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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舍弟书十六通
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
作诗非难,命题为难。题高则诗高,题矮则诗矮。不可不慎也。少陵诗高绝千古,自不必言,即其命题已早居百尺楼上矣。通体不能悉举,且就一二言之。《哀江头》、《哀王孙》,伤亡国也;《新婚别》、《无家别》,《垂老别》,前后《出塞》诸篇悲戍役也;《兵车行》、《丽人行》、乱之始也;《达行在所》三首,庆中兴也,《北征》、《洗兵马》、喜复国,望太平也。只一开卷阅其题次,一种忧国忧民、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、丘墟、关山、劳戍之苦宛然在目。其题如此,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?至于往来赠答,杯酒淋漓,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。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而不可废。放翁诗则又不然。诗最多,题最少,不过“山居”、“村居”、“春日”、“秋日”、“即事”、“遗兴”而已。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?盖安史之变,天下土崩。郭子仪、李光弼、陈元礼、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,冠绝一时。卒复唐之社稷。在“八哀诗”中既略叙其人,而《洗兵马》一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。少陵非苟作也。南宋时君父幽囚,栖身杭越,其辱与危亦至矣!讲理学者推极于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,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,沉溺湖山,不顾国之大计。是尚得为有人乎?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?直以《山居》、《村居》、《夏日》、《秋日》,了却诗债而已。且国将亡,必多忌,躬行桀纣,必曰“驾尧舜而轶汤武”。宋自绍兴以来,主和议、增岁币、送尊号、处卑朝、刮民膏、戮大将,无恶不作,无陋不为,百姓莫敢言喘。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。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,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。杜之历陈时事,寓谏诤也;陆之绝口不言,免罗织也。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并列,奚不可也?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,非喜晤即赠行,满纸人名,某轩某园,某亭某斋,某楼某岩,某村某墅,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。今日才立别号,明日便上诗笺。其题如此,其诗可知,其诗如此,其人品又可知。吾弟欲从事于此,可以终岁不作,不可以一字苟吟。慎题目所以端人品、厉风教也。若一时无好题目,则论往古告来今,《乐府》旧题尽有做不尽处,盍为之?哥哥字。
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
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,最是不济事。眼中了了,心下匆匆,方寸无多,往来应接不暇。如看场中美色,一眼即过,与我何与也?千古过目成诵孰有如孔子者乎?读《易》至韦编三绝,不知翻阅过几百遍来,微言精义,愈探愈出,愈研愈入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。虽生知安行之圣,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。东坡读书不用两遍,然其在翰林读《阿房宫赋》至四鼓,老吏苦之,坡洒然不倦,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?惟虞世南、张雎阳、张方平平生书不再读,乞无佳文。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。即如《史记》百三十篇中以“项羽本纪”为最,而“项羽本纪”中又以“钜鹿之战”、“鸿门之宴”、“垓下之会”为最,反复诵观,可欣可泣,在此数段耳。若一部《史记》篇篇都读,字字都记,岂非没分晓的钝汉?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,亦复寓目不忘,如破烂橱柜,臭油坏酱悉贮其中,龌龊亦耐不得。
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
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,岂有不爱之理?然爱之必以其道。虽嬉戏玩耍务令忠厚悱恻,毋为刻急也。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。我图娱悦,彼在囚牢,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?至于发系蜻蜓,线缚螃蟹为小儿玩具,不过一时片刻,便折拉而死。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,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氤缊而出,上帝亦心心爱念,而万物之性人为贵,吾辈竟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,万物将何所托命乎?蛇虺蜈蚣,豺狼虎豹,虫之最毒者也,然天既生之,我何得杀之若必欲尽杀?天地又何必生?亦惟驱之使远避之,使不相害而已。蜘蛛结网于人何罪?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,遂击杀无遗。此等说话,出于何经何典?而遂以此残物之命,可乎哉,可乎哉?我不在家,儿子便是你管束,要须长 其忠厚之情,驱其残忍之性,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。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爱惜,不可使吾儿凌虐他。凡鱼食果饼,宜均分散给,大家欢喜跳跃。若吾儿坐食好物,令家人子远立而望,不得一粘唇齿,其父母见而怜之,无可如何,呼之使去,岂非割心剜肉乎?夫读书中举、中进士、作官,此是小事,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。可将此书读于郭嫂、饶嫂听,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。
书后又一纸:
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,但养之有道耳。欲养鸟,莫如多种树,使绕屋数百株,扶竦茂密,为鸟国鸟家。将旦时,睡梦初醒,尚展转在被,听一片啁啾,如云门咸池之奏。及披衣而起,頮面、漱口、啜茗,见其扬翚振彩,倏忽往来,目不暇接,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。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,江汉为池,各适其天,斯为大快。比之盆鱼、笼鸟,其钜细仁忍何如也?
书后又一纸:
尝论:“尧舜不是一样,尧为最,舜次之”,人咸惊讶,其实有至理焉。孔子曰:“大哉!尧之为君,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。”孔子从未尝以天许人,亦未尝以大许人,惟称尧不遗余力。意中口中却是有一无二之象。夫两旸寒燠 时若者,天亦有时狂风淫雨兼旬累月伤禾败稼而不可救,或赤旱数千里,蝗螽螟特肆生,致草黄而木死,而亦不害其为天大。天既生有麒麟、凤凰、灵芝仙草,五谷花实矣,而蛇、虎、蜂、虿、蒺藜、稂莠、萧艾之属即与之俱生,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。尧为天子既已,钦明文光四表而格上下矣,而共工、獾兜尚列于朝,又有九载绩用弗成之鲧,而亦不害其为尧之大,浑浑乎一天也。若舜则不然,流共工,放獾兜,杀三苗,殛鲧罪人。斯当矣,命伯禹作司空,契为司徒,稷教稼,皋陶掌刑,伯益掌火,伯夷典礼,后夒典乐,垂工、鸠工以及殳、戕、朱虎、熊罴之属无不各得其职,用人又得矣。为君之道至毫发无遗憾,故曰:君哉,舜也!又曰:舜,其大知也!夫彰善瘅恶者,人道也。善恶无所不容纳者,天道也。尧乎,尧乎,此其所以为天也乎!厥后,舜之子孙宾诸陈,无一达人;后代有齐国,亦无一达人;惟田横之卒五百人从之,斯不愧祖宗风烈。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予以后也,其道已尽,其数已穷,更无从蕴而再发耳。若尧之后,至迂且远也,豢龙御龙而有中山刘,累至汉高而光,有天下既二百年矣,而又光武中兴,又二百年矣,而又先帝入蜀,以诸葛为之相,以关张为之将,忠义满千古,道德继贤圣,岂非尧之留余不尽而后有此发泄也哉?夫舜与尧同心,同德,同圣,而吾为是言者,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,则何事而可尽也。留得一分做不到处,便是一分蓄积,天道其信然矣。且天亦有过尽之弊,天生圣人亦屡,亦未尝生孔子也,及生孔子,天地亦气为之竭,而力为之衰,更不复能生圣人。天受其弊,而况人乎?昨在范县与进士田种玉、孝廉宋纬言之,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勣谈论,咸鼓舞震动,以为得未曾有,并书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,待吾儿稍长,然后讲与他听,与书中之意互相发明也。
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
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,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,而己之子弟不与焉。不数年间,变富贵为贫贱,有寄人门下者,有饿莩乞丐者,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。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,其为文章必不能沉着痛快,刻骨镂心,为世所传诵。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濬慧乎?我虽微官,吾儿便是富贵子弟,其成其败,吾已置之不论,但得附从佳子弟有成,亦吾所大愿也,至于延师傅待同学,不可不慎,吾儿六岁,年最小,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,次之亦称为某兄,不得直呼其名。纸笔墨砚,吾家所有,宜不时散给诸众同学,每见贫家之子、寡妇之儿,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,而无意中与之;至阴雨不能即归,辄留饭,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,彼父母之爱子,虽无佳好衣服,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,一遭泥泞,复制为难矣。夫择师为难,敬师为要。择师不得不审,既择定矣,便当尊之、敬之,何得复寻其短。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,其所延师,不过一方之秀,未必海内名流,或暗笑其非,或明指其误,为师者既不自安,而教法不能尽心子弟,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,此最是受病处。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子弟之不逮。如必不可从,稍待来年更请他师,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可废。
又有五言绝句四首,小儿顺口好读,令吾儿且读且唱,月下坐门槛上唱与二太太、两母亲、叔叔、婶娘听,便好骗果子吃也:
二月卖新丝, 五月粜新谷,医得眼前疮,剜却心头肉。
耘苗日正午,汗滴禾下土,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
昨日入城市,归来泪满巾,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。
九九八十一,穷汉受罪毕,才得放脚眠,蚊虫虻蚤出
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
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,然即不发达,要不可以不读书,主意便拿定也。科名不来,学问在我,原不是折本的买卖。愚兄而今已发达矣,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。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,不过挪移、借贷、改窜、添补便尔,钓名欺世。人有负于书耳,书亦何负于人哉?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贫的良法,沈曰:“读书。”其人以为迂阔。其实不迂阔也。东投西窜,费时失业,徒丧其品,而卒归于无济,何如优游书史中,不求获而得力于眉睫间乎。信此言则富贵,不信则贫贱,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。
潍县寄舍弟墨第五书
无论时文、古文、诗歌、辞赋,皆谓之文章。今人鄙薄时文,几欲迸之笔墨之外,何太甚也!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深乎?愚谓,本朝文章,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,侯朝宗古文次之,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,拖张拽李,皆拾古人之唾余,不能贯串,以无真气故也。百川时文精粹湛深,抽心苗,发奥旨,绘物态,状人情,千回百执而卒造乎。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,指画目前,决不受古人羁絏,然语不遒,气不深,终让百川一席。忆予幼时行匣中,惟徐天池《四声猿》、 方百川制艺二种,读之数十年,未能得力亦不撒手,相与终焉而已。世人读《牡丹亭》而不读《四声猿》,何故?
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。史、庄、骚、杜诗、韩文是也,间有一二不尽之言,言外之意,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也。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,而世间娖娖纤小之夫,专以此为能,谓“文章不可说破,不宜道尽”,遂訾人为“剌剌不休”。夫所谓“剌剌不休”者,无益之言,道三不着两耳。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,歌咏百姓之勤苦,剖析圣贤之精业,描摹英杰之风猷,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?岂言外有言,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快书乎?吾知其必目昏心乱,颠倒拖沓,无所措其手足也。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,只因务为修洁,到不得李杜沉雄;司空表圣自以为得味外味,又下于王孟一二等,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、司空万万,专以“意外”、“言外”自文其陋,可笑也!若绝句诗、小令词则必以意外、言外取胜矣。
(《宵寐匪祯札》闼洪庥,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之处,然亦有浅易之病,逸马杀犬于道,是欧公简练处,然《五代史》亦有太简之病。)
写字作画是雅事,亦是俗事。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,滋养生民,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,非俗事而何?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,以其余闲作为枯木竹石,不害也。若王摩诘、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。试看其平生诗文,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?设以房、杜、姚、宋在前,韩、范、富、欧阳在后,而以二子厕乎其间,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!门馆才情,游客伎俩,只合剪树枝、造亭榭、辨古玩、斗茗茶,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。何足数哉,何足数哉!愚兄少为无业,长而无成,老而穷窘,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,其实可羞、可贱。愿吾弟发奋自雄,勿蹈乃兄故辙也。古人云:诸葛君真名士。“名士”二字是诸葛才当受得起。近日写字作画满街都是名士,岂不令诸葛怀羞,高人齿冷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