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游日记


  十五日,启,大风,寒甚,拥炉而坐,犹栗栗也。友人迫作字,呵笔为之,落纸复冰,瑟瑟有声。晚作家书。

  十六日,午餐后,养之约同至紫竹林询海晏消息,不得。晚饮于番菜馆,席具刀若叉,而不设橇,五簋迭荐,腥膻触鼻,醯浆之属,臭味尤恶。养之殷劝,强为半饱而归。忆宋书五行志有云:「晋泰始后,中国相尚用胡床貊盘,及为羌煮貊炙」。今此风复傓,士大夫尤甚。证今援古,识者有恧矣。是日发家书。

  十七日,吴宝斋(家珍)达其两从子至。一字习之,献斋同年子。一字小恒,恒斋子也。恒斋劬学无年,贤子颀颀,遂已成立。■〈言口〉以所业,是能嗣箕裘者。晚过其寓,知献斋明日可至。时方栖盛匍戎幕。宝斋则自青社至,公车暂巡,迟之同发也。回忆同治间角艺名场,三吴二蒋之名,颇在人口。今三吴虽弱其一,而伯叔竞爽,龙跃平舆;余则屈谷坚瓠,一身落拓,鸽原之戚,引憾终古矣!

  十八日,大风。赞臣晨来,余尚卧未起,留刺而去。晚闻献斋至,急走访之。别逾八稔,风标如故,而双鬓亦微斑矣。杂语身世,互相慰藉。余择交夙慎,臭味之合,悉能共休戚、同襟期,而献斋关注尤切。时直海防上功,五兄职盛军糈台有年,谊得列名,献斋援流貤例白于主卫,以余名上,出牍草见视,余惭窃非分,属仍归之五兄,献斋有难色,盖文牍已具也。

  十九日,黔。献斋来,留共午饭。闻海晏船抵埠,小园率其仲子并至,遣力往讶,久之不至。复自过紫竹林视之,则船阻大沽口横沙,尚外泊也。冒雪而返,衣履为濡。

  二十日,启。赞臣招■〈〈今上酉下〉欠〉,车笠重逢,清修如旧,握手道故,情款弥洽。同坐吴彬士同年(瞻莪)、杨霁堂明府(善庆),皆夙识也。日晡归,小园已在寓,具述风涛之险,无异谈虎色变。晚约过酒楼,清尊慰劳,欢釂无算。扶路而归,各已酩酊。

  二十一日,晨起为友人书纨扇数握,楹帖数联。缣素堆积,尚盈儿案,意殊苦之。午餐后,楚宝复来,为语台海风土及政治得失颇详。其兄瑾卿观察(士瑜)在彼中久,故知之最审也。

  二二日,小园晨出,乘暇作家书。晚送小园登舟,东劳西燕,执别黯然!

  二十三日,晨,走别献斋,闻新裕船明日展轮,将附之以行也。余以海外瘴疠,其俗又淫佚,携豫甥往,意涉狐疑。献斋亦不谓可。适雄县王戒之明府(金铭)过此,五兄旧识也。献斋允为之地。余归整装,至紫竹林旅舍,而献斋踵至,云戒之已诺,心甚感之。携豫甥往拜。晚复遣郭仆送之往。甥自髫龀失怙恃,依余廿载,未尝跬步离。濒别,甥泪盈睫,余温词慰之,并勖以持己应物之要,而意绪怆然,亦不觉潸焉出涕矣。甥冬非性愚顿而不嗜学,延师课读,辄舍业而嬉。年既逾冠,荡检弥甚,严戒之不为止。携之出游,冀其稍谙世故,悔心或萌,非真欲其自营温饱也。漏二下,登轮船,择官舱息焉。招商局轮船之制:督行船者曰大副,曰二副,皆夷人;司船事者曰买办,中国人,而查舱则必与夷人俱。船居处判四等:最上者曰大餐间,卧格外多一榻,沐盘镜具,致为修絮,食皆番菜,夷人谓食为大餐,故舱蒙其名;次曰官舱,又次曰房舱,制不甚别,官舱外陈设较备,藤榻红茵,颇适偃仰;又次曰统舱,居最下,良贱杂厕,枕藉相接,盘餐亦极劣矣。乘船者先输资,或于局,或于船,给以寸楮为券,谓之买票。大餐间价最高,津沽往返,需银七十两。官舱,自津至沪,银十四两。房舱十二两。统舱视房舱十分而减其一。俟开行后就舱收票,验其符否,谓之查舱。买办舞智,往往收资而不予票,查舱时匿客幽隐,其资即饱私橐;客或不欲,稍稍分润之;姧黠如鼠,莫可穷也。

  二十四日,辰刻,展轮徐行,出大沽口,候潮至始前,以外有横沙故。咸丰八年,英、法、俄、弥四国窥伺天津时,兵舰浅阻于外,当事乃遣武弁驾小舟导之使入,复任其以小轮船探水游奕,虚实既得,英法之众遂乘间肆毒,敓我炮台,挟兵要抚,致有城下之盟。委天险弗乘,且为之伥,竭勃海之流,宁足为诸贤湔此耻哉!前车既折,来轸方遒,流连形胜,为之三叹。

  二十五日,微风,夜雪。午过烟台,山皆积素,有三五夷楼,峙于山颠。附轮船者登降皆泛小艇,俯仰惊涛中,如落叶之随飘风,殊可危也。停轮逾时,复行。

  二十六日,启。泛黑水洋,舟虽摇荡,然可起立,凭阑俯镜,水作黯碧色,盖大海极深处。舟人云,见浊水,则距沪不还矣。

  二十七日,晨起,拓船窗,水色果异,不逾时,见夷楼绵互,舟樯如林,已届吴淞口矣。北眺宝山,为道光间陈忠愍公化成殉节之所。东海长城,坏于庸督,怒涛呜咽,犹有余哀!巳刻抵埠,寓长春栈。遣郭仆至鸿庆里邓丈既雨(启贤)处讯季垂纵迹,则已于二十二日携家室东渡矣。季垂官黔有声,邵中丞奏调至台,余会寓书有偕行之约,乃迟余十余日不至,中丞遣书促之,遂先行。午餐后,往晤铁仙丈(名启昌,季老弟,工画,驰誉甚广),知东渡仅一轮舶,月中往还者再,守■〈来矣〉之期,不能以旬计也。入城访薛饴树(葆楹),知藼闱疾亟,景卿观察郎至。观察,饴树之姊婿也。余本图谒观察吴门,今蹈一往复矣。夕,既雨丈枉过。

  二十八日,稣风微扇,有春意矣。既雨丈约过江宁公所。高堂重屋,规模洪廓。旁有小楼三楹,坐揽云物,别饶幽趣。其西丙舍参差相望,则乡人寄匶处也(上海之俗,凡寄居有死者皆不容待殡于家,乡人寓此者可十数万,勼赀集议,遂成是举)。集资巨万,经营创始,丈之力为多。余欲假小楼下榻,以避市嚣,丈欣然诺之。

  二十九日,霒。发家书。

  三月一日,癸未,购中西纪事阅之。述诸夷猾夏槙末綦详。粤东之抚,藩篱彻险,白门之约,腹心萌患,虽有智者,莫善其后。论者睹方今夷祸之烈,徒以缩肭为当事咎,三复斯编,知狱有主名也。晚作寄京邸友人书。饴树馈食物,受之。

  二日,晨,馈饴澍高贞碑拓本一幅,■〈倦,女代巳〉以罗酒,酬昨惠也。李观察枉过,具述称许之旱与邵中丞相需之殷,余惶恐对曰,生惭遵祖,公实中军,虑失中丞之望,真诮为羊公鹤耳。观察云寓饴澍处,旋往答拜。归晤既丈,期以明日迻寓。

  三日,启。晨起检山左诗钞一部、高贞碑拓本一幅赠李观察,副以阿胶、罗酒。午至江宁公所,居厅事旁舍,幽寂清旷,室无纤尘,视夷场真薉坏矣。

  四日,霒。枯坐无俚,检雅雨十种内抚言阅之。书为唐光化进士琅邪王定保撰,记进士应举登科杂事,共列一百五门,厘为十五卷。每则皆有论赞,所述典故,多选举志所未备者,宜渔洋以为秘本可贵重,而卢氏得之极为刊布也。理行箧,尚余高贞碑一幅、水利图一册,即持赠既雨丈,并诒其孙糕饵二匣。其孙,吾姨甥也。

  五日,风。晨起,书楹帖四联,折叠扇六握,皆应乡人之求者。李观察见过,谓薛母疾如故,以事暂归。旋至其舟,承贷番蚨四十枚,备资斧之乏,意挚可感。夕■〈夕生〉。

  六日,晨,遇既雨丈,约同至中和栈访仇涞之太史(继恒),侘寄津门及都中诸友书。归未逾刻,涞之踵至,纵语古今,靡靡可听,度亦安雅,吾乡之隽也。既雨丈来,惠以石印华山碑,又出洋务权舆及投笔集见视。

  七日,晨起,阅华山碑一过。原本最佳,昔贤所评海内第一本者是也;惜石印仅具迹相,君形者亡焉。复阅投笔集,为虞山晚年作,皆用杜少陵秋兴韵,讥谤明时,语多纰绞。此老大节既堕,文采本无足道,是集尤其进退失据之显证,作灾梨枣,甚亡谓也。既丈来约同游张园,地极僻旷,惜点缀不工,茅亭十余,如秦越人杂坐,了无顾盼;夷楼二所,尤乖雅致。复游徐园,室宇繁密,别一境界,又憎其乏疏旷之趣矣。园林如图画,非匈有邱壑人,固未易言布置也。晚得李观察书,并寄水利全书、江苏海塘志各一部。

  八日,阅洋务权舆一过,为岭南李德庵撰,详述道光间夷乱始末。其议论多与魏默深圣武记同,皆于林文忠公不能无责。不知文忠气吞强虏,匈有成算,使朝廷一意任之,厥功必竟。乃堕元老之壮猷,蒙狡夷之谲计;观文忠前后诸奏;真可为痛哭流涕。顾忍以成败之谈,哓哓事后,赤好为苛论矣!是日见邸钞,会试总裁为翁尚书同和、祁侍郎世长、侍郎霍穆欢、李侍郎端棻,同考则刘若曾、洪思亮、徐仁铸、施纪云、李福锟、许叶芬、吴鸿甲、彭述、周爰诹、沈曾桐、陈遹声、袁昶、邹福保、赵曾重、姚丙然、戴兆春、吕佩芬、冯金鉴,三五知交,皆不预也。

  九日,晤津人陈某,知戴孝侯观察(宗骞)至,寓永安栈,过访则既行矣。余始识孝侯于周武壮戎幕,酒酣抵掌,过从靡问。嗣闻其握兵棅戍三姓,归复经武威海,屹然为勃海大藩。悬渴之忱,倏将廿载,风萍偶合,仍艰一面,怊怅何极!

  十日,雨。枕上闻雷声殷殷,起于艮方。起视敝砚,吐润如濡。兴至作大艹一■〈巾〈宀癶旦,上中下〉〉,颇具屋漏痕之妙。午勌摊饭,一枕蘧蘧,餐和履顺,古惟阮公喻此恉矣。

  十一日,晴。铁仙丈来,云既丈病,午后往视之。王湘蘅(公所司事,亦乡人也)约过茶肆,层楼切云,俯瞰阛阛,马车驰骤,往来如织,大腹贾及轻薄少年携歌伎共载,招摇过市,顾盼自豪,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。而歌伎之媚客者,复杂为夷女倭妇妆饰,以自炫鬻,浮尘污人,安能倾东海而湔之!,归见赴,知饴澍已衔恤。

  十二日,李观察遣纪网至,邀过饴澍所,■〈来矣〉大殓礼毕入奠,已日夕矣。观察出饴澍哀启见视,为删改数语。

  十三日,大风。窦甸皋明府(镇山)招■〈〈今上酉下〉欠〉海天春番肆。明府籍中州,见司钓船榷务。

  昨晤于饴澍处,高睨大谈,无骫骳之态,与余甚契,雅不欲负其意;惟心恶番肆,又虑不悉鄙性,强以征歌选色,故托词谢之。

  十四日,晨,过山家园,访窦明府,未值。过李观察,同赴复新园午饭,肴核精美,颇饶乡味。

  十五日,霒。湘蘅出巨■〈巾〈宀癶旦,上中下〉〉索作篆,以壁闲旧悬熙之书讹数字,欲得余书易之。作竟张视,殊嫌弗工。余治许书,虽校熙之差密,然能穷篆籀之妙,则自审不如也。晚闲驾时船已抵埠。台湾轮舶二:一曰献美,一曰驾时;献美通厦门。

  十六日,启。晨过鼎新里视吴次竹(熙)(次竹昨夕自苏至,舍馆甫定,即遣价持刺讯余起居,谓今晨过从。余以晨须出倩友人代购船券,谢之,嘱迟余舍馆)。次竹曾从先兄受业,乙亥举于乡繇中书舍人改官知县,出宰金匮,延余主校试卷,推犕甚至。以礼去官,服阕后仍归江苏。比卧疾始疗,间余顿此,拏舟远来,歧路班荆,悆快惟倍。午约过酒楼,引觞为寿,谓此行必可假手一抒素袌,且诵昌黎送温处士文壮以余志,尽欢而■〈木枝〉,日已西趖.晚,既丈代取驾时船券至,官舱一纸费番蚨十二枚,下舱一纸费番蚨八枚,此自沪至淡水价也。

  十七日,晨起,撰挽辪母联语,书成遗之。汛小舟至下海埠登轮舶,官舱已无隙地,舟人导至大餐间息焉。

  十八日,舟人以事不果发。柁楼徙倚,睹北岸夷居日益繁盛,腥羴蔓延未知所极。曩闻李观察云,吴淞口外暗沙横埃,夷人苦之,逐逐之欲,将在宝山,以其地三面濒海,无鲠阻之虞也。魄兆既形,观察之言,可谓远识。蒙谓人鬼杂糅,其患已成,罢关互市,事终有待。方今筹策,惟当坚执前约,已辟口岸外不容更增一埠,已定租界外不容更拓尺土。譬彼瘭疽,虽不能疗,庶免流溃,遂遍胑体耳。

  十九日,辰刻,舟发,出吴淞口,转轮而南,风涛不惊,如履平地。同舟汪君南陔(瑞曾),盱眙人,庚午举人,官江苏知县,与邵中丞有旧,奏调东渡。又曾君士浒(炳章),常熟人,亦至台北者。谈笑颇洽。午后,东南风作,微苦颠簸,迻步欲踬,遂僵卧。晚餐粥一盂,蒙首跧伏,夜分始成寐。

  二十日,微风。仍不能起立。午后稍恬适。日晡启船窗,见沧澜万顷中,一岛孤悬,有若黑子。询舟人,知过鸡笼屿矣。夕抵沪尾,纁昏亡所见。明星数点,若隐若见,盖市楼镫火也。

  二十一日,晨起,约南陔、士浒同附小轮舟入郡。沪尾至郡郭三十里,往来有小轮舟,人索钱五十,行李以石计,数如之。舟人以南陔与余皆携有江海关免税单,须税务司验毕乃可行,是日直夷人礼拜,不理事。南陔遂孑身先往。午餐后买小舟登岸,榕阴如幄,流泉出蹊术间,颇饶幽致。小市居冈麓,肆廛栉比,海腥罗列,状多诡异。略一涉历,复登轮舶,凭阑侧顾,山势逦迤,如屏如幛,艹茻蒙密,不见山骨。海关及军垒隐露其颠,疑入画境。向夕岚蒸,一白横抹,舟人曰,此瘴气也,惟醉可敌,不则中之必病。

  二十二日,雨。士浒闻中丞试士台南,以翌晨发,意甚惶迫,挈舟人符某能夷语者径至海关语以故,税务司允不复譣,归买小舟。南陔遣仆亦至,来刺述中丞意,请径入署,遂同行。雨益甚,幸风利,张帆而前,日晡遂达郡郭。易肩舆行,夷居绕郭,高下杂厕,士人屋瓦,皆作赭色。城无隍,高才及丈。入城北门,市肆朴陋,如涉异域,折而西,达行署,馆于西院。具衣冠通谒,中丞辞谢。旋便服至,略通寒暄,致甚脱落,余不觉爽然,如闵仲叔之见君房,喜惧皆去。晚餐得手简,约至台南襄校。检行簏,分别携置,漏三下始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