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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阙史
《唐阙史》 唐 高彦休
卷上
○丁约剑解
大历初,韦行式为西川采访使。有侄曰子威,年及弱冠,聪敏温克,常耽玩 道书,惑神仙修炼之术。有步卒丁约者,执役于部下,周旋勤恪,未尝少惰,子 威颇私之。一日,辞气惨忄栗云:“欲他适。”子威怒曰:“籍在辕门,焉容自 便。”丁曰:“去计已果,不可留也。然某肃勤左右,二载于兹,未能忘情,思 有以报。某非碌碌求食者,尚萦俗阃耳,有药一粒,愿以赠别。食此非能长生, 限内无他恙矣。”因褫衣带,得药类粟,以奉子威。又谓曰:“郎君道情深厚, 不欺暗室,终当弃俗,尚隔两尘。”子威曰:“何谓两尘?”对曰:“儒谓之世, 释谓之劫,道谓之尘,善坚此亦复遐寿。后五十年,近京相遇,此际无相讶也。” 言讫而出。子威惊愕,亟命追之,已不及矣。主将以逃亡上状,请落兵籍。尔后 子威行思坐念,留意寻访,竟亡其踪。后擢明经第,调数邑宰,及従心之岁,毛 发皆鹤,时元和十三年也。将还京师,夕于骊山旅舍,闻通衢甚哗,询其由,曰: “刘悟执逆帅李师道下,将至阙下。”步出视之,则兵仗丛卫,桎梏累累。其中 一人,乃丁约也,反接双臂,长驱而西,齿发强壮,无异昔日,子威大奇之,百 千人中惊认之际,丁约则已见矣,微笑遥谓子威曰:“尚记临邛别否一瞬五十载 矣。幸且相送至前驿。”须臾到滋水,则散絷于邮舍,壁间开一窍,以给食物。 子威窥之,俄见脱置桎梏,覆之以席,跃自窦出,与子威携手上旗亭,话阔别之 恨,且叹子威之衰耄。子威谓曰:“仙兄既有相见之期,圣朝奄宅天下,何为私 叛臣耶?”丁曰:“言之久矣,何所逃哉!蜀国睽辞,岂不云近京相遇,慎勿多 讶乎!”又问曰:“果就刑否?”对曰:“道中有尸解、剑解、火解、水解,惟 剑解实繁有徒。嵇康、郭璞,非受戕害者,以此委蜕耳,异韩、彭与粪壤并也。 某或思避,自此而逃,孰能道耶?”他问不对,唯云:“须笔。”子威搜书囊以 进,亦愧领之。子威又曰:“某得亲朋书,促令著鞭,以为明晨藁街寓目,岂蜕 于此乎?”丁曰:“未也。夕当甚雨,未克行刑,一再昼,雨止,国有小故,十 九日大限方及。君于此时,幸一访别。”言讫还馆,复入穴,荷校以坐。子威却 往温泉,日已晡矣,风埃坌起,夜中雨果大澍,迟明泥及骭,诏改日行刑。再宿 方霁,则王姬有薨于外馆者,复三日不视朝,果至十九日,方献庙巡廛阝,始行 大戮。子威是日饫仆饱马,诘旦往棘场候焉。停午间,方号令回,观者不啻亿兆 众矣,面语不辨,寸步相失,俘囚才到,丁已志焉,遥目子威,笑颔三四。及挥 刃之际,子威独见断笔,霜锋倏及之,次丁囚,跃出而南,广众之中,蹑足以进。 又登酒肆,言当之蜀,脱衣换觞,与子威对饮,云:“某自此遐适矣。勉于奉道, 犹隔两尘,归奉候于昆仑石室。”言讫,下旗亭冉冉西去,数步而灭。
○荥阳公清俭
荥阳公尚书郑澣,以清规素履,嗣续门风。尹正圻南日,有従父昆弟之孙, 自覃怀来谒者,力农自赡尔,未尝干谒,拜揖甚野,冠带亦古。郑公之子弟仆御, 皆笑其疏质,而公心独怜之。问其所欲,则曰:“某为本邑以民待久矣,思得承 乏一尉,乃锦游故乡里也。”公深然之。而公之清誉重德,为时所归,或致书于 郡守,犹臂之使指也。将脂辖前一日,召甥侄与之会。食有蒸而为饼者,郑孙搴 去其皮,然后食之。公大嗟怒曰:“皮之与中,何以异耶仆常病浇态讹俗,骄侈 自奉,思得以还淳返朴,敦厚风俗,是独怜子力用弊衣,必能知艰难于稼穑,奈 何嚣浮有甚于五侯家绮纨乳臭儿耶!”因引手请所弃饼表,郑孙错愕失据,器而 承之,公则尽食所弃,遂揖归宾闼,赠以束帛,斥归乡里。
○郗尚书鼠妖
许下郗尚书士美,元和末为鄂州观察使,仁以抚下,忠以奉上,政化之美, 载在册书。一日夙兴,将出视事,束带已毕,左手引鞟,未及陷足,忽有巨鼠 过庭,北向拱立而舞。八座大怒,惊叱之,略无惮意,因掷靴以击,鼠则奔逸。 有毒虺堕于鞟中,珠目锦身,长筴细螫,勃勃起于舌端。向无鼠妖,则必致臃 指溃足之患矣。
○裴晋公大度皇甫郎中福直附
皇甫郎中湜气貌刚质,为文古雅,恃才傲物,性复褊而直。为郎南宫时,乘 酒使气,忤同列者。及醒,不自适,求分务温洛,时相允之。值伊瀍仍岁歉食, 正郎滞曹不迁,省俸甚微,困悴且甚。尝因积雪,门无辙迹,庖突无烟。晋公时 保厘洛,宅入有以为言者,由是卑辞厚礼,辟为留守府従事。正郎感激之外,亦 比比乖事大之礼,公优容之如不及。先是,公讨淮西日,恩赐钜万,贮于集贤私 第,公信浮屠教,且曰:“燎原之火,漂杵之诛,其无玉石俱焚者乎!”因尽? 舍讨叛所得,再修福先佛寺。危楼飞阁,琼砌璇题,就有日矣。将致书于秘监白 乐天,请为刻珉之词值正郎在座,忽发怒曰:“近舍某而远征白,信获戾于门下 矣!且某之文,方白之作,自谓瑶琴宝瑟,而比之桑间濮上之音也。然何门不可 以曳长裾,某自此请长揖而退。”座客旁观,靡不股忄栗。公婉词敬谢之,且曰: “初不敢以仰烦长者,虑为大手笔见拒。是所愿也,非敢望也。”正郎赪怒稍解, 则请斗酿而归。至家,独饮其半,寝酣数刻,呕哕而兴,乘醉挥毫,黄绢立就。 又明日,洁本以献,文思古謇,字复怪僻。公寻绎久之,目瞪舌涩,不能分其句。 读毕叹曰:“木玄虚、郭景纯《江》、《海》之流也。”因以宝车名马、缯彩器 玩约千馀缗,置书,命小将就第酬之。正郎省札大忿,掷书于地,叱小将曰: “寄谢侍中,何相待之薄也!某之文,非常流之文也,曾与顾况为集序外,未尝 造次许人。今者请制此碑,盖受恩深厚尔,其辞约三千馀字,每字三匹绢,更减 五分钱不得。”小校既恐且怒,跃马而归。公门下之僚属列校,咸扼腕切齿,思 脔其肉。公闻之笑曰:“真命世不羁之才也。”立遣依数酬之。自居守府,至正 郎里第,辇负相属,洛人聚观,比之雍绛泛舟之役,正郎领受之,无愧色。湜褊 急之性,独异于人,尝为蜂螫手指,因大躁急,命臧获及里中小儿辈,箕敛蜂巢, 购以善价。俄顷山聚于庭,则命碎烂于砧机杵臼,绞取其液,以酬所痛。又尝命 其子松录诗数首,一字小误,诟詈且跃,呼杖不及,则擒啮其臂,血流及肘而止。 其褊讦之性,率此类也。
○吐突承璀地毛
仲尼云:“必也正名乎!”近世逢掖,耻呼本字,南省官局则曰版图、小绩、 春闱、秋曹,北省官位则曰紫微、貂蝉、侧坡、夕拜,未尝正名其名,岂宣父之 本意也。左军中尉吐突承璀,方承恩顾,及将败之岁,有妖生所居,先是,承璀 尝华一室,红梁粉壁,为谨诏敕、藏机务之所。一日,晨启其户,则有毛生地, 高二尺许,承璀大恶之,且恐事泄,乃躬执箕帚,芟除以瘗。虽防口甚固,而亹 亹有知者,承璀尤不欲达于班列。一日,命其甥尝所亲附者曰:“姑为我微行省 闼之间,伺其丛谈,有言者否?”甥禀教敛躬而往。至省寺,即词诘守卫,辄不 许进。方出安上门,逢二秀士,自贡院回,笑相谓曰:“东广坤毳,可以为异矣。” 甥驰告曰:“醋大知之久矣!”且易其名呼矣。”谓左军为东广,地毛为坤毳矣。 承璀笑曰:“其可那何!”或令专局北司,则飞龙庄宅,内园弓箭,皆得以文呼 也。其明年,承璀以托附澧王,潜图不轨,籍没其家
○丞相妻命朱衣吏引马
丞相河南公妻晋国夫人,京兆□□才辨强明,资质瑰秀。尝登楼轴帘,俯瞰 阡陌,轩车簪绂,经过楼下,俯盖挝马,若不自安,而晋国冶态自恃,无羞避色。 一日,命妇朝觐皇太后,仗鼓才下,晋国出宅,将升步辇,执烛者双前步引。晋 国怒不乘马,傍有中书绯衣吏二人,方请事于丞相门,晋国谓曰:“第持炬前导!” 绯衣吏辞以前无规,晋国曰:“且使有之,亦因人而著,非天降地出也,今则以 自我而始。”吏逡巡不得免,乃捧火登骑。自是宰相妻出,得以中书朱绂吏为驺 导。
○沧州钓飞诏
大和末,司空陇西公之镇横海也,九年十一月,朝廷行大戮,宣刑于四方, 急诏北渡。于时寒气方隆,河冰层合,以诏北渡。公急击冰令截舟中流,水胜舟 覆,舟人尽溺,诏书随没。守者以状闻,水工大恐,失脚捽地,走东西阶。乃连 使飞令,鞭策相沓,以必复为命。守吏持众击冰抉诏,搜索六日,竟不得。浑河 奔湍,崩腾东走,度其泛去,不啻千万里也。水工又谓津吏曰:“王命莫大,尔 吏不敬,俾有斯溺。且不得诏,吏无大小一死之。”吏辈得令大怒,于是相与言 曰:“吾帅信于用刑,今不得诏,吾百族之血,当殷于河畔枯草矣。然河神阴骘, 遽敢没天子之书,而忍嫁祸于吾辈哉!”请帅祷祭,冀凭肸蚃而有以复也。水工 乃命具蠲洁版词而祝之。词卒,酒沥划然有声,若飞雳横霆,地动水响,倏而视 之,则河冰中断二十馀丈,间阔三四步,沉丝一钓,随钩而出,第印微湿,封角 不败
议者曰:“黄河流激,大冰既合,而布封一尺,轻止半升,长水之下,六日 之久,复与一缕相遇,斯盖水神、河伯以芝泥缄敕蛟鱼辈,推鳞翼总而归之。时 有従事掾宋藩为记甚备,然多归美于水工,议者以此薄之。
○周丞相对扬
文宗皇帝自改元开成后,尝郁郁不乐,驾幸两军,球猎宴会,十减六七。宠 锡之命,左解于右,盖上意有所嫌忌而不能去也。四年冬杪,风痹稍间,延英初 对宰臣,时以药饵初平,台座略奏事后,诸司及待制官并不召对,盖虑宸居之疲 倦也。及仗下后,又坐思政殿,拱默良久,左右侍卫者屏息不敢进。上徐谓曰: “今日直翰林者为谁?”学士院使奏曰:“中书舍人周墀。”上曰:“试命名来。” 汝南公既至,上命之坐,以金屈卮赐酒三器。问曰:“朕何如主?”汝南公降阶 再拜而称曰:“小臣不足以知大君之德。凡百臣庶,皆言陛下唐尧之圣,虞舜之 明,殷汤之仁,夏禹之俭。”上曰:“卿爱君之志,不得不然,然朕不敢追踪尧 舜禹汤之明,所问卿者,何如周赧、汉献尔?”汝南公震惧惶骇,又再拜而言曰: “陛下自出震乘乾,光宅天下,诞敷文教,销偃武功,蛮貊怀柔,车书顺轨,臣 窃谓羲、昊、轩、顼才可抗衡,至于周之成康,汉之文景,曾不足比数,岂可以 赧、献亡国之君,而上攀睿德哉!伏愿陛下无执捴谦之小节,以为社稷之大幸也。 则天下幸甚,生灵受福,非独臣之愿也。”上又曰:“朕自以为不及也。周赧、 汉献受制于强诸侯,今朕受制于家臣,固以为不及也。”既而龙姿掩抑,泪落衣 襟,汝南公陨越于前,不复进谏,因俯伏流涕,再拜而退。自尔不复视朝,以至 厌代。
○李文公夜醮
李文公翱自文昌宫出刺合淝郡。公性褊直方正,未尝信巫觋之事?客有李处 士者,自云能通鬼神之言,言事颇中,一郡肃敬,如事神明。公到郡旬月,乃投 刺候谒,礼容甚倨。公心忌之,思以抑挫,抗声谓曰:“仲尼大圣也,尚云未知 生,焉知死,子能贤于宣父耶?”生曰:“不然。独不见阮生著《无鬼论》,精 辨宏赡,人不能屈,致鬼神见乎!且公骨肉间,朝夕当有遘病沉困者,宴安鸩毒 则已,或五常粗备,渍于七情,孰忍视溺而不援哉!”公愈怒,立命械系之,将 痛鞭其背。果哕食昏瞑,百刻不糁,遍召医药,曾无少瘳。爱女数人,既笄未嫁, 环床呱呱而泣,且归罪于公之桎梏李生也。公以伉俪义重,息胤情牵,不得已解 缧绁而祈叩之。则曰:“第手翰一状,俟夜祷之,某留墨篆同焚,当可脱免。” 仍诫曰:“慎勿笺易铅椠,他无所须矣。”公敬受教,即自草词祝,洁手书之。 性褊,札写数纸皆误,不能爽约,则又再书。烛灺更深,疲于毫研,克意一幅, 缮札稍严,而官位之中,竟笺一字。既逾时刻,遂并符以焚,闻呻吟顿减,阖室 相庆。黎明,李生候谒,公深德之。生曰:“祸则可免,犹谓迟迟,诫公无得漏 略,何为复注一字?”公曰:“无之。向写数本,悉以涂改,不忍自欺。就焚之 书,颇为精谨,老夫未尝忘也。”生曰:“谭何容易,祝词在斯。”因探怀以出 示,则昨日所烬之文也。公惊愕惭赧,避席而拜,酬之厚币,竟无所取。旬日告 别,不知所従,病亦渐间。
○路舍人友卢给事
路舍人群与卢给事弘止性相异,情相善。紫微清瘦古淡,未尝言朝市;夕拜 魁梧富贵,未尝言山水。紫微日谋高卧,有制诏则就宅草之;夕拜未尝乞告,有 宾客则就省谒之。虽秦吴所尚,而埙篪其友。一日,雪满玉京,紫微在假,夕拜 将欲晏入,先及路门,紫微寓于南垣茅亭,肆目山雪,鹿冠鹤氅,手卷膝琴,篝 火于炉,酌杯于机。忽闻卢至,曰:“适我愿兮!”促命延入。夕拜金紫华焕, 意气轩昂,偶紫微道服而坐。紫微曰:“卢六卢六,曾莫顾我,何也?”夕拜曰: “月限向满,家食相仍,日诣台庭,以图外任。”紫微貌惨曰:“驾肩权门,所 不忍视,且有夙分,徒劳汝形。腊营一壶,能同幕席天地否?”夕拜曰:“诣省 之计决矣。”紫微又呼侍儿曰:“卢六,待去早来,药糜宜洁匀,越中二饮器, 我与给事公俪食。”夕拜振声曰:“不可。”紫微曰:“何也?”夕拜曰:“今 旦犯冷,且欲遐征,已市血食之加蒜者餐矣。”时人闻之,以为路之高雅,卢之 俊达,各尽其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