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阙史

○李丞相特达
丞相陇西公之秉钧衡也,以特达自负,鱼服民间。时尝旅游覃怀,寓王氏别 野,王氏先世薄宦,子不以力稼自赡,杀鸡炊黍,以备日饷,汧相德之。及佐佑 大化,王氏之赍逾限官□来谒,蹇驴村仆,不得与鸣珂武卫者较进,则隐于执金 挝坎舍,伺板舆出,拜于道左。汧相久之方省,曰:“故人也。”遂刍饩之。逾 旬,以前衔除大理寺评事,且赪吉钿,轴于天官氏,面授之:“前制,狱寺有新 莅官者,必寺寮旧委,微此,则在朝五品以上清资官为识。”盖国家慎刑谳也。 王氏子罢耕客长安,寺官既不友其僚,朝客又皆昧其面,往不克莅,复谒相门。 机务方繁积于外,无肯为道其姓氏者。既不果谒,候坎舍如前,步辇始过,则凫 趋以进,具道前事。相君问曰:“有状乎?”对曰:“无?”。又曰:“有纸乎?” 亦曰:“无。”“襟袖何贮?”则遽探轴以进。丞相舁中尝置毫砚,遂拥百骑, 批绫纸曰:“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平章事李回识。”仍语廷评曰:“寄谢棘寺诸 曹长,此亦五品以上清资朝官也。”时议许以特达称。
○杨江西及第
祭酒杨尚书敬之任江西观察使,载江西应科,时成均长年,天性尤切。时已 秋暮,忽梦新榜四十进士,历历可数。寓目及半,钟陵在焉,其邻则姓濮阳,而 名不可辨。既寤,大喜,访于词场,则云:“有濮阳愿者,为文甚高,且有声誉。 时搜访草泽方急,色目雅在选中。”遂寻其居,则曰:“闽人未至京国。”杨公 诫其子,令听之,俟其到京,与之往来,以符斯梦。一日,杨公祖客灞上,客未 至间,休于逆旅。舍有秣马伺仆,如自远来者。试命询之,乃贡士。侦所自,曰: “闽。”问其姓,曰:“濮阳。”审其名,曰:“愿。”杨公曰:“吁!斯天启 也。安有既梦于彼,复遇于此哉!”亟命相见,濮阳逡巡不得让,执所业以进。 始阅其人眉宇清秀。次与之语,词气安详。终阅其文,休理精奥。问其所抵,则 曰:“今将僦居。”杨公曰:“不然。”尽驱所行,置于庠序,命江西寅夕与之 同处。杨公朝廷旧德,为文有凌轹韩柳意,尤自得者,《华山赋》五千字唱在人 口。是后大称濮阳艺学于公卿间,人情翕然,谓升第必矣。试期有日,因食面之 寒者,一夕腹鼓而卒。杨公惋痛嗟骇,搜囊甚贫,乡路且远,力为营办,归骨闽 中。仍谓江西曰:“我梦无征,汝之一名亦不可保。”及第甲乙,则江西中选, 而同年无氏濮阳者,固不可谕之。夏首将关送于天官氏,时相有言:“前辈重族 望,轻官职,今则不然。竹林七贤曰陈留阮籍、沛国刘伶、河间向秀,得以言高 士矣。”是岁慈恩寺榜,因以望题。题毕,杨公闲步塔下,仰视之,则曰弘农杨 载、濮阳吴当,恍然如梦中所睹。
○崔相国请立太子
丞相太保崔公庄严宏厚,清雅公忠,善诱后来,有佐时许国之志。时以艺学 进者,一参讲席,如登龙门。初诏以绣衣自洛朝觐,访别承国寺僧神照。照亦近 岁名僧,无出其右者。谓曰:“弟子忝官西上,师有何言赠别?”僧笑曰:“大 哉,临别之问!”公避席以请,则曰:“恶事不为贤人也,善事不为圣人也。崇 高之名,博施之利,天下公器也,与众共之,无或独擅,无或多取。独善多取, 祸生其中矣,孔、孟其犹病诸!”言既而别。崔公不谕,祥鸾威凤,游于青云。 爰立作相,时宣宗景化维新,求理方切,将擅相印洽人望者,十稔不易。崔公春 秋鼎富,誉望云高,朝野人情,谓可以继汾阳王二十四考矣。一日,备顾问于便 殿,宰臣齐进。上曰:“朕以时和岁丰,万方无事,欲御楼肆赦,以答天休,可 否?”丞相令狐公奏曰:“御楼所费至多,宣下须有名目。次则频行赦宥,实启 幸门。今边戍衣赐未充,臣不敢草草商议。俟至中书,召有司计度,续具申奏。” 上不悦曰:“遣朕何处求御楼名目?”太保奏曰:“臣闻太子是天下之本,实系 万国之心,七鬯是司,国朝盛典。陛下倘行大礼,则岂惟肆赦,兼可郊天。”时 上方饵金石药,求长生之术,遂致躁渴不康,内外无人知者。疑忌方切,恶聆斯 言,俯首久之,不复顾问。后旬日,罢知政事。时同列恶其太劲,有以飞语巧中 者,所赖自居台席,人情攸归,上亦素知其名,不能动摇,不尔则忧在意表。老 僧赠别,于斯验焉。
○裴丞相古器
丞相河东公尚古好奇,掌纶诰日,有亲表调授宰字于曲阜者。耕人垦田,得 古铁器曰盎,腹容三斗,浅项痹足,规口矩耳,朴厚古丑,蠹蚀于土壤者。既洗 涤之,复磨砻之,隐隐有古篆九字带盎之腰,曲阜令不能辨。兖州有书生姓鲁, 善八体书,子男召致于邑,出盎示之,曰:“此大篆也。非今之所行者,惟某颇 尝学之,是九字曰,齐桓公会于葵邱岁铸。”邑宰大奇其说,及以篆验,则字势 存焉。乃辇致于河东公之门,公以为麟经时物,得以为古矣,宝之犹钟玦郜鼎也, 视草之暇,辄引亲枝之分深者观之,以是京辇声为至宝。公后以小宗伯掌文学柄, 得士之后,生徒有以盎宝为请者。裴公一日设食会门生,器出于庭,则离立环观, 迭词以赞。独刘舍人蜕以为非当时之物,乃近世矫作也。公不悦曰:“果有说乎?” 紫微曰:“某幼专邱明之书,齐侯小白谥曰桓公,九合诸侯,取威定霸,葵邱之 会是第八盟。又按《礼经》,诸侯五月而葬。同盟至既葬然后反虞,既虞然后卒 哭,卒哭然后定谥,则葵邱之会实在生前,不得以谥称之,此乃近世矫作也。” 裴公恍然始悟,立命击碎,然后举爵尽欢而罢。
○杜舍人牧湖州
杜舍人再捷之后,时誉益清,物议人情,待以仙格。紫微恃才名,亦颇纵声 色,尝自言有鉴裁之能。闻吴兴郡有长眉纤腰有类神仙者,罢宛陵従事,专往观 焉。使君籍甚其名,迎待颇厚。至郡旬日,继以洪饮,睨观官妓曰:“善则善矣, 未称所传也。”览私选曰:“美则美矣,未惬所望也。”将离去,使君敬请所欲, 曰:“愿泛彩舟,许人纵视,得以寓目,愚无恨焉。”使君甚悦,择日大具戏舟 讴棹,较捷之乐,以鲜华夸尚,得人纵观,两岸如堵。紫微则循泛肆目,竟迷所 得。及墓将散,俄于曲岸见里妇携幼女,年邻小稔。紫微曰:“此奇色也。”遽 命接致彩舟,欲与之语。母幼惶惧,如不自安。紫微曰:“今未必去,第存晚期 耳。”遂赠罗缬一箧为质。妇人辞曰:“他人无状,恐为所累。”紫微曰:“不 然。余今西航,祈典此郡,汝待我十年不来而后嫁。”遂笔于纸,盟而后别。紫 微到京,常意霅上。厥后十四载,出刺湖州,之郡三日,即命搜访,女适人已三 载,有子二人矣。紫微召母及嫁者诘之,其夫虑为所掠,携子而往。紫微谓曰: “且纳我贿,何食前言?”母即出留翰以示之,复白曰:“待十年不至,而后嫁 之,三载有子二人。”紫微熟视旧札,俯首逾刻曰:“其词也直。”因赠诗以导 其志。诗曰:“自是寻春去较迟,不须惆怅怨芳时。狂风落尽?深红色,绿树成 阴子满枝。”翌日,遍闻于好事者。
○许道敏同年
贡士许道敏随乡荐之初,获知于时相。是冬,主文者将莅事于贡院,谒于相 门。丞相大称其文学精臻,宜在公选,主文加简,揖额而去。许潜知其旨,则磨 厉以须,屈指试期,大挂人口。俄有张希复员外,结婚于丞相奇章公之门,亲迎 之夕,辟道敏为傧赞。道敏乘其喜气,纵酒飞章,摇珮高谈,极欢而罢。居无何, 时相敷奏不称旨,移秩他郡,人情恐骇,主文不敢第于甲乙。尔后晦昧坎壈,不 复闻达,继丁家故,垂二十载。至柘国小兵部知举年,方擢于上科。时有同年张 侍郎读,一举成事,年才十九,乃道敏败于垂成之冬,傧导外郎鹊桥之夕,牛夫 人所出也。差之毫厘,何啻千里!
○韦御史铛怪
故山北従事韦某殿中,尝话幼年在痒序,甫书云节,逮夜自学舍捧书以归。 及堂寝,阗其无人,独狭室有篝火烹油之所,因窥之,则铛长数尺,久而复低, 如是者三四。潞豸大恐,奔出于门,方见其家悉于宇下营时尊之具,潞豸神色惨 白,且告之故,即众訾之,以为稚子妄语也。俄顷偕入,其主庖青衣,就铛蒇事, 仍贮婴孩子怀抱间。婴涌身须食,因误坠于铛中,沸油浪涌,青衣大叫,火已及 屋,长幼奔救,或沃以水,焰则益炽,盖膏水相反也。乃杂掷罂缸茵毯之类,久 之方灭。灭后视婴,已焦爇矣。阖室惊怖,为之罢节废奠,青衣亦以心悸而终。
○郑相国题马嵬诗
马嵬佛寺杨贵妃缢所,迩后才士文人,经过赋咏,以导幽怨者,不可胜纪, 莫不以翠翘香钿,委于尘土,红凄碧怨,令人伤悲,虽调苦词清,而无逃此意。 独丞相荥阳公畋为凤翔従事日,题诗曰:“肃宗回马杨妃死,云雨虽亡日月新。 终是圣明天子事,景阳宫井又何人?”后人观者,以为真辅相之句。公之篇什, 可以糠秕颜、谢,笞挞曹、刘。为渭南县尉日,尝有《题缑山王子晋庙》诗,尤 为绝唱。其中警策之句曰:“晓花珠弄蕊,春茹玉生苗。楚妓红丝瑟,秦郎白管 箫。衣従星渚浣,丹就日宫烧。句曲觞金洞,天台啸石桥。雾垂鸦翅发,冰冻虎 章腰。”议者以为傥遇评于精鉴,当在李翰林、杜工部之右。
○秦中子得行人书
秦川富室少年有能规利者,盖先兢慎诚信,四方宾贾慕之如归,岁获美利, 藏镪巨万。一日逮夜,有投书于户者,仆执以进。少年启书,则蒲纸加蜡,昧墨 斜翰,为其先考所遗者。且曰:“汝之获利,吾之冥助也。今将有祸,履校灭趾, 故先觉耳。然吾已请于阴骘矣,汝及朔旦,宜斋躬洁服,夕于春明门外逆旅,仍 备缣之随龄者三十有五,蘖帕韬之,候夜分,则往灞水横梁,步及石岸,见有黄 其衣者,乃置于前,礼祝而进,灾当可免。或无所遇,即挈缣以归,善计家事, 急为窜计,祸不旋踵矣。”少年捧书大恐,阖室素服而泣,专志朔旦,则舍弃他 事,弹冠振衣,宵出青门之外,俨若不寐。恭候夜分,乃従一仆,乘一马,驰往 横梁,怯于无觌。至则果睹一物,形质恢怪,蓬头黄衣,交臂束膝,负柱而坐, 俯首以寐。少年载惊载喜,捧素于前,祈祝设拜,无敢却顾,急驱而回,返辕相 庆,以为幸免。独有仆之司驭者,疑其不直,曾未逾旬,铜壶始漏,复有掷书者, 厩皂立擒之,乃邻宇集痒序导青襟者。启其缄札,蒲蜡昧札如上,词曰:“汝灾 甚大,曩之寿帛,祸源未塞,宜更以缣三十五重置河梁。”富室少年列状始末, 诉于县官,诘问伏罪,遂置枯木。时故桂府李常侍丛制锦万年讼牍,数年前尚在, 往往为朝士取去。
○齐将军义犬
禁军大校有瑛名而齐姓者,始以驰聘,大承恩宠,以是假御史衔,至于剧宪。 家畜良犬四,尝畋迥广中,辄饲以粱肉。其一独填茹咽喉齿牙间以出,如隐丛薄, 然后食罄则复至,齐窃异之。一日,敕仆伺其所往,则圯垣枯窦,有母存焉。老 瘠疥秽,吐哺以饲。斋亦义者,奇叹久之,乃命篚牝而归,以败茵席温之,馀饼 饵饱之,犬则摇尾俯首,若怀感激尔。后擒奸逐狡,指顾如飞。齐将扈猎驾前, 必获丰赏。逾牛牝死,犬弥加勤。又更律琯,齐亦殂落,犬嗥吠终夕,呱呱不辍。 越月,将襄事于邱陇,则留四獒以御奸盗。及悬窆之夕,斯犬独举足,踣土成坳, 俯首叩棺见血,掩土未毕,犬亦致毙。
○真陵开山
丞相夏侯公为宣宗山陵使,有司妙选陵寝,虽山形外正,而蕴石中顽,丞相 衔命,以丰价募丁匠,开凿皇堂,弥月不就。京府两邑,隶纳锻具,联车以载, 辙迹相望,至则镬醯以沃之,且煎且凿,役百万丁力,孜孜矻矻,竟日所攻,不 及函丈。暨石工告毕,百步夷然,于柏寝之上,得折钗半股,其长如掌,衔于顽 石间,匠者抉取,以献夏侯公,公以园陵甫及,圣情哀慕,寝而不奏。上古已前, 宁无妆牖,桑海陵谷,其可谓诬
○郑侍郎判司勋检
吏部郑侍郎薰介洁方廉,以端劲自许,朝右畏惮。咸通初,有德音云:“官 阶至朝散大夫者,许追荣先世,及妻以邑封。至正议大夫者,用勋荫子。至光禄 大夫者,得衮服庙祭,设棨戟。”一日,内侍省牒言:“弓箭库使正议大夫内谒 者监某乙,请少恩例,用阶荫子。”吏部牒司勋刺检云:“大历中,鱼朝恩曾有 是事。”郑公怒,吏判其后云:“正议大夫诚宜荫子,内谒者监不合有男。”在 司具以此牒,自是无敢复请者。后以聚食百口,困于朝俸,白执政以外任为请。 时宰以公清望耆德,议假端揆,出刺华州,拟状留中不出,论者或以为尝失律于 宛陵,上意迟于再委分阃,而仆射李公亦尝不利于镜水,何三拥朱轮于莲华峰下 哉!盖以三峰且无戎机,不侔藩府,止类关辅丞郎耳。今者恩命不行,实以刚简 为幸臣所忌。
○赵江阴政事
咸通初,有天水赵宏者,任江阴令,以片言折狱著声。由是累宰剧邑,皆以 雪冤获优考,至于疑似晦伪之事,悉能以情伪辩之。时有楚州淮阴农者,比庄顷 以丰岁而货殖焉。其东邻则拓腴田数百亩,资镪未满,因以庄券质于西邻,贷缗 百万,契书显验,且言来岁赍本利以赎。至期果以腴田获利,首以贮财赎契,先 纳八百缗,第检置契书,期明日以残资换券。所隔信宿,且恃通家,因不征纳缗 之籍。明日,赍余镪至,遂为西邻不认矣,且无保证,又乏簿籍,终为所拒。东 邻冤诉于县,县为追勘,无以证明。邑宰谓曰:“诚疑尔冤,其如官中所赖者券, 乏此以证,何术理之?”复诉于州,州不能辨。东邻不胜其愤,远聆江阴之善政, 讼者乃越江而南,诉于赵宰。越宰谓曰:“县政地卑,且复逾境,何计奉雪?” 东邻则冤泣曰:“此地不得理,则无由自涤也。”赵曰:“第止吾舍,试为思之。” 经宿,召前曰:“吾计就矣,尔果不妄否?”则又曰:“焉敢厚诬。”赵曰: “诚如是言,当为置法。”乃召捕盗之干事者数辈,至淮_,曰:“有聚啸而寇 江者,按验已具,且言有同恶相济者,在某居处。”名姓形状,俱以西邻指言, 请械送至此。先是,邻州条法,唯持刃截江,无得藏匿。追牒至彼,果擒以还。 然西邻自恃无迹,未甚加惧,至则旅于庭下。赵励声谓曰:“幸耕织自活,何为 寇江?”囚则号呼与泪随曰:“稼穑之夫,未尝舟楫。”赵又曰:“辨证甚明, 且姓氏无差,或言伪而坚,则血肤取实。”囚则大恐,叩头见血,如不胜其冤者。 赵又曰:“所盗率多金银锦绣,非农家所宜有也。汝宜籍舍之产以辨之。”囚意 稍开,谓皆非所贮者,且不疑东邻之越讼也,乃言:有稻若干斛,庄客某甲算纳 到者;绸绢若干匹,家机所出者;钱若干贯,东邻赎契者;银器若干件,匠某锻 成者。”赵宰大喜,即再审其事,复谓曰:“汝果非寇江者,何为讳东邻所赎八 百缗?”导引诉邻,令其偶值,于是惭惧灰色,祈死厅前。赵令桎梏往本土,检 付契书,然后置之于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