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年记


《历年记》 清 姚廷遴 著



  历年记自叙


  历年记上


  历年记中


  历年记下


  续历年记


  记事拾遗

  先祖御医公,乃太祖封君公长子,叔祖方伯公之胞兄也。性静心慈,行端表正,亡于余之周岁,为孙之不幸甚也。稽阅家
谱,知祖九岁时遭太祖病,遂废学,学医。二十一岁复训蒙,四十四岁因弟贵始解馆,设帐二十四年,共得生徒三百有余。但
入门者更不易师,虽有出仕之弟,而清贫如故,不肯作非理事。居处必恭夕遇事必敬,再勿以势为介意也。修葺半室,题曰:
“从我嗜馆。”

  亲笔砚,著处世经闻、人情经闻、识见须知、日用须知四卷,编玉符记、夺魁记二本,集医学、四书,如袖珍字帖及寿祭
诗文,皆怡闲之漫录,共十套,分内外正集共三十本,俱亲笔腾楷。就医而活者,亦不可胜数。与事而随处方便者,今存录一
本。然性盛亲友,百无希冀,甘贫苦、守清白而已。观其图逸古风及出世词,大约可见,更所难得,言明宇字号者,莫不以善
字称之。先朝恩授太医院御医。嘉靖丙辰三月二十三日生,娶朱氏,生而即死。

  继娶张氏,无出。又娶赵氏,生二伯、三姑及父。我父常病,而二伯俱亡无嗣,故我初生即爱如掌珠。未周岁而祖竟逝矣
,寿七十二岁,终于崇祯二年七月十三日正寝。八年十二月初八日举葬斜桥祖山之西。

  先父信甫公,乃大父之幼子,曾祖封君公之冢孙也。幼多病,而先伯等俱夭亡,故先祖惟恐其不寿而名寿。貌俊秀,能聪
察,故自少即失欢于祖母,六岁时抚于乳母黄文家,予幼时据父所述已不忍书。至十二岁聘周浦金宅亲,已知人事,私自借债
增六礼、益赏封,趋迎言貌,无不赞之者。十三岁过门,达礼体、识时务,不独一家称,即一镇莫不称羡也。十六岁毕姻,是
时叔祖礼垣奉敕巡视京营,告养在家。贵宪门楣,不必说矣。外祖及愚公亦以千金厚赠,另起大宅以备往来。征鞍画舫,时刻
驱驰;重裀列鼎,终朝言笑。至十八岁秋月,患泻痢症,祖母随令自爨,不送饮食。明日叔祖闻知,送白米十担、钱十千。外
祖知,亦送白米柴炭鱼肉酒莱。而作家自此始。继后虽受叔祖外祖等提携,而身弱多病,先祖虽爱而权柄母操。至二十三岁时
,叔祖起山西太原道,六月发行上任,七月没旬祖竟逝矣。是时父亦大病卧床,祖母与次倩(婿)李公繁飞家人陈胜、钱山等,
暗将家内细软什物并铜锡器皿尽数藏顿,家人文契、田房约券大半焚烧。幸有不平者露其谋,白之大伯、二伯,即拘陈胜到黄
文家研讯,随搜出首饰什物等件,而与谋者带羞而去,家人量责而逐,查出金珠首饰,仍还祖母收管。自此而祖母之恨益深。
二十七岁,曾祖封君公崇祀乡贤,而父应承祀。二十九岁血症复发,移居周浦,至十月,叔祖朝觐归途宁家,故复归住。三十
二岁,叔祖龙藩述职被论,幸当道表白误参,得复职上任。即使大伯、二伯归,举祖父殡葬斜桥山。大概费用虽系叔祖,而开
丧五日并各项杂用支应,我父亦大费。三十四岁正月,往浙江任上候叔祖。二月归家,吐血大病。至七月甚危,献神服药,倾
家医救,至九月稍可。不料岁暮,恨赵观放火烧屋,祖母反加咒詈,卧床五日,值叔祖归家,正许医救照顾,而祖母又言多舛
错,即于庚辰正月初二夜呕血而亡,是年三十五岁。虽丧葬杂费俱属叔祖周全,今家荡流离,皆系祖母所使。二十八日举殡葬
斜桥祖山。


  历年记自叙


  不肖廷遴字纯如,其先系浙之慈溪籍也,功名将相,代不乏人。据家谱云:有十一世祖讳颐者始居海上。颐生谷,谷生经
,经生谏,号杏坡,由医显名而仕于明为太医院御医。侍宣宗、英宗两朝,每多宠遇。及土木之难,正统帝北狩,扈从沙漠。
车驾还京复登大宝,赐一品服俸。年高乞归,朝夕咏诗读书以终其身。敕赐御祭御葬,在斜桥之西,宮室树木巍然郁然,今日
久湮废矣。谏生寰,寰生煦,煦生高祖,讳一祥,号筠石公,由太学生授江西临江府知事,尝兼摄司狱。曾鬻产救囚,削除苛
敛,监司褒奖,迁九江知事,以疾终,今诰赠通奉大夫。顺治十年二先伯至山西辽州,买小说一本,有高祖救囚实事载焉。诰
封夫人吴氏,生曾祖继禄,号思筠公,业儒博学,娶夫人陈氏,三锡荣封。生祖父讳永丰,号明宇公,及叔祖讳永济,号通所
,即方伯公也。同胞兄弟,早岁家贫,俱馆谷为业。叔祖幼年向随兄读书,天资英敏,十四岁即入泮,至三十五岁而科甲联登
。仕宦廿载,世翼两朝,勋猷事业竟如泡幻,百岁而终。祖父虽有出仕之弟,而甘守清白,不涉非理,设帐二十四年,著书一
十二卷。更有难者,无论遐迩,莫不以善人称之。先娶朱氏病故,继娶赵氏祖母,生二伯、三姑及父。二伯早死,惟存我父讳
崇明,字信甫,行虽幼子,分系冢孙,英姿美质,人前表表者,不幸青年谢世。娶母亲金氏,育生廷遴,廷遴今四十有一岁矣
。睹日月之推迁,世事之更易,人情之冷暖,涉历之风波,思此能无感慨而委之笔札乎!是以记历年之所经及身之所闻于左。




  历年记上


  余自大明崇祯元年、岁次戊辰、七月二十三日始生。是的祖父毋及父母重庆下,叔祖方任湖广荆岳道副使,终养在家。忆
此时光景,如隔世矣。

  二年已巳,是年二岁。叔祖起山西太原兵备道,七月初旬上任。临行时祖父患痢卧床,兄弟执手,依依不忍别。至十三日
祖亡。呜呼!胡天不悯,残我大父。惨余周龄,哀哀失怙。倘如天眷,锡之耄年。俾余兄弟,毋若斯焉。是时叔祖还在苏郡,闻
讣欲归,二伯劝云:“太原乃近边之地,兵备系军务之职,奉旨起行,不宜潜归”等语而止。一应丧中之费,俱属叔祖发银应
用,至暮年而常念及,不无泪下。先辈手足之情,其重如此。其年冬,虏入山西塞,越太原直抵京师,杀掠异常而去。叔祖幸
进表在途,斯兔于难。凡任边方险要之地者,一年即可铨转故。

  三年庚午,余三岁。叔祖即转浙江温处道参政,归家至任。

  余父母俱守制在家,祖母将祖父所遗细软,俱托次婿李公繁、家人陈胜等,尽数窝藏寄顿,田房及家人文契尽皆焚烧。幸
有知者白知家父,家父即会同大伯、二伯,在管账黄文家讯究,追出十分之二三。竟碍祖母在前,恐伤和气,仍交收管,但将
家人赶去。是时三位姑夫俱在我家,有此一番,似难再住,各各搬归。临行,唐姑夫将铺陈箱椇等俱开明,言请尊舅一看,以
示不染之意。其二位染指者,顷刻置身无地矣。余幼年记得家父常述此事,故并录之。

  四年辛未,四岁。四月,余出痘。八月,二弟生。春,叔祖升驿传道按察使。冬,升本省按察使。

  五年壬申,是年五岁。外祖与火姓官司,大半年在我家,所费数百金,应酬甚体面。又值外伯祖金宪愚被访砌,知府方(

岳贡,任松江知府最久,自崇祯元年至十四年)、知县吕俱清酷非凡,大费周折,幸得无害。

  六年癸酉,六岁。是年正月,请浙师赵新台开蒙,教读《大学》。时父性最严,先期在家教读程子曰:而“初学”句,“
而”字音声未谙,读作“鱼”字。不知责过几何,至今思此惨然。九月,定二十二保黄家湾黄宅亲,行聘过家,父舆皂踵门谢
亲。岳父黄君佐当许奁田二百亩,收在官甲,家人十当到宅见礼服役,使女二人先来伏侍。后来答拜,面授余廿金,盛款筵待
而去。往来之稠密,岳父之俛爱,不数年而成梦矣。可叹,可叹!十二月,五姑娘再嫁沈慕春,而拒绝往来。叔祖升浙江右布政
而往候任上。

  七年甲戌,是年七岁,从赵先生读书。叔祖转左布政使。七夕,大雨风潮,城内街道水盈二尺许。八月,二弟出痘。外祖
家有官司,住在我家。

  八年乙亥,是年八岁。余颇知人事,仍从赵先生读书。八月,随父亲往周浦,各骑一马,父在前,余在后,见者谓余小而
能骑马,住足观之。至今若由此路,宛然似昔,而物在人亡,不胜惨悼。十二月初八,举祖父殡,在家做功德,成服开丧。三
日排五糖饭执事,祭奠送丧者甚多,并各宅家人无不到。临期台棹多,天气冷,扛者从缓。二伯大怒,将总齐家人责二十板,
而各执事奋力俱齐矣。可见举大事能果断者自不可少。

  九年丙子,九岁。是年父亲移住在周浦镇外祖家之新宅,从蔡淡然读《孟子》起。淡然系小儿科名医蔡承泉之子也。住宅
后有大花园竹园,书房俱精洁。同馆者即母舅及如珪母舅,并朱天襄兄弟、朱鼎玉共五位,学生之中惟余最幼。更记得做口对
,先生曰笔,天襄假以纸糊窗,欲教以纸对也,余曰纸窗。至今思之乡甚怒时可以解颐。周浦之地,风俗虽嚣然,动用食物皆
贱,较之城内大不相同。门头交际又少,更可以做商意。假如一客载米至,一时无售主,行家来寻,必贱其价而籴,明日有主
,必增其价而粜,总不论货物,大约此法。所以父亲住在周浦者,一就住宅周围外祖造有廒房,可以积货;二因食物贱而交际
少;三因城内住宅风水不利,多少亡故也。未满经年,甚有利息。冬因叔祖朝觐,便道归家。父恐祖母有言,先期归里。

  十年丁丑,十岁。是年二弟读《大学》起,先从杨虞卿家黄先生。先生浙之余姚人也,形伟貌严,声洪性暴,馆中学生又
多,教读生书不过四遍,稍不如法即以竹爿敲之。前从赵先生几年,坐必案右,书必训熟,凡有点心必分惠之,凡遇寒暑必体
谅之,推爱尊重,与众生不同,所以相得。今黄师同类而推,余中心不服。白之父亲,仍从赵先生读书,竟还其束脩而已。冬
,大母姨受郡中黄三相聘。

  十一年戊寅,十一岁。正月上元节,嫁大母姨。家父母另雇大舡,俱送至郡外伯祖家。外伯祖金宪愚住在府城东关外,开
张典铺。黄三相即沈犹龙之妻舅,时犹龙正任福建抚台,所以外伯祖与彼结亲,两相较胜,不必言矣。三朝后归至周浦,值二
十四日人家俱祀灶。二月,家父往杭州天竺进香,并候叔祖,余从元之,伯家姚先生读《诗经》起。四月,黄姨夫及母姨归宁
,跟随快舡四只,从者廿人,极盛极美之礼,撤金如土之用,外祖如接官府,亲戚靡不喝采。盘桓四五日,姨夫先去,母姨满
月而归。余因读书,不随母到周浦,但记得母去日,余同祖母往龙华进香,登宝塔、看石梁而归。值父亲养芍药,在瓶中赏玩
,遗我福橘饼百果糕,皆外祖母寄来,恐余思母,先此相慰者也。七月,余与父俱如周浦。

  七夕乞巧时,父亲自外抱三弟而入,口中连连吐痰,痰中有血。

  自此起病,时常举发。九月,同父母至东乡舍内,及看新得南舍房屋,并取租而归。

  十二年已卯,十二岁。是年正月,四妹生。时黄姨夫与父未曾会面,两边送礼,相约以新年贺节,俱如周浦相会。十一日
,黄姨夫先到。十二日,家父正要起身,值生四妹,以致联襟不能相见。可怜,可怜!二十日,请长桥陆先生开馆。先生字黄池
,性仁厚,貌和朴。教完《诗经》,开讲四书,宾主生徒意气相得,约以无尽之交。至次年亦竟去世,堪叹,堪叹!二月,父往
杭州,在任上大病,呕血几殆而归。归家吐血不止,服药祷神,建醮禳斗,无件不为。举家仓皇,使费无算,稍缓而复重,才
愈而更发。四月,黄姨夫被方知府冤死于狱,母姨才生奎官,闻讣几死。沈宅恐母姨惨痛,竟自殡殓出丧,从门首经过,母姨
还未知也。直至下午方知,赶到山上,已钉棺矣。不能一面,故时时痛哭。哭不二年,亦竟死之。可怜,可怜!六月,天气炎热
,父病更危,请唐姑娘归,托嘱后事。言及赵思槐父母葬在我田,与彼完粮,经今十八年矣,倘有所危,子幼难与再赔之理。
由此一言,祖母忿怒,直至后来气死。可恨,可恨!八月,聘妻黄氏病亡,时父亲有病,不及问候,及至死后来回。可惜,可惜
!嗟哉黄氏,命也如何。虽未成姻夕意托丝萝。投之聘礼,维玉维金。尔虽年幼,岂独无心。师氏东归,述汝所为。言犹在耳,
花落成灰。九月,父病稍可,不与家事,日与二三知己,或棋友,或鸽友,闲游取悦。夜则与先生评究古今,惟恐忧心囊竭而
不为语也,更恐惹气,长幼惟是承欢。十月,往周浦外祖家,俱庆以为更生。数日从东乡取租归。二十六日,与母舅定东门外
殷宅亲。殷系崇明籍,侨居海上已三代矣。

  业有沙舡几只,开贩柴行生理,家甚厚,有女姿色。父亲、母舅情义最厚,向要觅一好亲与。母舅因徐妈妈之言,缉访确
实,立意要定。茶礼虽出自外祖,往来交际廿人,动用盘内应增添润色者,父亲备办。如借已亲娘银镯一对,后卖西宅,将屋
价赔偿,件件体面行去。及至谢亲,两相过门酬答,我父赔费廿金,实系为好也。后不三年,其女竟死,反遭外祖之恨。十二
月,父竟强健。腊月二十六日,谢邑神于庙中,献家堂于厅内。正在得意之时,忽有家人徐寿在东乡归,报称赵思槐放火烧坏
舍房等语,父亲大怒,立时吐血,自此而旧病复起,不能痊可矣。二十九日,叔祖任上归,余同母亲过去候问,蒙叔祖云:“
汝等放心,今我归家,凡应动用者,皆我支应,不必忧虑也。”随将人参一大包,及任上所合调理丸药参膏一瓶,并银十两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