽猥士,不能笑诸侯,而乃为二姬笑,臣何以宾于王乎!”韩王曰:“征君何固之甚也,寡人之愚妾不以一笑而辱征君。夫笑,妾妇之庸态也。征君以妾归之庸态而罪寡人之姬,何弗裕也。”征君默。
  韩王乃命二姬出见征君,二姬又隐袖而笑。征君曰:“夫以王之二姬,犹能辱宪,况诸侯乎臣敢辞矣。”二姬寤其意,乃向屏而泣。征君曰:“二姬尚弱,是笑也,不以臣累,臣于其泣而见也。”韩王解容,置醴酒以宴之,命二姬奏乐于屏,五举而乐不奏。韩王又命之,二姬对曰:“妾恐辱征君也。乐之音重于笑,征君之辱亦重于笑,是妾有笑罪,君不命妾之赎而又重之,妾以为征君无所报于韩矣。”
  征君曰:“嗟乎!二姬之用智,臣不若也。王能驭之,则韩国必强,不然,王其荒乎,何以能国。”韩王曰:“寡人命二妾奏乐,以征君无命,故惧而弗乐也,焉用智哉!”
  征君对曰:“昔者周幽王之姬曰褒姒,美面不笑。然国之危也,卒由于笑,故诸侯之不可笑犹士也。今二姬之笑,有褒姒之所不为者,而反无周之危,故笑而知其侮,泣而知其弱,辞乐而知其智。”韩王曰:“寡人命之乐而罚之所达旦,何智之敢用也。”于是玉壶况瑟,紫英弹箜篌,以觞奉征君,酒激于地。征君曰:“臣不敢饮。”韩王曰:“何以不敢?”曰:“以贤王之尊,不能使二姬觞,反代二姬以觞臣,何王之自卑而崇宠也,臣故不饮。”韩王曰:“寡人命二姬觞,征君疑而不饮,寡人是以觞之,意者寡人取二姬之觞,征君又疑耶。取觞而饮,寡人亦唯是解疑于征君耳,岂崇宠而自卑乎寡人得二姬,实美而贞淑,又饰之以音。寡人是密非以偕乐也,而征君疑之,且以难使二姬怼寡人,是征君之捐过矣。”
  征君辟席而对曰:“噫,王之二姬,臣实不知其美也。臣之所美与王不类,有名曰‘仁’,状若庆云,容若幽兰,藕若阳春。使之辅诸侯,则百姓怀之而颂,音作九夷,八蛮皆来朝。有名曰义,状若凛霜,容若青松,厉若秋宇,使之辅诸侯,则禁淫慝,诛暴乱,使盗跖可化为伯夷。此二姬者,臣之所美也。若王之姬,朝不过丝竹之奉,夜不过枕席之安,弛庶政,弃百姓,祸是以亡国。故珠玉为尘,锦炼为灰,绮幕镂床栖于浮云,宝瑟箜篌寂于烟露,富贵之乐于王,何有哉!王不宠仁义而昵冶容,臣窃以为贤王之蛊也。”韩王有惭色。征君辞酒下阶而出,韩王送于宫门,顾左右曰:“寡人今日得闻仁义之美也。”二姬怨而谗之。
  ○智论
  征君忧二姬之谗,复说韩王曰:“夫尺蠖蜉蝤同出于阳,而不为尺蠖之鸣;黄雀青蜓同翔于空,而不为黄雀之举;鲲鱼蝮蛇同潜于水,而不为鲲鱼之化。若此者,岂限于物力哉气使然也。故蜉蝤之安于默,蜻蜓之限于飞,蝮蛇之困于游者,彼亦乌知。尺蠖之鸣,黄雀之举,而鲲鱼之化也,唯不知,故以类群而不毒。是万物之淑慝,皆以无所知而能相安也。使其有所知则必慕,慕则必倾焉。惟人灵觉于物,故无大愚亦无大智,无大智故有知而不慕,有慕而不倾,有倾而不殆,有殆而不穷。穷则必复,若玄王素主之于凡庶。惟无所大知,是以贱而莫知其所以贵,贫而莫知其所以富,陋而莫知其所以扬,劳而莫知其所以逸,困而莫知其所以亨。变化若神,动静若运,凡庶惟君处,嚣嚣然以之尔矣。昔傲、象之于重华也,无大智,故得以靖而不夷;、虎之于仲尼也,无大智,故得以康而不陨;项籍之于高祖也,无大智,故得以兴而不复。虽德与智合,以光耀于天下而铭伟功,亦命使之然也,岂惟玄王素主之异于凡庶哉。今有愚夫,老于田野,与子孙守十金之产,而盗贼不攘其室者,亦盗贼无大智也。况于受命之主乎!
  今贤王居必伯之国,受世昌之封,膏腴之沃壤七百余里,虽周之申伯邓侯未有若贤王之隆也。夫南阳虽封于先王,而实天之所赐,贤王欲乘而兴之甚易也。以贤王之明,而失可伯之时,是使齐桓晋文笑于前,秦孝公齐威王议于后,无乃弃天之赐而削先王之封乎。愿王恭礼天下之士,以结其心;远内嬖之谗,以清其志,则天下士必奋然乐为之用,而贤王之名尊矣。此鄙臣所以婉奕而长叹也。王其熟虑焉。”韩王曰:“善。”
  ○谗说
  二姬以计去征君,谗于韩王曰:“妾闻诸侯皆宁,则不可畜士以养衅;百姓皆赡,则不可逞志以求危。今王室无东迁之弱,藩篱无犬吠之儆,君何虑之过也。以君之贤,而安享大国,天皇之宠赐,日盈于君身,虽河间东平之宠,不能加于君也。君之仓廪,蓄以百万;宫室之丽,积以蜀青;玩好之器,来自绝国;钟鼓箫瑟之声,毕陈于前,妾得侍于君之掌下,以供娱乐,是诸侯之安富尊荣,亦莫有加于君者也。君享千岁之禄,而为终身之乐,以昌后胤,不亦善乎。今游说之士,不顾君之后胤而取耀于目前,非忠也。不忧王室之乱而勤王,以图伯谋不测之功,非义也,而且不智,是以磨舌于诸侯以要显,誉钓空业而为贤;进而若悃,退而若忧,得齐之情而泄于楚,得楚之计而通于秦。在路则御者争之而不耻,在国则顺者揖之而不顾。吐谭纵横,乍喜乍怒,似苏秦蔡泽之诡行也。以妾料之,不过假诸侯之颜色而求创于四方,岂能益人之国家哉,君速布令于国中,以屏游士之迹,且无潜于邻壤,是绝衅也。逐说而绝衅,则君与妾均是福也。幸无忽寿。”
  韩王曰:“子素不昵,故说士不游于国。向者征君谒子而讽以汝二姬,故汝不忘畴昔之泣,而加恶耶。夫征君非口舌之士也,其德足以馨于天子,其才足以宾于诸侯,其志足以澜于百姓,其谋足以安于社稷,不可恶也。予共亮于是,汝二姬毋佞。”
  明年,韩王游云梦之山,与征君同车。二姬怨王,作别鸾之歌,歌曰:“双鸾游兮紫庭,朝兮春阳。凤举兮云梦,怅寂寞兮哀鸣。”歌竟,遂缢于宫树而死。
  ○爱憎
  韩王与征君游云梦之山,将游鹿台,韩王闻二姬死,谓征君曰:“咨乃命左右旋驾。”征君因问韩王曰:“王之归为二姬乎,不然何返驾而罢鹿台之游也。王若归则二姬生矣,臣不能从王以归,而待王于鹿台,可乎?”韩王流涕而道曰:“寡人不敢匿所爱也,寡人处宫,二姬不疏于侧,宴则忘酣,卧则忘梦,是二姬之事寡人,若影之附于形色。今寡人之出不谋,二姬以寡人是怼,遂哀歌而死,是寡人皆行阴雪中而不觉形影之离也。”征君对曰:王为云梦之游也,何不舍臣而携二姬乎臣以为王之忍也。”韩王曰:“寡人辟暑乎丰山,二姬进清冷之泉;寡人游丹水之上,二姬进丹鱼;寡人泛于伊洛,二姬进鲂鲤;寡人田于狼皋,二姬时雉羹,是寡人与二姬亦尝为此乐也。今云梦之游,寡人以征君在,二姬不得侍。二姬死,寡人虽有画眉之妾五七,卷髻之女二八,亦无以为也。”
  征君对曰:“王以二姬之死,犹郁而戚,而继之以涕。今有贤者,为饭牛之歌,而不得君,死于国门之内,王闻其士之死,亦戚然而垂涕乎?”韩王曰:“然。”征君曰:“使王之游,既无从士,又无宠姬,王荒而弗返。士与姬怨,姬死于宫,士死于境,王闻之,将忧士乎,抑忧姬乎!”韩王曰:“士与姬皆寡人之腹心也,其生也偕乐,其死也偕戚,寡人奚择焉!”
  征君曰:“夫从事于王者,内则姬焉,外则士焉,士必惧其谗,姬必憎其狷。由此观之,王之左右,士与姬不能并也。王命驾而游,姬在,为士者愤而死之。苟达于王,王亦能以宠士之情诉于姬而垂涕乎王虽忧士之死,必不向素憎之姬而涕也。夫涕哀之迹也,小哀则戚,大哀则涕,不可伪也。王之于姬,臣以哀而知王之戚,以涕而知王之信,何王之宠士不如姬乎。臣今从游于云梦之山,王以臣之故而舍姬,姬亦以臣之故而怨王,是二姬为臣而死也。不然,何王向臣而涕,有悔用臣之心,臣其危乎!”
  韩王默然,良久而言曰:“寡人岂以二姬之死而遂谢天下士乎征君其无疑寡人也。”遂游鹿台而还。
  ○论学
  韩王好淮南之学,问于征君曰:“淮南之学,其博于孔子乎?”征君曰:“臣未之敢闻也。”韩王曰:“昔有东方之客曰无闾生,七岁而隽,读书于无闾之岳,容若处女,东人皆以为玉龟也。寡人觏之,问以学,其言曰:‘臣有淮南之学,而去其智则善矣。’是以寡人好之,夫无闾生学于无闾,必其以孔子为师也,而乃称淮南之学,可谓不博于孔子乎?”征君对曰:“无闾生即臣之弟子李玄也,今从臣于王之国。臣闻其以庖希之学孔子之道而宗之,若淮南则固蔑之矣。何取于博?”韩王轩然仰笑而堕冠曰:“征君果以无闾生为弟子耶寡人亲聘之以论古学。”征君曰:“王虽得无闾生不能用也。”韩王于是益遇无闾生。无闾生谓韩王曰:“王何忘臣之言乎?”韩王曰:“何为其然也!”
  无闾生曰:“昔者,王以淮南之事问臣,臣曰:“淮南,汉之宗室也。读书三璧,文如贯虹,然卒以灭身而亡国。此非君臣之义不明也,由学博而贪生,智陋而昧时势也。若淮南之学,博而约于哀,聘而归于性,成章而润于质,则令名昭扬而可以帝汉矣。不然,亦足以延子孙而光辅乎汉室,于今犹赖焉。此臣之昔日之论也,而王忘之,非所谓善用其言者也。昔有越人行舟而遇低梁,望之乃石梁也,溢于潮梁,不没者三尺,舟不得进。越人凿其梁,力竭而毙,顷之潮涸。后有涉梁者又待潮而不进,有渔者曰:‘子何不逾梁而待潮乎?’若不逾梁而待,是使越人笑于梁,乌得为善用其舟乎今王用臣之言,而复为越人凿梁之计,谓其贤于鸱夷,而忽渔者之论也。臣窃惑焉。”
  韩王附髀叹曰:“善乎,子之讽也,寡人将委心于子矣。”无闾生曰:“臣师征君,以二姬故,而王疏之,何也?”韩王曰:“寡人何敢疏征君哉,二姬失亡实戚寡人。子事征君,寡人亦不以子谅,又不能以子而谅征君,故寡人三陈宴而征君不享也。子幸教寡人,敢不勉矣。”
  是岁,日食既,君子曰:“易明式微。”
  ○难进
  征君七日不见韩王,王谓左右曰:“征君以二姬之故,七日不临,何捐弃也?”左右告征君,征君答曰:“甫欲见王,窃恐王之心未解也。夫人之所交,其易合者必易绝,故孔子去卫。其难合者必不易绝,故宁戚曲干乎齐。而后相难易在君,士因之而洁名,以保身焉尔矣。虽然,夫贤士行一志也,亦视其所向而为之举。忧乐者,吾道之门也,故爱其士则不轻用其道,乐其士则不骤违其志。不轻用其道则士益尊,不骤违其志则士益忠。士益尊故宠有所不能移也,士益忠故谗有所不能间也。甫见王之蛊于前而哀于后,是耗气徇志之端也。耗气而未绝者,必乍明而乍忄昏;徇志而未匮者,必乍强而乍弱。此之谓失经,失经则政事不平,刑罚不当,天下士岂复有乐为之用哉所以鼓琴七日,而杜迹于王之庭也。夫君子虚以照物,弘以纳机,倜以出滞,公以应化,故能保其国家。今王之心度实有尼焉。召而后见,特或举二姬于心,况不召而往见,胡可畅也,得无恶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