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阳笔记


  附:闽海闻见录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(三一)

  ●全台论

  山川之形势,人事之规画,有极安而极危、似密而实疏者,台湾是已。

  夫台湾一郡、四县,负山面水,外有口岸之险,内有甲兵之设,说者谓「盘石之安,金汤之固,不是过也」。余曰:「不然」。

  夫水以载舟,水到之处,即舟到之处。水有浅深,舟有大小,不能限也。或曰:「水之下有暗礁焉(石藏水底,锋利无比,名曰暗礁),有铁板沙焉(沙色如墨,性坚如铁,名曰铁板沙),无论艨艟快艇,触之即碎而无复存者」。然此说也,可以吓商贾之所未经,而不能难土人之所习惯。沿海居民,捕鱼为业,当风浪怒涌之时,而谈笑自若。何者?习熟之使然也。若浅若深,了如指掌;而何有于沙石?故洋匪之出入,必藉土人以引之。蔡逆之来,木城之失,其明征欤(过巡道置木城三座于鹿耳门,蔡牵入而焚之)!

  又或曰:「有口岸在,设重兵以守之,严其防而御之,则有备无患」。余曰:「诚是也。然其患即伏于此,而莫之觉也矣」。

  夫以弹丸之区,而兵有一万四千有奇,设总兵一、副将三,其下参游都阃以及守备千把等员,因其地之远近险易,而定其兵数之多寡,绵亘千里,棋布星罗,至周且备。而不知兵聚则厚,分则单。郡垣为全台重地,设兵三千。澎湖咽喉,设兵二千。安平、八里坌、鹿仔港皆口岸要隘,或一千、或八百、五百不等。其余分驻于沿山近海之小口,由南凤山、琅■〈王乔〉,以至淡北之鸡笼,塘铺、卡房,不可胜计;多三十名,少则二十名。然一遇有警,众寡不敌。或贼已抵岸,羽檄旁午,而调兵觅夫,动经累日。锣锅、帐房、火药、铅弹之类,约束装载,在在需时。欲火急星驰,作救援之兵,岂可得乎?

  且承平日久,士卒多有懈心。恃兵弁之分驻,声势之连络,动则曰:「有某在,有某在」,略不经意焉。致病之由,实钟于此。

  故曰,势不可恃也,谋不可恃也。盖有治人无治法,居安而思危焉,其庶几欤!

  熟习情形,直是聚米为山,宛然在目。而结穴归于治人、治法,居安思危,胸中自有经纶在。(孟津阎柱峰)

  患伏于莫觉,故兵可恃而不可恃。立论得思患豫防之旨,不独台湾宜尔。(松轩霍树清)浩气磅礴,层波叠浪,觉昌黎风味去今不远。(桐喈)

  言皆切要。(兄涛)

  规画已具。(许春池)

  ●粤庄义民记

  呜呼!宇宙太和之气,不择地而钟,虽荒服之国、蛮夷之邦,亦必有以酝酿于平昔,陶淑其性情,家人父子固结于心,刀镬不能屈、诈谋不得间,时易势殊而不少为之移易者。吾于台之粤民深有感焉。

  台地素无土著,皆漳、泉、广三郡之人徙居焉。地分南北,广人实居其南,别以主客之名,而庄以立(漳泉人呼粤庄曰客庄)。此疆彼界,判然畛域。故往往有漳人作乱而泉人攻之者,泉人谋逆而漳人揭之者。若漳、泉合谋不轨,则粤民必倡义以诛之,未有不成功者。

  自台入版图以来,郑芝龙、朱一贵、黄教、林爽文、廖挂、陈锡宗等陷城戕官,封伪爵,据土地,无不纵横全台,势如破竹;而皆不能犯尺寸之土于粤庄之民。

  夫粤人其果有城郭之固、山川之险,所得恃以不恐欤?墙不过编竹,门不过积柴,然而久安无恙也。余重其义而问之故。曰:「我庄有成约焉,事无巨细,人无远近,必须痛痒相关,轨以正而无至于邪;有则自惩之,不敢劳吏问也」。余闻之曰:「嘻!此所以历久而不敝者欤」?

  然自凤邑之南,沿傀儡山迤逦以至于海数十里,井灶亿万,生齿日繁,岂无一二跳梁,作奸犯科,不遵约束,以蹈夫乖僻自用之习,而干于罪戾?举凡此庄之民,莫不熙熙暭暭,忘利重义,安居乐业,协力同心。非有以和其衷而养其天年,能如是乎?孟子曰:「地利不如人和」。左氏传曰:「师克在和」。和之为用大矣哉!

  且其地一岁三收,香稻贡瓜之类,入其赋而岁进焉。何莫非人杰地灵、和气致祥之所致欤?今而后知海之外,犹有古风存者。

  别有天地,其海外一桃源乎?(兄涛)

  吏不劳而自治,其有一二隐君子如王彦方辈耶?抑僻远未涉浇薄之习耶?予以义而进之,有民风之责者须知此意。(松轩)

  ●嘉义县火山记

  天下有理之所无、事之所有,乍睹乍闻,无不骇耳惊目,思欲一究其奇异,而莫可穷诘者,如火山是已。

  山在县治之东南二十里。予初摄武蛮篆,即欲一登其巅;因案牍繁剧,未暇游览。癸亥秋,予复莅罗山任。佑之庆观察过邑,亟欲一观。谓予曰:「笠山可作东道主乎,盍同往」?因命人除荆去秽,肩舆而行。

  至则鸟道羊肠,盘回而上,数息肩方履绝顶。询之僧人,始知火在山后。茂树恶木,乱草杂沓,怪石嵚崎,高原突怒。假僧杖,整草履,攀藤附葛,而绕其后,火■〈焰,臼代旧〉逼人。远望火自穴出,洞澈如炉。穴上有树,根踞其石,叶青青着火气,烝烝然似堕不堕。下有清流,蟹横行其中郭索然。土人云:「火逢阴雨盛倍于常,投以纸与毛立烬。穴旁草木葱龙,色无少变」。

  吁!此山无奇,而火之出于山则奇矣。火出于山,与水同出于一穴,且为草与木之并生而无少损,则更奇矣。吾故曰:理之所无、事之所有也。

  奇境成奇文。(兄涛)

  火井火洞,同一奇观。(许春池)

  蜀有火井,何疑粤有火山;然非嗜奇者不能探入奚囊。睹此,觉茂先志临卬犹似臆见。(松轩)

  ●生番归化记

  台属彰邑有归化生番三十六社,隆冬则出,春夏则藏,畏时气染痘症也。番界设社丁首一名,汉人给戳而充其役。广其居以为番息(番界筑舍数楹,生番出山,即居其地)。来则三五成群,漆发文身(遍身以针刺孔,或牡丹花,或钱式,实以蓝靛,以饰其观),腰弓矢,怀短刃,挟所获易布丝盐铁,名曰「换番」;习以为常,民番两便,社丁亦与有利。

  余莅彰之次年冬,社丁引谒,见官则伏以为礼,赐以牛酒,以口受坛而饮,以手代箸而食。席地坐,醉则起歌,■〈口尹〉唔之声莫辨。善射,箭以细竹为之,粘鸡羽作翎,发必中的。以之代兵,则知进无退,勇敢之气,千折不回。靖林逆之乱,此番之力居多焉。

  询之通事,云番性畏热,生子三日,浴于河,操作如平日,无少倦。男女相遇,不通媒妁,随口作曲,互唱入彀,女则以手牵男而去,主于女家。番之结婚名曰牵手,实因此故。番生男不贺,生女则贺。与之嬉戏,挥以鞭挺,无怒;按以手则怒不可解,深恐以手点穴而死。其愚如是!

  又有玻璃番,闻其人甚秀美,然其地远而莫致,彼亦不出。外此则傀儡、鸡爪,各种不一。率皆穴地而居,射鹿为活,衣不蔽体,略具人形,深处穷岛,绝迹人寰;所谓化外之民,禽聚而兽行者也。

  一结化外,着笔悠然不尽,江上峰青。(兄涛)

  写猂痴之状,宛然在目,可作生番归化图看。(松轩)

  ●聚芳园记

  南投衙署,屡遭兵燹。予莅任后,捐廉修葺。署之西有隙地,为植木种花之所,久经荒芜。因环旧址筑短垣,廓其地建北舍三楹。墙外有小岗,松阴里许,苍翠之气,接连窗牖,因题曰「对松居」。自北而西为听月廊。引泉其后,透竹林之南灌菊圃。圃东为矮屋,对观射亭,植丹桂十株,名之曰「小轩十桂」。

  当春日融和,黄蜂满院,欹枕听画眉声,雌雄相应。时而隔帘香透,花影参差,盖酴醿将卸也。台地和暖,花无冬夏,树不凋,砌草不黄,故能终岁菁葱,生意满眼。兰蕙、素馨之类,随地布置,栏槛芬芳,溢于亭榭。

  友人见而谓之曰:「四时之花,君能兼之;四季之乐,君能享之;此地不可以不名也。谓之「聚芳园」可乎?然君究何修而得此乐也?夫人惟不滞于境之内者,斯可超于象之外。尝见夫权门贵客,日坐锦堂,玩好满前,氍毺铺地,以视君之茅舍柴扉,纸窗竹屋,不啻霄壤也;犹自营营于纷华靡丽之场,而戚戚于兰麝帷帐之内,寤寐不释,饮食不宁。究不知何时而乐也」!

  余聆其言而志之,并记其园之颠末,且镌八景诗于廓之右偏。后之来者,随时修补而保护之,亦将乐吾之乐而乐其乐也夫!

  绘景处大似柳州小品,后又似庐陵矣。(兄倚云)

  美景日在目前,忧者自忧,乐者自乐,不关物也。其胶西之超然台耶?黄州之快哉亭耶?(松轩)

  ●聚芳园八景

  东山晓翠

  群峰插半天,日高不知午。扑面翠欲流,缺处白云补。

  蜂衙春暖

  落花飞春雪,游峰瀁晴昼。人倦倚阑干,酴醿开深透。

  榕夏午风

  树老参天碧,阴浓竟日宜。冰心常在抱,应语夏虫知。

  琅玕烟雨

  茅屋绕竹林,人在林深处。绿天绝纤尘,风雨时来去。

  回廊听月

  好月照曲廊,月色凉如水。净洗繁华心,默悟盈亏理。

  秋圃赏菊

  种菊秋畦满,名花任品题。雨来勤爱护,深恐叶沾泥。

  西园晚射

  冠裳列夕阳,芳草鸣响镝。雍容揖让风,却不在中的。

  北苑书声

  儿子读书声,此事良可喜。未识老壮时,能作驹千里?

  如小苏题龙眠小景。(许春池)

  ●浊水记

  事有相反而理有难通者,习者未察,智者惑焉。竹城(古彰邑名)之南有水,其源出自内山,有黑沙流出,土人以之灌田,虽分派支流,亦皆混暗如烟,名曰浊水。后因地震山崩,冲分为二。其一由嘉属之斗六庄,其一则自彰邑安里社由北而南,复趋而西,下流十里,合注于海,总名之曰虎尾溪,浩浩荡荡,波涛怒涌,黑势汪洋,行人裹足。溪之名或以其险而名之欤?

  夫水莫不恶浊而喜清,故黄河之水清而圣人出。此则不然,一清而人心沸,再清而兵革扰。林逆之变,溪水澄澈三月有余。是何说也?且凡水之涨发,夏秋为盛。此水则阴雨连绵,无大泛溢;一至风起,乃沿江拍岸而下,势如山倾。近水居民,猝不及防,房舍田庐,多被淹没。说者谓山深树老,根露其下,落叶团积,日久水壅,一经风起,枝摇树动,叶随风开,水随叶下,故有久晴不雨而水灾猝报者。然此亦不过土人臆度,究不足为定论。

  总之,台湾地土浮松,人心善动。动,水性也。往往一夫呼而百夫诺,持干摇戈,动如蜂蚁。在倡之者亦不知其所以然,而事非意计,情理难通,有如此水。是盖天地之沴气所结欤?姑记之,以待守土问俗之官相与参考焉。

  理似相反而仍相通。天地之生物不测,而理未可执一而论也。(兄涛)

  末一段尤有关于吏治。(许春池)

  物之异常为害者,大抵沴气所钟。其不可解者,归之大造,而因端求理,即事垂戒,古人立论之旨恒如斯。(松轩)

  ●倭硫磺花记

  物有可遇而不可求者,亦有遇之而忽焉失之于交臂,比比然矣。虽宝藏灵异,亦不过韬晦于岩穴,而自美其美,终不逢人世之鉴赏,为之歌咏笔载,以永其传。吾甚惜其遇而不遇也。

  世之所谓倭硫磺,出自广南,因其物不易得,而人亦罕见之。至于花,则并未耳其名。

  余调任台阳,见其山为火■〈熖,臼代旧〉者(火■〈熖,臼代旧〉山在彰属猫雾束地界),以为磺在其下。土人曰:「非也。台湾之磺在淡水之金包里,然其地已封禁多年矣」。余年来握篆分符,多在郡治之南,以其地相隔愈远,亦遂略而置之。然有人自淡北来,必考问之。其闻见记载,率皆各异其说。余亦终惑焉。

  丁已春,移任新庄,有事于鸡笼山,履跳石登舟,过八尺门,观五色鲤鱼(鱼在八尺门下,水清见底,有蓝色者更佳)。复舍舟登狮球岭,望海中小屿,远近浮沉,睥睨万状,心旷神怡,流连不忍去。

  适有樵人自岭云中冉冉而下。至近,询之,始知自金包里来者。樵人方以山谷之险峻,与夫磺穴之出处,为余历述其颠末。余亦恍然遇之。遂命人随樵夫寻旧迹。湿草履,持长竿,竿末缚以铁铲,蹑足注目而飞取之。盖迟则热气逼人,无少喘息处。据云穴出半山,胪列七孔,有白液吐焉。取而视之,色洁如雪,少则变为松绿。樵人曰:「此硫磺花也,百余年所不经见者,今一旦为君得之矣」!

  余闻其言而不禁为之太息曰:「一物之出于山也,且有遇不遇之感,而况于人乎!抱负非常,置身穷谷间,所遇不偶,而沦落以终身,可胜道哉!可胜慨哉」!樵人不应,遵路而去。余亦返舟,而月出东山矣。

  有心人俯仰上下,别有襟怀,令人低徊不尽。(兄倚云)

  硫磺花几似石髓,所遇不偶,寄慨无穷。樵人之来也飘然,其去瞥然。(柱峰)

  ●漳泉义民论

  漳泉之民,人皆以为义。以其常招致乡勇,济困扶危也。吁!两郡之民,特因人成事耳,乌得谓之义?凡天下事,为其所当为,而不必有所为而为。夫有所为而为者,私也;无所为而为其所当为者,公也。且事当防患于未萌之先,而不必弭乱于既成之后。夫弭祸于既成,而因事以为功,且必有所为而后动焉,又安得谓之义也哉?

  无所为而为之谓义,殆作者全幅家数。不义漳泉,将激之以进粤庄也,其旨深矣!(松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