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海见闻录

台海见闻录

张序
毛序
自序
卷一
卷二

张序

  昔贤称益神智者两端,首尚读书,次唯远游。余谓游不远不壮,游不险亦不奇也。身历重洋,无怪弗接,可云壮且奇矣;乃或眺听其间,惶然駴然,精神略不相属,过境思之,口呿舌挢,莫能道一辞,则万里遄征,虽淹日月,直等诸噩梦须臾耳。坡公游冠平生之语,岂欺人哉?

  忆辛酉岁,余奉命持节台湾,自厦门东渡,长飙四至,扬波触天,舵人面皆土色。余端坐舷次,频左右顾,伸纸濡笔,手未辍书,初不知吾舟之颠如箕也。居台二稔,汇所作诗,颜曰「瀛壖百咏」,凡乘槎之使,谬取为导海一针,余则弃为敝帚久矣。

  越丙寅,崇安董君典赍,秉铎彰邑。君故闽之博雅君子也,道究天人,绳其家学,多士奉若楷模,蒸蒸向风,一时既号称海滨邹鲁,公余更遍胪台郡山川、风土、民俗、物产、贤良、节列以及前人题咏之类,都为一集,名「台海见闻录」。纪中有史,诗中有画。披读之下,俾未至其地者神栖壮观,已至其地者目溯旧游。搜奇缒险,厥功比之郭、郦,故文章奥峭,亦相与颉颃。视仆之所作,奚啻判雅郑已哉!顾辱不鄙,集中多采拾葑菲,君之虚怀乐道,抑又加人一等矣。则斯编也,信其行远传后,足补舆经之阙轶,匪直为山海之梯航,而詹詹小言如余者,亦得附垂不朽,独非幸欤!爰为书之简端,以庆吾遭,且以志吾媿云。

  乾隆十八年春三月,赐进士出身、中宪大夫、掌云南道监察御史、署京畿道事、加二级纪录一次、年家眷弟张湄拜譔。
 
毛序

  尝稽山川铸于彝鼎,风土载在诗书。古昔先王,无非以所见所闻,昭示来兹。后之君子体此意,或山海着经,或郡国作志;他如九域有赋,十洲有记,著作纷纷,亦皆据所见所闻,笔之于书,用以信今而传后也。然以耳目所遇,发为文章,欲描形绘声,使山川风土,燎如观火,苟非才识卓越,学问渊博,有难言者。

  兹昆陵董君典斋先生,夙吞丹篆,素富青箱,本曲水名宿,作彰山楷范。夫彰乃闽之台湾,古毘舍耶国。近以我朝德威远播,始入版籍。其地岛屿孤悬波中,城市独辟海表,山川既殊,风土亦异,民情物产,均多不侔内地。董君宦游斯土,实有得于见所未见、闻所未闻者,乃退而编缉成书。凡台地疆舆、官守、土俗、民风、山珍、水利之类以及诗词歌曲,靡有不备,汇为四卷,颜曰「台海见闻录」;较之台湾郡志暨图考、笔谈诸书,尤为详核。特以质余,兼请序之。余披阅之下,神游其境,觉蛟室蜃楼之形,俨遇于目,涛鸣海吼之声,恍栖于耳,山川风土,一览洞然,不啻以董君之见闻,据为余之见闻矣。是录也,详明典博,直可为山海经、郡国志之拾遗,九城赋、十洲记之补亡焉。要亦本古先王铸彝鼎、载诗书之意也夫。

  新都毛大周题于崇署之远香亭。
 
自序

  台湾,古毘舍耶国也。越在海外,远通江、浙、粤东,近逼闽省厦门。初占于荷兰,继据于伪郑。康熙二十二年,郑克塽输诚,皇威远布,文德武功,海宇敉宁。迨三十一年,巡使高公拱干,秉节兹土,始辑郡志;乾隆六年,刘公良璧,复增补成书。又历年所,海疆日扩,人物丕变。巡方六公十七、范公咸网罗荟萃,重为编辑,海外文物,于兹大备。其前则有明太常少卿沈公光文台湾与图考、草木杂记,靖海侯施公琅靖海纪,诸罗令季公麒光台湾杂记、山川考略,教授林公谦光台湾纪略,台防孙公元衡赤嵌集,仁和郁公永河稗海纪游、伪郑逸事,漳浦蓝公鼎元东征集、平台纪略,巡方黄公叔璥赤嵌笔谈、使槎录,巡使张公嗣昌巡台录,尹公士俍台湾志略,巡方张公湄瀛壖百咏。六、范二公纂修郡志,多采集焉。

  予丙寅夏,司铎彰山,一舟航海,睹山川之美秀,水土之饶沃,风俗之华丽,物产之丰隆,有见有闻,退而识之,稽之文献,质其真赝,其有荒唐不经者,概置勿录。庚午春,秩满忧居梓里,一二良朋,每询岛屿风土、海国文章,辄出以相视。然而卷帖繁芜,又恐散失,读礼之暇,漫为编次,首山川、建置以及官爵、武备、田赋、输将、备考、条例,次风俗、物产、名贤、烈妇,至于词赋诗歌,择咏台风土者录之,名曰「见闻录」,分卷为四,以为笔谈,岂曰毘舍耶国今归我朝版图,拟作齐谐之志、山海之图耶,聊以附诸公之末,一览而得其大概云尔。

  乾隆辛未阳月,典斋董天工书于平川书屋。
 
卷一

  山川

  建置

  官制

  营制

  武备

  船政

  田赋

  盐课

  水陆饷

  官庄

  山川

  台山自福省五虎门蜿蜓渡海,东至大洋中有二山,曰关潼、白畎,是台地诸山之太祖也。隐伏波涛,穿海渡洋,至台之鸡笼山,始结一顶,磅礴千余里,或山谷,或平地,诸山屹峙不可纪极。大约台山背东溟,面西海,其地形如半月,郡邑居其中。木冈山为郡之少祖,在府治东北一百三十里,巍峨耸拔,云雾掩罩,天清顶见。山南三十余里为台湾县治。自木冈山南至沙马矶头山,在府治西南四百六十里,其西尽大海,其东北为凤山县治。自木冈山北至玉案山,其西北三十里为诸罗县治。自玉案山北至大武郡山,其西北四十里为彰化县治。自大武郡山北至鸡笼鼻头山,在府治东北六百三十里,其北尽大海,其西南三百五十里为淡水厅治。大海环绕,远通江、浙、粤东,近为闽省外障。澎湖为门户,鹿耳为咽喉;加以七鲲身毗连环护,诚天设之险。其山皆向内。北路之后垄港,与兴化南日对峙。后垄而上之竹堑,与海坛对峙。竹堑而上之南嵌与福州闽安镇对峙。自南嵌至上淡水,与北茭相望。淡水至鸡笼城,与沙埕烽火门相望。澎湖凭山环海,有五十屿,巨细相间,回环五十五澳。

  文献通考云:『琉球国在泉州之东,有岛曰澎湖,烟火相望,水行五日而至。旁有毘舍耶(一作那)国,语言不通,袒裸盱睢,殆非人类。喜铁器,临敌用镖,以绳十余丈为操纵,盖爱其铁不忍弃』。按澎湖东南即今台湾,其情状相似,殆即毘舍耶国也。

  蓉洲文稿云:『台湾,海中番岛,名山藏所谓乾坤东港华严婆娑洋世界,名为鸡笼。考其源则琉球之余种,自哈喇分支,近通日本,远接吕宋,控南澳,阻铜山,以澎湖为外援。明万历间,海寇颜思齐踞有其地,始称台湾。思齐剽掠海上,倚为巢窟,台湾有中国民,自思齐始』。

  大海洪波,止分顺逆。凡往异域,顺势而行。惟厦抵台,名曰「横洋」,中有黑水沟,色如墨,曰「墨洋」,惊涛鼎沸,险冠诸海。或言:顺流而东,则为弱水;昔有闽船漂至弱水之东,阅十二年始得还东土。

  海吼,俗呼「海叫」。小吼如击花羫皷,点点作撒豆声,乍远乍近,若断若连。大吼如万马奔腾,钲皷响震,三峡崩流,万鼎共沸。吼时云气渐兴,风雨不旋踵至矣。海上人曰,是雨征也。若冬月吼,常不雨,多主风。

  厦门至澎湖,水程七更。澎湖至鹿耳门,水程五更。约六十里为一更。往来船只,以澎湖为关津。行舟以北极星为准。黑夜无星可凭,则以指南车按定子午格巽向而行。倘成子午稍错,南犯吕宋,或暹罗,或交趾,北则飘荡莫知所之。至若鹿耳门北至鸡笼十九更,自鹿耳门南至沙马矶头十一更。苟遇飓风,北则坠于南风炁,一去不复返,南则入于万水朝东,皆极险阻,此来台者之不可不知也。

  稗海纪游云:『淡水登舟半日,即望见官塘山(即关潼山)。自官塘抵定海,行大海中五、六十里至五虎门,两山对峙,势甚雄险,为闽省门户。门外风力鼓荡,舟甚颠越。既入门,静绿渊渟,与门外迥别。更为城头(土音亭头),十里至闽安镇,数十里至南台大桥』。

  续文献通考云:『水至澎湖渐低,近琉球谓之落溜。溜者,水趋下而不回也。凡西岸渔舟到澎湖以下,遇飓风发,漂流落溜,回者百无一』。

  鹿耳门南北两岸,铁板沙线横伏水底,舟触立碎。出入仅容三舟。土人标示其港,名曰「荡缨」。入门候潮长水深丈四、五尺,折帆起舵而进,潮退不及一丈,不能进。有乘北风作,从澎湖放洋,不半日可到门。

  海上黑夜不见一物,则击水以视。一击而水光飞溅,如明珠十斛,倾散水面,晶光荧荧,良久始灭,亦奇观也。

  瀛濡百咏云:『暗澳,相传在台湾东北,昔红毛泊舟其地,无昼夜,山明水秀,万花烂熳,无居人,心爱之,留二百人居焉。次年复至,则山中昏黑如夜,所留无一存者。取火索之,见石上题云,至秋成夜,至春始旦,黑时俱属鬼怪,因渐次以亡。盖一年一昼夜云』。

  魁斗山在台湾府学对朝,张巡方鹭洲有诗云:『近接宫墙数仞高,星光磊落起文豪。问名已列魁三象,分派应知海一鳌』。

  玉山在诸罗,三峰并列,无远不见。冬末春初,风清无尘,日晖映射,晶莹耀目,如雪如冰,如瀑如练,瞬息云起,如隐纱笼。传言此山浑然美玉,生番既不知,外人又莫敢向取。

  赤山在诸罗,山顶时出火,置薪其上则烟起。康熙癸卯,我师进港,出火三条如彩虹亘天,至三日夜乃散。

  打鼓山在凤山。传林道干妹埋金山上。入山樵采者,时或见金,若怀归,迷不得路,疑有山灵呵护云。

  硫磺山在淡水内北投。山腰白气如云,触脑欲裂。周广数十亩,如一大沸镬,跳珠喷溅,出地尺许。近穴处,土石皆热,色如蜜蜡,名曰「磺花」。

  水沙连在彰化东北番境,四围大山。自山口入,为潭广可七、八里,周二十里,中突一屿,圆净开爽,番绕以居。架竹木承土以种稻,谓之「浮田」。欲至社,举火为号,番划蟒甲以渡;盖海外一洞天也。

  大甲溪在彰化北。溪阔水急,水底皆圆石,苔蒙其上,不可驻足,秋涨尤险。阮参戎蔡文有诗云:「水方没胫已难行,水至腰间命呼吸」。

  剑潭在淡水。潭畔有加冬树高耸蔽天,围合抱。相传荷兰开凿时,插剑于树,树忽生皮,包剑于内,不可复见。

  龙潭在台湾县永康里,绵延二十余里,取水祷雨辄应;中多鲫鱼,又名鲫鱼潭。

  莲池潭在凤山学宫前,潭水澄清,中植荷花,香闻数里。

  建置

  台湾去福州一千二百六十里,古荒服地,未隶中国。明宣德间,太监王三保(通志作郑和)舟下西洋,因风泊此。嘉靖二十四年,林道干寇乱边海,都督俞大猷逐道干入台,侦知港道纡回,不敢进,留偏师驻澎湖,时哨鹿耳门外。道干以台非久居,恣杀土番,取膏血造舟,从安平镇二鲲身隙间遁去占城(占城属广南今尚有道干遗种)。道干既遁,澎之驻师亦罢,因设巡检守之,寻裁。天启元年,汉人颜思齐为东洋国甲螺(东洋国即日本国。甲螺,头目之名),引倭屯于台,郑芝龙附之。寻弃去。久之,荷兰舟遭风飘此,爱其地,借居于土番,不可,乃绐之曰:『得一牛皮地足矣,多金不惜』。遂许之。荷兰剪牛皮如缕。周匝数十丈,筑赤嵌楼居之(今府城内),复筑红毛城于一鲲身上(今安平镇),设市于城外,而漳泉之商贾集焉。迨国朝顺治十六年,郑芝龙子成功由海道犯江宁,败归,孤军厦门;适甲螺何斌负债逃厦,诱成功取台地。舟至鹿耳门,乘大雾骈进。荷兰归一王以死拒战。成功告之曰:『此地,先人故物,今珍宝听而载归,地仍还我』。荷兰知不敌,乃遁去。成功遂入据之,改台湾为安平镇,赤嵌为承天府,总名东都,设二县,曰天兴,曰万年。康熙元年,成功死,子经改东都为东宁,二县为二州,设安抚司三,南北路、澎湖各一。二十一年,福建制府姚公启圣用间谍阴散其党,约伪宾客司傅为霖为内应,垂成事泄,为霖遇害。二十二年,水师提督施公琅统征,六月由铜山直抵澎湖八罩澳,取虎井、桶盘屿,戒军士毋得妄杀。军士苦水咸,岛岸突涌甘泉,遂无渴患。一战而澎湖平。经死,子克塽震慑,遂籍府库纳地归诚。二十三年,廷议府一,曰台湾,隶福建布政使司,领县三、厅一,曰台湾、凤山、诸罗、台防。雍正元年,增设县一,曰彰化,并增设淡水厅。五年,增设澎湖厅。今领四县、三厅。

  赤嵌笔谈云:『台北初辟,原卜筑城于永康里,后不行。凤、诸二县各筑土堡,郡治居民亦欲仿而行之。西南临海,议自南下林子、堑埕、鬼子山、春牛埔、上帝庙坑、中营埔、万寿亭、中楼子、北教场,直至北海尾,将南、北、东三面围筑堡墙,约高一丈,底宽一丈八尺,上宽一丈,每丈用土十四方、墙顶高三尺,宽一尺五寸,用土半方,共土十四方半。每丈八层,每层用茅竿草四担,共三十二担。墙长一千七百八十丈,每丈约费银六两八钱零,计共需银一万二千二百四十六两有奇』。雍正十一年,上谕:『从前鄂弥达条奏:台湾地方,僻处海中,向无城池,宜建筑城垣炮台,以资保障。经大学士等议覆,令福建督抚妥议具奏。今据郝玉麟等奏称:台湾建城,工费浩繁,臣等再四思惟,或可因地制宜,先于见定城基之外,买备刺竹,栽植数层,根深蟠结,可资捍卫;再于刺竹围内,建造城垣,工作亦易兴举等语。朕览郝玉麟等所奏,不过虑其地滨大海,土疏沙淤,工费浩繁,城工非易,故有刺竹藩篱之议;殊不知城垣之设,所以防外患,如必当建城,虽重贵何惜。而台湾变乱,率皆自内生,非御外寇比,不但城可以不建,且建城实有所不可也。台郡门户曰鹿耳门,与府治近,号称天险。港容三舟,旁皆巨石,峰棱如剑戟,舟行失尺寸,顷刻沉没;内设炮台,可恃以为固,其法最善。从前平定郑克塽、朱一贵,皆乘风潮舟行入港,水高港平,众艘奔赴,无所阻碍。大兵一入,即获安平港之巨舟,贼无去路而抚其府市人民。南北路商贾一闻官军至,络绎捆载而来,相依以自保。物力既充,军气自倍。贼进不能胜,退无可守,各鸟兽散,终无所逃遁,故旬日可以坐定。向使贼众有城可据,收府市人民财物以自固,大兵虽入,攻之不拔,坐守安平,旷日相持,克敌不易。盖重洋形势与内地异,此即明效大验,固未可更议建制也。若谓台湾筑城,即以御台湾外寇,是又不然。从前两征台湾,皆先整兵泊舟于澎湖之南风澳,以候风潮之便,岁不过一时,时不过数日。若盗贼窃发,或外番窥伺,泊舟澎湖,用夕至而朝捕之。至南北二路,可通之地虽多,然如南路之蛲港,北路之八掌溪、海丰港、鹿仔港、大甲、二林、三林、中港、竹堑、蓬山,惟小船可入;其巨港大舟可入者,不过南路之打鼓、东港,北路之上淡水,其次则北路之笨港,咸水港,去府治较远,纵有外寇,亦不取道于此。备设炮台,派拨汛兵,朝夕巡视,自足以资控御。今郝玉麟等请于见定城基之外,栽种刺竹,藉为藩篱,实因地制宜,甚有裨益。其淡水等处炮台,务须建造,各属并应增修,不可惜费省工,或致潦草。应如何举行之处,着郝玉麟、赵国麟妥协定议具奏。钦此』。续据该督郝玉麟等题准:台湾府治自小北门起,至南水门止,俱属沙土,堪以栽种刺竹。其西面一带迫临海滨,潮汐往来,难以种竹,应建大炮两座。设立敌台、城门、望楼等项。至府治西北一方,见有镇营驻札营盘。惟东南一处,并未设立。议于大东门内设立营盘一处,小南门边设立营盘一处,仍与各营盘一体因植刺竹。并南路之茄藤港等处,建炮台十座。府治西面一带炮台空隙处所,设立木栅,以资捍蔽(咨稿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