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定县乙酉纪事

●嘉定县乙酉纪事
　　朱子素九初

　　崇祯十七年甲申春三月丁未，思宗烈皇帝既殉社稷，其年夏五月戊子朔，南京文武诸大臣奉福王监国。壬寅，即皇帝位，以明年为弘光元年。
　　弘光元年乙酉春三月，北兵由河南分道南下。夏四月丁丑，破扬州。五月庚辰，渡江。壬辰，圣安帝西幸。忻城伯赵之龙，率文武开门迎降。北帅豫王遂入南京。方议分兵徇诸郡，未发，从降臣请，传谕安抚，乃以前御史王懩、大理丞刘光斗、鸿胪少卿黄家鼒等、分行（家鼒，崇明人，太学生，弘光时，以序班擢少卿）。是时，三吴百城，望风奔溃，长吏多解印绶去。其士大夫或聚乡兵保乡土，或从江湖起义，往往而是。家鼒至苏州，巡抚霍达走太湖，会前监军道杨文骢率兵五百入郡，家鼒方劳军西察院，文骢直入，执家鼒及从者数人，尽诛之，发取库积而去。家鼒副使周荃，本郡人，独匿民间，得免。仓皇归豫王，且请兵。王闻家鼒见杀，大怒，遂发兵八万，分下苏、杭；而吴郡之被兵自此始也。
　　五月十五日丙申，嘉定始籍乡兵。是日，豫王入京城。数日，嘉定士民乱。十三日，始闻扬州陷。知县钱默欲宵遁，百姓遮道止之，乃听士民议，按籍抽丁，以备他变。推太学生须明征为团练。明征募壮士，饬甲仗，士大夫城居者，亦各部署四门，每夜巡逻，会者数千人。时默意不在官，人无纪法，乡兵首领逼索衣甲银不赀，其诸生之索廪粮者、索乡试盘缠者，胥役之索工食者，工卒之索兵粮者，奸民之索纳过税粮者、索条编马价银者，聚噪堂皇，日万余人。默开帑恣所取之，帑空犹不退，默惧不免，乃告急吴淞总镇吴志葵，求以兵自脱（二十八日己酉，前监军杨文骢杀黄家鼒于苏州，霍抚复归郡）。
　　三十日辛亥，知县钱默去官，吴淞总镇吴志葵，遣数十骑执诸生十一人去。默以二十八日请兵，志葵欲尽诛为乱者，会兵出进获番船，失期，至是日黎明，默乘间走，乱民亦散。兵至，所执诸生皆误。志葵知不可问，俱释之。于是邑中屏息，乡兵皆解（志葵松江人，与同郡夏吏部允彝相善，多结纳名流，其镇吴淞也，吴人颇倚以为重。会北征纳款急，志葵不能自主，潜归间于允彝。允彝方谋举义，因固勉之，使保城堡，以为复图，乃复还镇。志葵之意仍欲姑顺北，冀不失兵柄，而又耻居降名。北疑之，竟无委授意。于是巽懦观望。入海入洲，迄于无成。始以不敢当敌而轻弃吴淞，终以势孤力分而失援嘉定，故论者谓嘉定之祸，志葵有以遗之也）。
　　六月初四日乙卯，北兵入郡（兵部侍郎李延龄一军，入苏州，贝勒一军，入杭州，吴淞太仓之兵，皆延龄所分也）。
　　十四日乙丑，北安抚周荃至县，取邑篆册籍而去。
　　二十四日乙亥，北令张维熙至县，吴镇遣兵欲袭之，维熙遁去（维熙亦本郡人，从豫王拨授）。是日维熙甫到，志葵以步兵百人，屯东郊时光禄墓旁，声言欲取北令，须明征时已通北，仍署嘉定营事，乃集兵登陴拒之。至暮，吴兵各刈蒲苇一束，燃其端持之以行，其光烛天，须兵乘城大噪。吴兵亦群噪应之，然卒不入。维熙恐，仓皇夜遁。百姓狼狈出奔，遗婴儿、失妇女者无算。天明，闾巷一空。
　　二十七日戊寅，吴志葵率兵入城，旋去入海。百姓闻志葵至，执香以迎，志葵慰谕曰：昨不杀北官，恐为民累也。今上流官军，旦夕举事，尔民各宜聚乡勇守地方以待，食毕遂去。偕志葵来者，为前都督蒋若来，视库存铜铳数十，使人舁之行，遂由徐家行入海（若来字龙江，茜茎人，俗号蒋千斤。始从张巡抚国维讨贼，以军功得官，继佐杭州司理陈子龙，定许都之乱。弘光朝，骤至后军右都督，北兵入南都，若来归，自杀其妻子，入海依义阳，复与志葵入郡杀敌，已而入越、入闽广，未详所终）。
　　时官军在海中者，为淮抚田仰、监军荆本彻、总兵张鹏翼、张士仪，与太监李某等合兵，同奉义阳王，驻札崇明。志葵亦率所部往从之，遂弃吴淞。吴淞既空，北兵寻从入矣。
　　闰六月初一日辛巳朔，江阴义兵起。
　　初六日丙戌，北令维熙复入县。次日，遍谒缙绅，敦请一见，无有应者。
　　初七日丁亥，北授徐州总兵李成栋江南总督，就镇吴淞。成栋是日先发兵数百过县，至新泾镇，大掠，淫死妇女七人。
　　初九日己丑，成栋率兵过县，有战舰百余，载步骑二千。成栋匿其精锐，仅以羸马三百取道城中，张维熙、须明征，供输恐后，成栋与其副将梁得胜等，暮宿东关外，维熙为置酒，征歌伎。
　　初十日庚寅，成栋入吴淞。时大旱水涸，巨舰悉□□□□□□，以三百人守之，名为修船，亦相犄角也。成栋令稍严，兵丁不复如□□□城□□民间有与通贸易者。
　　十二日壬辰，北下薙发令。至县，远近大哗，始谋举事矣。
　　十三日癸巳，剃发今益急，人心愈愤。市上大呼曰：安得官军来，为我保此发肤。苟有倡义者，即揭竿相向矣。于是诸乡义兵，不约而起（钱令时之乡兵在城，好事者为之也，此后之乡兵在乡，六里内一呼响应，动以数万计，无不地自为守，人自为战者。是日，昆山义兵起，杀北令阎茂才，守其城。北兵分驻太仓，太仓人薙发效顺士大夫率先以为民望。城中无不辫发者。四境之民怨之。治兵相攻，钲鼓日至城下，州人恐，闭关不出，故成栋受困于东，不能策应）。
　　十四日甲午，境内义兵会剿东关，夜焚北船四十余艘，斩首八十三人，得胜以身遁。
　　是时邑中首义，为举人王某，及弟诸生某，起于六都，得七百人，号王家庄兵，阁部监纪知县支益，起于石冈，得千人，号石冈兵。南翔大姓，招募二千人，号南翔兵。其余娄塘罗店外冈，先后悉起。王某等初谋约以十五日，潜师入城，诛北官，守城隍，俟四境云集，然后内外夹击，歼东关之敌，应合四方官义，规图扫荡。会十四日早，忽传吴总镇合诸路兵复吴郡，杀敌过半，巴勒兵而东，俞飞熊以飞檄至（飞熊，邑人，善驰马，从吴镇为兵官。时时飞骑往来，传布官军声势云）。令嘉定乡兵环集城下。午后协力会剿。于是远近欢呼，持兵争赴。王某等即率其众，同石冈南翔兵，齐至南门，欲入城，城门已闭。城上谢曰：杀敌者从东门去。盖须明征拒之也（城中士民久空，其愚弱者，俱为明征慑服，故得与维熙盘踞其中），而志葵亦未尝至。诸兵不得已径趋东门，与北兵隔水而阵。薄暮，昆山陈参将宏勋，提兵来赴，入自西门。明征止之于城隍庙，名为犒师，实则尼之。宏勋善枪，明征与之揖，令家丁窃去其枪。宏勋回顾失枪，觉其意，即不食去（宏勋子建侯，居冯仲村，尝游兵往来，为郡邑声援，旋入昆山守城，死焉）。时我军与北兵，矢炮相当，互有杀伤，得胜见势危急，据高冈，使其兵三五作队。自上射乡兵，皆应弦而倒。南翔兵最先登，矢伤一人，即返旆。石冈踵之，亦却走。独王庄首令都司许龙，率先赴敌，战颇力。顷之，中流矢死（龙字云美，勇健有胆略。尝从史阁部于扬州，感其知遇，恨不从死，誓得一当以报之）。我军几溃，而外冈娄塘兵，接战甚力。二十三都素称盗薮，其人皆轻捷敢战，斩杀甚多。时漏下三鼓，诸兵蜂拥而前，竞举火烧得胜船。成栋自下维扬、金陵、昆陵、京口诸处，所获精金、美珠、名剑、宝刀无数，悉付一炬。其未及毁者，尽为乡兵取去。舟中多载妇女，悉被焚，其中一女最姝丽。呼曰：我翰林公女，家在扬州，被掠至此，幸救我。乡兵皆曰：可跃入水。女哭曰：我足被锁，不得脱。语未竟，烈火烧其身矣。烟焰蔽天，通红数十里。天明始息，得胜乘夜东奔，狼狈得达。成栋闻变震惊，绕床而走，终夜不寐。
　　十六日，成栋以精骑四十，夺路往太仓告急，不得达。成栋得土人朱甲父予为乡导，使骑兵随之，至罗店，被围，奋死突出，驰而西，过三官堂，杀一僧，有四骑失队，乡兵从马后击其佩刀，刀落，即拾其刀连砍之，人马俱毙。其二骑攒槊刺死。惟一骑苦战脱，追及前骑。至时家坟，遇乡兵，复驰而东。乡兵急追，渐近罗店，乡兵复大出，两路夹攻，杀获颇众。诸骑窘，紧随朱香自问道过蔡家桥，绕出镇后，扶创而归。将近月浦，复为乡兵截杀，落荒而走，望见吴淞城，犹大呼救我救我，及过丁家桥，人马气息仅属，一时仆地不起。成栋闻诸骑溃回，窘追无计，惟纵兵大掠。西至月浦、罗店，南至江湾镇、杨家行，北至钱家楼、施家港，居人流徙略尽。是夕月食既，时天无纤云，色黑如漆；占曰：食尽无光，百姓死，城邑空。
　　十七日，罗店严诘奸细。斩吴淞人之为成栋征兵者，诸生严恪献馘海师，授官游击将军犒银三十两。薄暮，里人朱某、马某、胡某等，歃血誓师。犬皆惊走升屋，人以为凶兆云。南京通政使司左通政侯峒曾，遣其二子诸生元演、元洁入城，聚士民，图为城守计。都察院进士黄淳耀，亦偕弟诸生渊耀入城。
　　十八日，成栋攻破罗店，诸生唐景曜、唐培、朱霞死之。成栋悉锐攻罗店，屯兵马桥，与乡兵隔水语曰：栋等不过奉命守吴淞，与罗店初无仇衅。今假道归娄东，幸诸君宽其一面。乡兵支某、陆某等戟手骂曰：汝曹槛羊牢豕耳。莫作此想。成栋怒，率兵混战，阴遣锐卒东渡练祁，西渡荻泾，绕出阵后。乡兵溃，退屯来龙桥，接战良久，大败入镇。时，日未出，居人方为市，闻变，亟升屋，步兵亦升，东西驰逐，屋瓦乱飞。骑兵四面杀人，大呼唐秀才何在。百姓缚出者不杀。唐秀才，谓景曜也。初与朱甲为邻，甲助成栋，景曜面数其罪。复大书白牌，立马桥南，谕成栋速返正。至是为成栋所得，磔于市。廪生唐培，犹率兵巷战。李兵铳箭并发，乡兵大奔。培被获，大骂臊羯狗安敢无状。刃已在颈。尚呼岂有此理。语未绝，身首分矣。诸生朱霞、张小盖，登屋鸣金，冀集众复战。李兵四集，身被数大创，堕河，呼号竟日，乃死。知朱某为乡兵首，恨之。于是朱家桥一带，焚掠殆尽，男妇死者一千六百余人，城中有须明征者，为众所杀，并其家丁悉诛之。明征素无行，为乡里所摈，忽冠带乘轩谒成栋，称署嘉定营事守备，仍通志葵，称监纪推官，鬼迹狐踪，莫可穷诘。俄以危言劫维熙，诳取官银，招家丁六十余人，悉衣锦绮。悬佩刀，威仪甚肃。时率之至安亭诸镇，访其凶豪，与造膝密语，他人莫得与闻。因扬言已遣人请各乡镇兵，分守诸要害。时城守颇严，所遣人至夜阑始返，时启关纳之，问乡兵安在？漫应曰：县主性悭。不肯发粮，已散去矣。众共诘问，语极支离，始大疑之。十八日薄暮，城中竞传明征家窝藏奸细，复私造都督府牌印，并冠带盔甲数十副，谋尽杀满士民，以媚成栋，俾代为保奏，阖城惊扰。有顷，西关外擒获奸细，严刑鞫之，供为须党，一时大哗，莫辨其伪。明征逃，众共追逐至南关，就缚，步迟，即用大梃击胫，跳踯而前，至察院左，斩首刳肠断四肢，分置各城门，捕其家丁，悉诛之，远近震骇。
　　十九日，通政使司左侯峒曾入城，与士民分部巡守。淳耀等令元演作书，急趋其父峒曾入城，乡兵亦列帜往迎。既至，集众公议，画地而守。东门，峒曾为主，其子元演、元洁及邑诸生朱元亮、龚孙玹、金吉士佐之。西门，淳耀为主，其弟诸生渊耀佐之。南门，秀水教谕龚用图、举人张锡眉为主，邑诸生夏云蛟、唐昌全等佐之。北门，亦峒曾为主，太学生朱长祚、原任佥事唐咨禹佐之。处分已定，各帅众上城巡逻，人士争缚裤执刀以从，疁人情颇觉鼓舞。东、北二门，俱用大石垒断街路，惟西、南二门，稍按时启闭，仍用屋木乱石横塞道涂，以遏兵锋。二十二日，立挨门出丁法，分上中下三等，上户出丁若干，衣粮自备，仍出银若干，备客兵粮饷，并守城头目灯烛之费。中户出丁若干，衣粮自备。下户止出一丁，分堞而守，每丁给钱日六十文，衣粮灯烛悉自备。城上分四隅，自某地起某地止，分属各图，每图择一人为长，日入后，当事者亲自巡历，以稽勤惰。其大事专属峒曾、淳耀处分。是日，一都乡兵缚一投牒者至，称为间谍。鞫之，实志葵送书人，发函有吴门之虏，斩馘殆尽。杭州之虏贝勒云亡等语。
　　二十日，逐北令张维熙，推前任儒学训导万逵摄县事，巡司俞尚德充捕官。维熙为人狡诈，兵起惧诛，诡结于众，愿弃逆效顺，百姓信之，反与共事，及峒曾至，议首诛以徇，百姓固为请命，乃仅逐之。百姓犹惜其去，力护之出境。
　　二十一日，获太仓贼四人，枭于市。是日志葵牌至云，即日遣游击蔡乔督兵协剿。午后复有健儿四人，持志葵牌至。来文与前互异。严鞫之，供为太仓贼浦嶂、浦峤伪造。欲乘我不备，袭取我城。既得实，立斩之。尔时声气岌岌，人不自保。然恃侯黄望重，避难士民，扶老携幼而归，不绝于路。城上扬白旗，大书嘉定恢剿义师，奈兵饷两绌，所伏惟城外乡兵，诸乡兵至是各保村落，不可复聚矣。仍遣人多赍名刺，凡在嘉定辖中，悉访其拳勇少年，势力能鼓众者，敦请来前，备宾主礼，假以词色，令各归集众。
　　因诫曰：勉之，人谁父母妻子，诸君能办此，兼可自为，匪独为人也。此辈骤蒙下交，皆惊喜，颇为效力，皆斩木揭竿，击金鼓集众，乡兵益盛。而是日石冈有锺氏之祸，人言锺益尝在史阁部标下，领胖袄银五千两，扬州破，悉饱私橐，盍取为义兵饷，竞往攻之。势如轰雷。父子兄弟死者五人，悉断其头，与明征头并悬城上。顷之，南翔镇获明征妻子，斩割屠裂，一如明征，而南翔复有李氏之祸。李氏自世庙以来，蝉联不绝，其裔孙贡士李陟，年少有隽才，知名当世，就镇中纠合义旅，号匡定军，未就，里儿忌之，声言李氏潜通清兵，因群拥至门，陟与其族抗之等，自恃无他肠，对众嫚骂自若，市人素畏李氏，恐事定后，陟等必正其罪，佯言搜得奸细，李氏无少长，皆杀之，投尸义冢，纵犬食其肉，惨酷备至。莫敢问。各路闻风竞相盘诘，路人单行，稍涉疑似，即縳去，乱枪戳死，弃尸河中。甚至一言忤意，白刃骤加，其人方欲置辩，身首已离。城内外杀人无算，穷乡僻壤，自相仇杀，莫能禁止。时正亢旱，炎威逼人，道傍乞丐，争挟毒投井中，以阨乡兵，无远不届。事露，引颈受刃，卒无一言，民间鼎沸，凡桥道扼要处，皆设厂。晨夜共守，尔时虽五家之市，亦称乡兵，以无饷故，大率一至城下，即绝迹不来。当事者惧，张榜四门，此后乡兵来者，集护国、流光、皇庆、寺中，为首一人，入城领饷，于是来者渐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