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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渡录
初三日,车驾幸虏营,至帐下,粘罕坐而言曰:“北国皇帝不从汝请,别立异姓为王。”使人持诏书,帝遥远不能辨。使人拥帝降自北道,入小门,至一室,篱落露缺。守以兵刃,自辰至申不得食,帝涕泣而已。先是,帝将出幸也,书“便可即真来救父母”押八字于衣领,付宰相何,以召康王,以图恢复。且在路中传旨付开封府曰:“赵氏孟子,可为检讨。”其意指延寿宫孟太后也。是日,帝在室中,至暮,有一番奴持食一盘,酒一瓶,于帝前曰:“食之。”帝泣而言曰:“父母不复顾矣。”番奴曰:“无忧父母,旦夕与汝相见矣。”其夜无床席可寝,但有木凳两条而已,窗外数闻兵甲声。时天气向寒,帝达旦不寐。天明,有人呼帝出曰:“太上至矣。”帝视之,见戎衣者引太上从旁门小路而去,帝哭不胜。
初四日至十五日间,皇族后妃诸王累累至军中不止,太上与帝各居一室,后妃诸王皆不得相见,唯郑后朱后相从。今更不纪诸王诸妃事,只述二官家行也。
十六日,粘罕使人扶二帝至帐下,传北国皇帝诏曰:“汝等父子不道,上负祖宗,下负民物,恣为奢侈,忌公徇私。以至结衅外国,天人俱弃,不可复君,宜择异姓,以代宋后。令元帅责问开封府吏以下,保明策立。仍令赵某父子前来燕京,仰元帅府发遣。”帝与太上闻言,相对涕泣不能言。粘罕曰:“所择康王,今在何处?”帝曰:“不知也。”粘罕谓左右曰:“急持书索康王。”少刻,帝与太上共居一室,侍卫人皆丑陋,而语不可辨别。帝与太上自此日唯一饮一食而已。夜宿竹簟之上,时天气风寒,侍卫人取草茅及黍穰作焰火,与二帝同坐向火。至明日,粘罕命左右以青袍易二帝所服,以常人女衣易二后之服,侍卫番奴以南家子呼帝及太上,饮食与彼同。
十七日,粘罕又使骑吏持书示二帝曰:“元帅令汝趋燕京朝金主,已召康王至军前同去,南京已立张邦昌为帝,国号大楚矣。”帝与太上并涕泣。时郑后因丧乱,心腹疾作,疼不可忍,卧于木凳,几绝,朱后为其抚摩,四人相对泣下。骑吏怒曰:“元帅令已下,来日发行,诈病何为者?”帝告曰:“母后心腹病甚,君岂不见其面色乎?安敢有诈,倘若见怜,以杯药或沸汤见赐,他日厚报。”骑吏少和颜色,曰:“此间无药物。”因叱左右以沸汤一杯进,后饮之,疼少止。因泣曰:“妾之不幸大矣,国破家亡,虽生何益?”是夕,宿于野寺中。
十八日早,骑吏前曰:“可行矣。”牵马四匹,令二帝二后乘之,二后素不能骑,骑吏遂掖而乘之。郑后病未已,伏鞍而行。行十余里,旁路数人见之,泣曰:“皇帝父子北去,吾百姓何日得见太平也?”因奉麦饭二小盂进四人分食,粗粝不堪食,帝曰:“吾母心腹疼痛,汝有汤药否?”父老对曰:“无,止有少许盐汤,可煎而饮之。”骑吏恐其滞住,促行。有一骑吏掌行者千户,自言姓幽西,名骨碌都,常以言戏朱后,复恣无礼。当行路之次,朱后下畦间旋溺,骨碌都从之,且执后臂曰:“能从吾否?”朱后泣下,不能言,遂亦发疾,不能乘骑。骨碌都乃掖后同载马上。至晚,约行三十里,宿一寺。是夜月初上,明照廊庑,骨碌都取茅火烹食,以啖二帝于室。二后病不能食,乃手煎羊乳以饲之,曰:“吾保护你四个到燕京。”是夕,郑后寝,朱后惊悸不已,心腹作疼,骨碌都以手抚其腹曰:“病已,病已。”三祝之曰:“尔强强,尔强强。”其无礼若此。天明白于少帝曰:“为吾说与你妻,善事吾,吾即保汝为相报也。”
十九日,至东明镇,骨碌都早食与帝并食于村店。特乡村荒残,无复人烟,百里之内,唯有屋一二所。朱后疾愈甚,帝泣下不止。骨碌都怒曰:“汝在汴京三千余口,其中女子美貌者甚多,并为人取去,何独眷一朱后,不以结识诸曹,以作前程之托?吾素非胡人,亦以妹奉元帅,故身至大将,富贵无比。吾本河州人,常为官家运花石纲,役使天下人,苦虐不堪言,今至此,天报耳!尚何怨耶?”少帝于是不敢复言,但日吁嘘而已。
二十日,至封丘镇,早食山坡之下,马啮草相□,而饮食生地下,无椅桌。时雨霁泥滑,路淖不可行,帝与太上及后皆在泥中伏蹲,饮食粗粝,形容黧黑,目睛并昏。旁有井水,太上误堕其中,衣服沾湿,骨碌都拯而出之,马惊失,伤郑后之足。朱后手绞太上衣服,去其水,而上马以行。是夜,宿于馆驿中。
二十一日,行次黄河岸,欲渡,渡船有自北来者,上立皂帜,中有紫衣人呼骨碌都曰:“北国皇帝约四月半至燕京,今已三月尽,可速行之。”语次,骨碌都数以目视朱后,且哂之,紫衣人知其情状,拔刀执骨碌都曰:“汝本一冗贱,吾兄待汝至此,今安得与妇人私而稽缓其行程?”乃杀之,投尸于河。顾谓帝曰:“为吾说此妇人为何人也?”帝曰:“某妻朱氏,骨碌都数有无礼侵犯,苦无告处,今将军杀之,足以雪吾之耻矣。”紫衣人曰:“汝识吾否?吾乃元帅弟泽利也。”帝拜谢,后亦拜之。至暮,乃抵北岸,及卫州垣邑县之西安镇驻军宿。是时,泽利所领兵甲千余人,并旧骑吏二千人扎寨。寒夜月明,泽利所带妇女四人,遂令置酒,命二后同席共饮,二后闻之,不胜其辱,不能即席。泽利曰:“汝病不能饮,可持此二杯饮汝二王,其恩当候他日报。”乃遣二后入房,以饮二帝。
二十二日,入卫州城。百姓皆以为金人,不知中有二帝二后。时有买卖者入馆舍或寺中,金人皆易饮食。二帝为金人所闭,居一小室,侍以甲兵,甚严密。日中始得豆饼四枚,四人共食。时百姓或有知其事者,于窗隙中令人馈以饮食,间或又为守者所夺,时在彼中留半日。是夜,复出城外三十余里,宿于安国之北明王寺。少帝以饮食不继,渐生泄泻之疾,日走数十次。又为监者所诟,惶惧不敢复言。
二十三日,至怀州。入城,泽利往往于二后前恃酒无礼,或时窘骂二帝,城中有富家数十户,泽利遣人В掠酒食财帛子女以自娱,又常鞭打下人。是夕,帝渴甚,告监者使取水,偶泽利过前见之,遂手杀其人于帝前,帝大惊骇。又顾谓帝曰:“可安稳到京,莫得生事,若不是郎主要活底,你死不多时矣。”自是,帝见泽利必惊悸,移时而后定。
二十四日,至安信县。帝及太上二后未尝涤面,至是见野水清澄,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涤,相视哽咽,不胜情。旁有人献牛酒于泽利者,泽利拔剑切肉啖食,连饮五七盏,以其余酒残食饷帝曰:“食之,前途无有食也。”复视朱后笑曰:“这一块最好,你自吃之。”方饮酒时,或有人言知县来相见,乃见一金人衣褐净绿袍,穿皂靴,裹小巾,执鞭揖泽利,泽利又分酒食羊肉,同坐共饮。移时,泽利乘醉命左右叫朱后出劝酒唱歌,朱后以不能对。泽利怒曰:“汝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,安得如是不敬?”欲以所执之鞭击之,朱后不得已,乃持杯作歌曰:“幼富贵兮厌绮罗裳,长入宫兮陪奉尊阳,今委顿兮流落异乡,嗟造化兮速死为强。”歌毕,两手持杯向泽利曰:“元帅上酒。”泽利笑曰:“歌中词句最好,可更唱一歌,劝知县酒。”后乃再歌曰:“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,今日草莽兮事胡可说,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,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。”乃举杯向知县饮之。泽利起拽后衣曰:“坐此同饮。”后怒,欲手格之,因力不及,反为泽利所击。知县劝止之,曰:“可更唱一歌,劝将军酒。”后曰:“女不能矣,愿将军杀吾,死且不恨。”回首欲投庭前井,左右救止之,曰:“不可如此迫他,北国皇帝要四人见朝,公事不小。”酒罢各散去。是日,四人无晚饭,泽利使人监视愈甚,以至执缚于柱,毁骂百端,唯待朱后稍缓,盖泽利思私之也。
二十六日,至徐村。自安信县行至徐村二百余里,并无人烟,泽利分兵一半先行,持文字报节先至真定,留一半护卫。是日申时,有北来兵马三百余人,首领见泽利,下马作礼,言语不可辨,忽其一句可辨云:“已遣四太子下江南,到建康。”
二十七日,到白水镇。朱后又欲投井,郑后掖止之。泽利怒曰:“可缚之。”乃与郑后连索臂腕,用马夹于马队中引行。望见一堡极高,上有旌旗,书周郑二字。良久,寨门开,有土豪兵甲约有五百余人,皆长枪大棒,腰带弓箭,往来冲击,泽利与之合战,流矢中太上旁一番人,太上甚惧。其来兵乃河北乡民强壮,聚集保护乡村者,自辰至申,乡民为泽利打围,稍稍败去。驻军于大林中,有执乡民者,泽利呼前而语曰:“这四个是你大宋皇帝皇后,今放汝归去,告报诸乡,即日归降。”遂令二帝及后四人言:吾是南朝官家,今往燕京朝大金皇帝。乡民不觉泪下,谓帝曰:“吾这一乡,周郑所聚三千余人,北连真定,南接怀卫,约有三千余处,此是乡民强壮者举首南望,要见南宋官兵,今官家被其执缚,吾等乡民不久自散也。又闻康王南京做官家,不知如何也。”泽利曰:“康王也被捉,后面便来。”遂将所执乡民放去。是晚,帝及后皆宿于野中,上无遮覆。至半夜,有微雨雷自北起,衣服皆垢腻,为雨沾湿。至晓,雨大作,泥雨中行数里,方及一寺,驻军于中,乃得少憩。移时雨止,水湿遍身。
二十八二十九日,并在荒野中行,不知里数,其番骑皆于马上吃干粮肉,及有掳掠到随行人取水煮食,帝后微得些食。
二十九日晚,泽利解衣数件,泥污皆遍,令朱后就野水洗濯,二帝、二后但痛哭流涕不止。日昃,犹催行。至晚,后骑报言,乡兵散,数队约千余人在此寺中屯驻。泽利叱左右,可分兵一半,前往杀之。乃遣次将骨夜又将兵马前去迎战。至夜半,令人回报,杀得人兵四散,得粮而返。
初三日,过一坡泽旁,其中杀倒死尸堆集,臭秽不可近。有狼二头在其中噬嚼人肉,见人惊散,鸟鹊鸣噪,可惊可骇。是日,在坡野中,天气渐热,无水可饮,帝渴甚,而莫有敢供者。
自三月半间,拘执甚急,虽便溺之往,必使人持刃随从。初五日以后则不复记月日,尽行广野大途,日以饥渴为念,不复记忆。但云或日,观者自可见其次第也。
或日,至一乡村,数十家,见泽利至,俄有褐衣前揖泽利,奉上酒食,二帝及后亦有酒食,颇丰腆。
或日,至一县,不暇问名,亦有官出迎,如前备酒食,内有一知县者,乃一番官,见泽利毕,次见帝后曰:“小番娶得肃王小女为妻,要见皇后。”乃引一女子前拜,已戎服,视太后等泣曰:“奴是肃王小女珍珍也。”呼太后为婆婆,朱后为姆姆,曰:“前日为马军拥道至此,其首领万户,不知姓名,与此知县是弟兄,将奴嫁与他,今成亲六日矣。前日在此县中,诸皇孙兄一十七人,皆为诸人分去,或为妻者,或为妾者,东西南北不知去向矣。”拜说未毕,为知县引回。是晚,宿一豪富家,主者接泽利甚有礼。中夜置酒,命妾数劝酒,兵士数辈执缚帝及后于庭中柱上,至以便溺浇之,不能反侧。劝酒妇人皆美色艳服,良久酒罢,泽利与豪家趋别馆。美妾吁嘘相谓曰:“吾与汝皆太上皇女孙,今日伯伯做官家不好,不如吾公公做官家快活,今落在他家,何有出期?”再三流涕,为人所呼,入庭帏而去。
或日,至一州,亦不记州名,人烟稍异于他州。泽利在驿中安泊,知县与官员来相见者皆是番人,买卖者问知是二帝二后被执缚,往往亦有流涕者,或默然,或低声语曰:“南京有官家张邦昌,系大金所立,才做官家,便叫康王即位。大金官家怒发,已差四太子领人马去收复也。”时帝及太上于隔窗闻之,乃知康王不在番中,前日骑兵所言,盖妄语也。是日,稍稍得食,但粗粝不堪耳。
或日,到一县,极荒残,有屋七八间,城廊皆裂,有一女子年二十余,路旁垂首曰:“吾乃南朝皇孙女,因病,为大军弃到此,不能存活。”见太后过,乃拜曰:“带取奴奴去。”后不敢留。左右或报泽利,泽利视之,微笑曰:“一块去。”遂令左右扶上马,乃行。是夕,宿于野寨中,泽利醉淫其女,丑恶之声,二帝共闻,不敢开口。遇有余食,皆与女子分食。谓朱后曰:“你不如他。”
或日,行至一城,不知是州是县,止有官兵二十余人,并无百姓。见泽利再拜,怀中出文字示泽利,及呼左右去。帝后冠帻衣带如囚状,坐一小室。良久,有人持文书示帝曰:“可依此式作表,先达燕京。”其文引晋怀愍及孙皓、刘禅、石少主故事,及尊大金为汤武,北灭契丹而又南灭炎宋,功德巍峨,与夫请罪免死之意,持书者呼左右索纸笔与帝,曰:“速写!速写!”帝不得已,乃从之。书云:“亡国囚俘赵某,同男赵某及妇妾郑氏、朱氏稽首再拜大金皇帝陛下,垂念某承祖宗基业,立民为国,不能上顺天心,下抚万民,听谗臣之言,结衅外国;徇贼臣之求,积怨华夏。致上国兴吊伐之师,下土作向明之行,今一家被虏,百口分飞,父子二妻,尚祈哀宥,伏唯陛下德过尧舜,威胜汤武,既已灭宋,当立异姓。而微贱之躯,听命几下,幸与赦文,苟延残喘。”文成,多为删吸偎慢,不欲与录。其末句有云:“愍怀幽厉,未知今日之惭;文武成康,曷敌此时之举。”是日作表,出行三十里,及深夜月明方止。
或日,及一官府,皆新创造,牌曰收复新门,旁列兵刃三十余,入甲士六七十人。传呼曰:“赵某父子”,二帝为执而入其门,两道皆栽榆树,下立庭砌。须臾,见堂上金紫人衣朝服,侍卫甚众,引帝北面再拜,有人传谓曰:“将他二人去见海滨侯。”言讫,趋出大门,复入小室。至庭中,见一胡人胡服,无巾帻,立庭砌,若有所伺者。左右指谓曰:“契丹主耶律延禧也。与汝罪状一,同在此公事未了。”言毕,复引帝坐一小室。须臾,延禧亦入,头有巾帻,二帝曰:“吾大宋与契丹南北二百余年,未尝绝和好,一旦为奸臣所误,俱至于此,为之奈何?”延禧曰:“公父子明后日北国皇帝须有赦罪之理,吾已在此三年,尚未了绝。”帝曰:“何事未了?”延禧曰:“吾祖真宗皇帝在日,有百穴珠一颗,大如鸡卵,上有百穴,每穴中常有生珠一颗,月明之夕,以珠映之,其珠自落下,以绛纱承之,每日可得珠百颗。又有通香木一段,以沸汤沃之,取其汁洗衣服,及洒万木花卉屋宇间,经年不散。人有奇疾,服之亦愈。烧之可降天神,香气闻达百余里。当时契丹为大金所灭,二物不知何在。今北国皇帝须要此物,缘此三年未得释去。吾妻子族属尽皆分散,作他家贵人,美貌者入富家,丑陋者入民庶家。”帝曰:“此为何处?”延禧曰:“此名平州,去燕京尚有七百里,勉之勉之。”良久,有人引延禧出。帝立庑下,及有甲士拥一番囚至,其人大骂,言语不辨,主者乃命以刀断其舌,牵出斩之。其妻美貌,再拜请命,怒,亦斩之,小儿子四人并令敲杀。主者命引帝出,见二后尚立墙下,映日而哭,同行至通衢,斥令上马而去。遂令出一城门,向北而行,道间花卉甚多。少顷,有二十人往来不止,曰:“郎主召见四太子于江南,今日便令车马前去。”帝与太上立路旁,时有二人,皆南朝人,为兵卒者,不知其为帝也,乃相谓曰:“五月一日,康王南京即了位也。”余语低不可辨。少刻,路间左右催行。至晚,行得百余里。其时近暑,帝后衣服垢腻虮虱,不可衣着,头无巾帻,宛若囚徒。行三日,不见泽利之面,亦不知泽利在军中与否。左右时时诟责,言语不甚能辨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