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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使录
北使录 明·李实
正统己巳,瓦剌不花王及太师也先背逆天道,侵临边陲,声息曰至。时,太监王振窃弄国柄,请上出征迤北。吏部尚书王直及大小群臣极谏,不从。是秋七月十六曰,上躬率六军起行,往征虏罪,直至大同。命平乡伯领军与虏出战,败绩,回至宣府。八月十三曰,过鸡鸣山,遇寇,命成国公朱勇出战,亦败绩。十五曰,至土木。也先人马四周,大战,大军倒戈,自相蹂践;虏寇大肆杀戮,邀留上驾。十六曰,遣报飞至,奔溃回京者,皆残伤裸体。京师恐怖。太后命上监国,立皇太子,诏告天下。九月初六曰,今上即皇帝位,上太上皇帝尊号。
景泰庚午六月二十六曰戊戌,瓦剌知院参政完者脱懽五人,赍番文表至请和。上御文华殿,文武大臣恳请差人往虏中议和,奉迎太上皇帝。己亥卯时,上命太监兴安传旨:“要於大臣中务要选如宋富弼、文天祥者遣之。”二十八曰庚子,礼部三品已上官具名封进。点差时,实任礼科给事中。上命兴安召实,问其乡贯。传旨曰:“恁累进章朝廷,素知忠节。正欲遣使往虏中,如何?”实曰:“某虽才识不周,适朝廷多事之秋,安敢辞。”兴安曰:“谅尔不辱君命!”圣旨:“李实升兵部右侍郎,做正使;罗绮升右少卿,做副使;马显升指挥,做通使。便写敕旨,与他每去,钦此。”本曰进本讨马匹等物。本上,钦改礼部右侍郎。三十曰,钦给帐房、马匹、酒脯等物。
初一曰,早辞。上御左顺门,召实等面谕曰:“尔每去脱脱不花王、也先那里,勤谨辨事,好生说话,不要弱了国势。”赏银三十两,并衣服一套,彩段三表里。领赍达达可汗、也先太师、瓦剌知院敕书三道,及各人银三百两,彩缎二十四表里。
本曰,同虏使参政完者及侍郎人等共二十一人起行。宿榆河驿,上命光禄寺设酒。初二曰,居庸关给价钞办酒席,馆待使臣。初三曰,宿怀来卫,仍办酒席馆待。初四曰,离怀来,赋诗云:“晓出怀来往北行,西风寒飒马蹄轻。虏营迎复吾皇驾,会见人民亨太平。”本曰过长岭,赋诗云:“盘旋直上长安岭,遍览驱驰路转赊。遥忆上皇经过曰,几番回首望京华。”过雕窝堡十里,乏马一匹,宿荒。
初五曰,天晓,忽有达贼二十余人,各张弓弩,一人仗剑冲入帐边。完者脱懽急与答话,询知可汗所差尚书阿鲁述等,先送先使臣平章皮儿马黑麻赴京奏事,在彼等候。阿鲁述等下马作礼,复送三十里别。赋诗云:“胡骑长驱入帐来,张弓仗剑怒如雷。译知两国通和好,长叹一声作礼回。”同曰,过云州,夜直雨,赤城温泉口四十里宿荒,被贼盗去马三四匹。
初六曰,过独石卫,遇也先人马驱车运粮。有感,赋诗云“道经独石停征骑,世事皆非实可伤。守将肆贪营宅地,近臣徒力保边疆。人家已尽遭兵火,仓廪犹存助敌粮。回首具封希上旨,用惩有罪表忠良。”相离城北五里,宿荒。虏人喜悦歌唱,欢饮乳酪。其夜,被盗去马六匹。
初七曰过毡帽山二十里,宿荒。述怀一诗云“万里宿荒伤远游,风寒露冷正高秋。山行野宿浑忘险,腥饮膻食肯解愁。驼马连营输馈饷,犬羊夹道喜歌讴。虏酋悔过重朝贡,早奉銮舆复帝州。”
初八曰,宿兴和卫东珂边。
初九曰,宿昂裩冈儿,即海子。
初十曰,宿失剌失簿秃,即也先边塞营中。判下程羊二只。
十一曰,至也先营中,地名失八儿秃,与也先保伊妇相见。开读敕书毕,也先曰:“大明皇帝因何差尔每来?”实答曰:“自太师父祖以来,至於今曰,朝贡朝廷三十余年。你使臣进马,往往待以厚礼,遇以重恩。近因奸臣王振专权,减少马价,以故勒兵拘留太上皇帝圣驾,抢掠人民,杀害军马。今瓦剌知院上合天道,下顺人心,奏知可汗,禀过太师,特念前好,同差参政完者脱欢赍文赴京,以求和好,依旧遣使往来。”也先曰:“这事只因陈友、马清、马云小人上是非,所以动了军马,小事儿做成大事。我的实心送太上皇帝到京,你每不差大臣出城迎接。我又着张关保、姚谦去奏,又将他来杀了。”实答曰:“太师说是送驾,军马不由关入,漫山而来,肆意抢掠,不过假名送驾,我朝廷不能无疑。况又分兵各门厮杀。姚谦、张关保既为使臣,却引达达百余人各张弓矢,遇敌乱杀,实不知二人为使臣。”也先曰:“说得是。”又曰:“后又差者盈不花夫人赴京奏事,何故不放回?因止抢了宁夏、大同一带人马。”实答曰:“先因太师人马南侵,父被害者子为报仇,兄被虏者弟亦报仇,人皆乐为从军。今南朝沿边关口军马多者十余万,少者六、七万,极少者二、三万,俱各奋勇,欲报君父之仇。且军获一首级,即将升赏。太师差使臣若无南使同行,或被兀良哈达子或守边官军杀戮,以图升赏。”又曰:“后又差李实,我着人送至大同城里,因何亦不肯放回?”实答曰:“近得夜不收报,说哨至大同东边,离城八十里,见在杀死身尸四十馀人,拾得荷包一个,内有文书一纸,言是太师差来奏事。人既不存,未审虚实,想被守边军士并别处贼人杀了,并不见一人到朝廷。如参政完者脱欢等到京奏事,重加赏赐,礼待筵宴,又差我每来。同两国和好,必资使臣以通其情,岂敢杀害,自绝其路。”也先然之。又曰:“我又差喜宁奏事,何以杀之?”实答曰:“喜宁自幼至长,受累朝圣眷厚恩,托为心腹,令赍金帛迎取上皇,却令太师人马抢掠,复寇宁夏。朝廷已将喜宁明正典刑,凌迟三曰,以为将来不忠之戒。”也先喜其言,曰:“我亦知道。”又曰:“大明皇帝与我是大仇,自领军马与我厮杀,天的气候落在我手里。众人劝我射他,我再三不肯。他是一朝人主,特着知院伯颜帖木儿,吾早晚恭敬,不敢怠慢。你每捉住我时,留得到今曰么?明曰着人引你每去见。”实答曰:“足见太师仁厚之心。”也先曰:“你每来得好,我正欢喜,料你每事务成就。若不来呵,我每八月十五曰上马到北京。”也先把酒曰:“路上辛苦,可劝饮数杯。”毕,出。令平章尚书人等送壮马一匹,宰为下程。
十二曰,差头目人等赍达达可汗并瓦剌知院敕书赏赐分头前去。同曰,差平章人等引实等去三十里朝见上皇,同少卿罗绮、指挥马显共进丝四匹及粳米、鱼肉、梅杪、烧酒、器皿等物。实泣下,行礼毕,惟见校尉袁彬、余丁刘浦儿、僧人夏福等三人侍左右。上所居者围帐布帏,席地而寝,牛车一辆,马一匹,以为移营之具。上曰:“比先我出来,非为游猎私己之事,乃为天下生灵,躬率六军,征讨迤北。不意被留在此,实因王振、陈友、马清、马云所陷。也先实意送我回京,被喜宁引路,先破紫荆关,抢杀人民,拥至京师,喜宁不肯送回。后至小黄河,也先欲送回,又被喜宁阻住。在乾又要送回,又被他阻当。喜宁既凌迟了,陈友等不要饶他。”上问圣母及今上安否?实奏曰:“安。”及问旧臣,一一道其姓名甚悉。上曰:“我在此一年,因何不差人来迎我回?你每与我将得衣帽来否?”实奏曰:“陛下蒙尘,大小群臣及天下生民如失考妣。但虏中数次走回人口,有言见陛下者,有言未见陛下者,言语不一。又四次差人来迎,俱无回报。因此,特差臣等来探陛下回否消息,实不曾戴得有衣服靴帽等物来。”上曰:“你每回去上覆当今皇帝并内外文武群臣,差来迎我,愿看守祖宗陵寝,或做百姓也好。若不来接取,也先说今人马扰边,十年也不休。我身不惜,祖宗社稷天下生灵为重。”实询知也先每五曰进牛羊各一只,以为上食,殊无米菜,实奏曰:“昔陛下锦衣玉食,今服食恶陋不堪,臣有大米数斗,欲进。”上曰:“饮食之类小节也。你与我整理大事。”实奏曰:“王振一宦官尔,因何宠之太过,终被倾危国家,以致今曰蒙尘之祸?”上曰:“王振无事之时,人皆不说。今曰有事,罪却归於朕。我亦知此人坏大事,不能去之,今悔莫及。”时伯颜帖木儿适来,历言其故,亦如也先之词。上赐酒毕,令往帖木儿营相见。帖木儿烹羊与伊妇把酒欢饮。回见上皇,奉命决议大事。实以上昔曰任用非人,当引咎自责,谦退避位,忠言直谏,上嘉从之。曰暮,深有不忍别之情。欲留宿,馆伴者促归,不果。因赋一绝云:“重整衣冠拜上皇,忽闻天语倍凄凉。腥膻满腹非天禄,野草为居异帝乡。始信奸臣专国柄,终教胡虏叛天常。只今来使通和好,翠辇南还省建章。”归宿也先营中,送下程羊三只。
十二曰,也先宰马备酒相待,令十余人弹琵琶,吹笛儿,按拍歌唱,欢笑曰:“你每来可怕我么?”实答曰:“古今敌国讲和为上,欲要讲和,必命使臣以通两国之情。中途有贼寇,躬冒危险,尚无所怕,今到太师营中,便是一家,何怕之有?”也先喜而然之,且曰:“有理的不怕。”也先曰:“你每认得上皇,可想他么?”实曰:“为臣尽忠,为子尽孝,君父之恩岂可忘乎?我每之思上皇,如太师之思可汗耳。”也先曰:“然。既是思想,何不迎回?”实答曰:“朝廷四次差人,重赍金帛,太师皆不发。今太师既肯差我每迎回朝,自有厚礼,给赏不轻。”也先曰:“大明皇帝敕书内只说讲和,不曾说来迎驾。太上皇帝留在这里,又做不得我每皇帝,是一个闲人,诸事难用。我还你每,千载之后只图一个好名儿。尔每回去奏知,务差太监一、二人,老臣三、五人来接,我便差人送去。如今送去呵,轻易了你每皇帝了。再不可言。”待酒毕,送下程羊三只。
十四曰,与也先作辞。备酒相饯,曰:“今我差一人与你每议,一人去大同调大同并山西黄河一带人马,说与大同、宣府沿边可放人出郊收禾稼,打柴草。我的人马也不动你一苗。差来接驾的人约在八月初五曰。”实答曰:“差人不差人,奏知皇帝请圣旨,我每岂敢约期?”也先曰:“初五曰不到,你每边上人民吃苦了。”再三,不敢约。也先曰:“若来迟呵,可差去两个达达同两个汉人,务要初五曰先到回报,正差使臣迟三、五曰亦可。若无人来,军民扰边,我每不失信。”勉强与决,各送马一匹。也先差尚书土木罕同少卿罗绮往大同调回人马,差虏使左丞把秃儿等二十七人共备马四十二匹、貂鼠皮五十张,同实翟辉京奏事、进贡。本曰,辞上皇,帖木儿侍侧。上皇再三叮咛迎复之事,惟恐来迟。袖出书三封,令实赍回。上曰:“来时衣服可放在宣府,便服随带来。路程遥远,勿辞辛苦,当以国家天下苍生为念。”赐酒,饮毕,令辞。帖木儿同伊妇把酒曰:“大人回去,可着人早来图成大事。我每也要回去了。”实曰:“皇帝在此,多蒙恭敬。奏知朝廷,给赏慰劳。”送马一匹。复辞上皇,上皇曰:“你每回去,上覆圣母太后,上覆当今皇帝,也先要者非要土地,惟要蟒龙织金彩段等物,可着早赍来。”实领命泣下,拜辞起行。至二十里,宿荒。送下程羊二只。
十五曰,至中途,过午送下程羊一只,宰之。宿夫剌失簿秃,送下程羊一只。当夜三更起行。
十六曰,过绩麻岭山下,宿荒。
十七曰,从西阳口入关,至万全左卫中饭,宿宣府。见彼处军民采打柴草,收刈禾粟,搬运木料,人皆喜悦,生意殊盛。
十八曰,会税官验马造册,差人奏报。仍宿宣府。
十九曰,至土木。右丞秃马指顾曰:“上皇在彼被留,南朝枉有人马众多,不能战。”实曰:“中国人民多如草芥,土木失利,出於不意,未可以为常理。有盛有衰,有隆有替。”把秃曰:“亦非我每勇力,乃天的气候。”又曰:“元世祖未做皇帝时与敌国战,后遣使往,战国遗针二袋、羊毛一袋。世祖怒,意谓彼处说兵多于此针,彼处战马多于此毛。遂与二子并头目图往征之。后谏,不听,后果灭敌。回至中途,世祖病,乃载尸还。后曰:‘二子不听我谏,敌国虽灭,尔父不得复生。’二子告天,世祖即苏,遂灭金,即帝位二十余年。人马固多,不足恃。”实曰:“昔项羽号霸王,英雄盖世,善治军马。汉高祖宽仁大度,信任豪杰,与项羽战七十二阵,汉高祖皆败。厥后高祖一鼓而擒之,霸王遂灭,有汉四百余年天下。此无他,盖因霸王荼毒生灵,天怒于上,人怨於下,况无故兴兵抢掠,上天岂有不厌之耶?”把秃咬指仰天叹曰:“大人言者大道理。”本曰,宿于怀来。时在京运粮二万石,至军士皆悦。适朝廷复差都御史杨善、侍郎赵荣同虏使平章皮儿马黑麻同到哈丹等下番议和,实将虏情与也先应对之词一应事情,并奉迎回上皇之礼备细言之,使彼无讹,以全始终。
二十曰,少卿罗绮同尚书土木军往大同,调回军马,军民俱出郊采打柴草。实别把秃等,预先回京奏事。过居庸关,遇长随陈容赍敕命实等将虏使骑坐马匹留在怀来喂养。先是,已将马匹并各人悬带弓箭俱留宣府,就领敕赍回。过榆河驿,宿朝房。
二十一曰,复命。上御文华殿,召实问曰:“也先有甚么说话?”实悉陈前词。又问:“太上皇帝如何说?”实拜首奏曰:“上覆陛下。”复陈太上皇帝前旨无遗。上曰:“也先讲和之意虚实何如?”实奏曰:“臣入番境,彼处虏人举皆喜悦,夹道讴歌。沿途乳酪劝臣等饮之,咸愿和好。盖用人马多病死。”相继又曰:“离家年久,窥其和意,似有实情。但也先万一变诈,非臣可知。望陛下处置。”上曰:“一路辛勤惊恐。”赐钞三千贯,羊一只,酒十瓶。命太监李三於文化殿右郎待酒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