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湘从事录

　　正月初三日，总督回湘阴。初六日，上长沙，与督师面商机宜，留发居守湘阴。十六日，总督自长沙回，盖因黄朝宣与卢鼎衡阳内构，郝永忠在郴，桂扰攘，百姓惊窜，粮饷匮乏，立有脱巾之忧。议委正发督催衡、永饷务，以应急需。于正月二十日起行，督师、总督各拨材官十员随行供差遣。发至衡阳，卢鼎标武白二镇与燕子窝黄朝宣构兵穴斗，戮及居民，城郭一空，督师驰檄往谕，不肯罢，严户部同衡岳道人李皓白两地劝和，久而始释。发驻十日，差官七员分往衡、彬各属，勒限提解。去后，即兼程赴永，督催驿饷二万，差官分催。去后，发又亲往石矶站查验蔡演所造鸟铳，晤川陕总督朱石渠，讳容藩，坐谈达旦。云欲间道往澧州，入永顺土司，渡江走巫峡，进两川，联络全川将士，建瓴而下，直至武昌。指形画势，有如聚米，厥后皆一一如其算。洵杰，士也。
　　容藩又细述上播迁颠末：因贝勒在汀州遣总督佟养甲、提督李成栋领兵七千破南赣，赣督师阁部杨廷麟、总督刘同升、万元吉、监军御史姚毓奇、总兵张定远死之。成栋乘胜度岭，南韶望风靡，遂破省会，绍武被执，上闻惊，星移梧州。□兵寻至肇庆，上又移桂林。上虑粤疆日蹙，惟湖南兵力方盛，且有何督师、章总督、堵制抚，诸心膂大臣可托，遂命内阁瞿式耜留守桂林，上自移驻全州。而武岗伯刘承允居天子为奇货，至全迎驾，上意不俞。廷议以全阳为楚粤适中之地，可以鼓舞中外，若落武岗一隅，诸勋镇谁肯向承允仰鼻息者。寻晋承允安国公，以允弟承永袭兄伯爵，承允恣睢擅威福，附从者陟迁，违忤者褫斥，朝士咸切齿。御史刘湘客、吴得操、毛寿登、上疏论承允专擅，俱廷杖落职。兵部郎朱容藩论事与承允左，遂以总督虚衔远出川陕。
　　永历元年丁亥正月，承允胁驾入武岗（永森按：《小腆纪年》：刘承允请封郭承昊等为伯，御史毛寿登驳之，承允逼王立下廷杖旨，缚寿登等于行在午门外，诸臣申救得免，仍落职。承允益横，遂劫王于武岗，瞿式耜疏请留跸全阳，王制于承允，不能用。又按《明史稿》、《南疆绎史》、《武岗播迁始末》谓：王以三月幸武岗。《东明见闻录》以为五月，徐氏参考《行在阳秋》诸书，以承允四月劫王播迁，至五月十四日甲寅，始改武岗为奉天府，此录则云正月，互有同异，未知其孰是）。三宫号泣登车，朝臣不附承允者，各踉跄逃匿，卓操故辙，今又复见。于是改武岗为奉天府，一切朝权俱归承允，又有傅作霖为之羽翼，数月以职方躐大司马，宸衷虽切幽愤，然受制跋扈，惟恭嘿垂拱而已。驾行报，报粤东□兵于二月内袭破梧州，直趋平乐，无敢抗一臂者，留守鼓励焦琏严兵以待，□兵由朔阳进薄会城，焦琏身先陷阵，血战北门外，斩首百十级，□兵奔败，焦琏鼓锐蹑追，尽复平梧之地（永森按：《小腆纪年》：王师从平乐长驱入桂林，虚无甲兵，瞿式耜召焦琏于黄沙镇，琏率骑三百人赴之。时山水汛溢，士卒从水中行百里，水及马腹，至江得渔舟二艇，次第渡之。初十日薄暮，抵留守府，式耜拊臂劳之。明日，王师数万猝至，一卒仓皇奔报，气急舌结，手东西指，式耜笑曰：“敌兵至耶？何张皇若是？”俄数十骑乘虚突入文昌门，登楼瞰留守署，矢集式耜纶巾，式耜叱曰：“何敢尔？”呼焦琏，琏袒臂控弦提刀至，发数矢应弦倒，琏士卒闭城门，王师之入城者不得出，绕城走。琏复杀数人，乃弃马越城下，琏三百人开门追之。王师自渡江来，未有抗衡者，见琏出，方错愕，而琏引骑直贯其营，左右斩首数千级，冲王师为三，已复合围之。琏大呼入，戈刃所及，血雨肉飞。诸将白贵、白玉，亦开城出，追奔数十里，桂林获全。论者谓南渡第一功也）。先是丙戌冬，□发恭顺、怀顺、致顺三王（永森按：孔有德崇德元年封恭顺王，尚之信封智顺王，耿仲明封怀顺王，致当作智，此误）取湖南。丁亥二月初，至岳州。二月十五日，扑新墙，我兵失利；又扑潼溪，潼溪亦溃。十八日，三王距湘阴二十里下营，总督躬率将士登陴，坐城楼誓曰：“城亡我亡，湘阴城，我棺材也！”诸将泣劝：“且留有用之身，再图恢复。”总督谓：“拮据两载，心血用尽，此而不能恢复，更何望哉？”及黎明，有王马标二副将领甲兵数百斩关而入，径上城楼，不交一言，将总督挟腋而行，总督力不能脱，拔刀自刎，二将夺刀。及出南门，□兵已至城下，复从东门出走关王桥，仍收集满大壮、吴胜、张星炫、覃裕春等兵，着定扼住桥头，另候进止。总督至长沙，执督师手痛哭曰：“相外将内，客强主弱，事势久不可为，全凭公与某一片心血支持两载。湘阴不守，则长沙亡在旦夕，长沙亡，南天一壁从此瓦解！”语罢，复哭。督师誓以身殉封疆，惟勉慰总督王佐才，珍重此身，以造中兴。总督云：“某今年必无生理，元旦梦周、蔡二公吉服迎某入公署，若应此梦，得死所矣！”
　　澧阳伯王进才以事急请方略，督师曰：“今日大敌压境，我与若同受利害，此时不战，我惟自分一死，若属老营为□有矣！”进才亦奋励自矢，请檄调马进忠、王允成，水陆齐下。时忽报滇营官兵自江西回到宁乡，督师喜语总督曰：“滇师勇敢乐战，在江西颇著声名，今日来，添我一臂矣！但赵、胡二将素德公，必须公往，可立致也。”盖总督与赣抚李永茂同年友，每于手书称述滇将赵印选、胡一清，在赣战功，总督升北抚时，特疏题二将开镇，是以有夙谊也。总督渡江行里许，见城内火起，复转至江干，遇监军姚大复，复云：“因亲兵副将姚友兴兵与新王营争营房，相攻杀，城内焚掠一空。督师亲出解纷，一炮从项间过，衣领焚焦，督师不知也。”总督步行至城，王营严兵拒沮，不得入，仍渡江夜□，此二月二十三日事也。次日，至宁乡，滇营先一日行，城中虚无人，总督系念督师，次日仍还长沙。渡江将抵岸，清骑突出丛射，镞及船舷。讯之渔人，始知长沙二十五日已为□有，督师死不出城，王进才遣将官强抢上船而去。总督遵路仍还。
　　三月初一日，至宝庆，王、马三营于湘乡、新化一带大肆焚杀。总督差参将冯士杰持书劝谕，留此孑遗，以资粮饷，三营愧服，戢兵安民。总督差官探确督师已至衡山，遂将宝城付按院李公膺品，身驰十数骑往衡山。时霪雨泥泞，御湿无具，题邵阳旅壁云：“春雨不肯住，随云到奈何？天心今若此，臣死矢无他！肝胆坚移谷，头颅赠枕戈。读书羞宋史，到底不言和。”又邵阳道上有感：“将军只解出南塘，空号貔貅驻下湘。晋室清流传甲胄，桃源高迹换疆场。丧师娇拥鱼沉色，弃仗牢拴雀篆章。指顾河山还在手，宁辞病骨炼风霜。”又邵阳道上寄蒙子：“天能生人地能载，凿破洪荒失所在！雷轰电掣走巨灵，鼓浪掀风喷海沫。中有正气横古今，日月争光许我辈。旄头夜白野狐鸣，金瓯扑落河山碎，天柱将倾一手扶，折臂难支负以背。明貂锦错列侯，指画从容轻边塞。一朝决裂智巧殊，枉有雄文夸百代，欲留慷慨身后名，要识生前不假贷。血为水火心作炉，熔铸湖南土一块。指心誓日与子期，死报君恩身不爱，浩气直压岣嵝巅，摩挲雄剑腰间佩。”
　　总督三月十三日与督师死生重聚，悲欣交集，几同隔世。时张先璧自吉安退还茶陵，前营副将满其兴领兵一千至湘潭，督师檄令其兴从湘潭一宿河设塘直至衡山。又探听张先璧欲走弋阳小路，总督语督师曰：“我兵新败，惟先璧尚是全师，某请亲往督调来衡，以资守御。”凄风苦雨，冒显驰驱，道中遇先帝朝司礼太监王坤，目击劳瘁，嘘叹久之。先璧见总督亲到，即于三月二十日振旅来衡，总督促督师先至衡郡弹压，以救地方，又飞调滇营亦赴衡阳，总督自留衡山驻扎。
　　不意衡山有逆衿二十人，见督师、总督俱在一城，潜往长沙请兵，云二督就擒，南方数千里弹指可定。□师留十人为质，以十人向导，五百骑晓夜疾驰，沿塘迅扫，副将满其兴被杀。总督见一夜塘报断绝，心切惊疑，差董旗鼓哨探，行十里，闻警驰还。总督以八骑出南门，即遇□兵，问二部院何在，诡对曰：“在里面。”复拨马从西门出，至桥头，恰遇赵印选、胡一清，领兵数十前来，见□兵大队飞追，二将大呼：“快策马过桥，某等险阻拒敌，虽万骑不能飞越也。”□兵压桥三次，二将连镖杀十数人，□兵退，遂杀向导十人。又跟追二十余里，二将奋敌，又杀数人，再行十余里，二将计曰：“敌见我兵少，势必再来。前去平坦，惟此地险隘可持。”又发人命后塘放炮接应，以张声援。计毕，□兵大队果至，见二将布置已定，又闻山后炮响，对立良久而去。二将又伫望移时，按辔行还衡，此三月二十九日事也。薄暮至郡，总督向二将称谢，且语督师曰：“今日非二将军，不能重会矣！”二将谓：“某等沐特达之知，虽捐糜不足云报，况区区小战乎？”督师亦慰劳二将，并励后效。
　　张先璧之来衡，原迫于总督之亲往，非有御敌捍圉之心也。且其兵素无纪律，在衡强奸民女，居民喊禀总督，即将犯兵置之法，先璧饮恨而已。先璧见滇营兵仅五千，将有吞并之意，赵、胡二将知之，移营路口，整备以待，遂不敢动。先璧知势日急，托言粮饷匮竭，不能久驻，径自拔营而上。又令各将围挟督师同行，至二十里外，先璧置酒婉劝，二公坚不许。先璧就地四拜曰：“某自知负国负师，罪过深重，然亦不能顾矣！”先璧至宝庆，焚掠奸杀，民不堪命，犹然一王马矣！嗟乎，衡阳之失，先璧先弃之矣！此四月十四日事也。
　　先璧既去，二公至祁阳，马养麟已先遁，粒食维艰，严户部自永州飞送米数石。十九日，督师上永州，总督仍留祁阳，正发闻报，星驰至祁。先是发动支驿饷，买马六十余匹；又副将李大金、张绍孟、都司刘大才等随带马三十余匹，并兵丁三百名；又蔡演造就鸟铳二百，俱到祁阳，稍壮军容。上在武岗闻太监王坤之奏，特差太监杨守春持玺书慰劳，加督师上柱国太师，加总督兵部尚书，赐上方剑，便宜行事，一应机宜，先行后奏，以刘承允阻挠故也。
　　上苦承允专横，亲书密诏除刘救驾，天语极为悲切。杨太监又述上谕，内廷俱系刘党，要荐正人以备选用。总督遂疏题正发为翰林院庶吉士。疏云：“正发以诸生起兵崇阳，臣服其勇；弃家不顾，仗策南来，臣服其义；甫解橐，遂登贤书，臣服其学；帷巾运筹，盾头草檄，臣服其才；督催饷务，裘敝肘见，臣服其廉；与臣同事两载，不肯离臣一步，不屑求人一官，臣服其静而正”云云。疏上，奉俞旨部覆，为承允所沮遂以兵部司务改授翰林院待诏。
　　总督正欲收拾整顿，再图恢复，忽报□帅差官持书招安，已到对江武自强、白良辅营内。次朝，武、白果差官送来，总督即令斩之。密探得武、白又差人往衡，事属叵测，遂于四月二十七日五鼓，从黄杨司前往东安，于白牙桥扎二日。五月初一日，至县，遂驻节焉（永森按：《小腆纪年》：卢鼎守衡州，张先璧兵突至，大掠，鼎不能抗，走永州。先璧乃挟腾蛟走祁阳，走辰州，腾蛟还走永州，大兵至，鼎部将复大掠走道州，督师何腾蛟退驻白牙桥，兵部右侍郎章旷退驻东安）。自□帅据长沙，从浏阳投降者董英也，从弋阳归降者王允成也。□师至衡，从燕子窝出降者黄朝宣也。朝宣降后，子女玉帛俱非已有，复愤悔思逸。□帅发数十骑伏花药寺巷口，俟朝宣出，夹射之，死于乱箭之下。而朝宣营将在外者皆闻声上奔，总督遣旗鼓董宏猷、李大金、中军秦相百等，于洪卢司了路口各路持令招集。各将脱阱之兽，喜得所归。副将张韶领兵二千，副将黄家臣领朝宣内丁八百，参将贺上选领兵五百，衣甲器械俱全，马三百匹，皆相率来归，总督标下。又差副将王凤升、参将王廷祥、方升等往广西柳州招募狼兵交铳手三千，又就东安招枧上林三鼎、三锡、长钯手五百名，又招社塘丁上楚杀手八百名，又募取各处铁匠打造交铳三千，军声渐振。
　　总督与正发形影相依，眠食与俱，筹兵策饷，甚费焦劳，而总督下血之病，日渐日剧，饮食渐减少，发甚忧之，总督不自知也。督师驻永，上命杨太监密敕召赴武岗陛见，因刘承允横肆日甚，且阴蓄异谋，有废上立伊婿岷王之意。刑部尚书杨乔然公正不阿，言事与承允忤，挥拳殴击，头面受伤，廷臣莫不股栗。上与姜皇亲密计，急召督师入内示弹压。督师于五月初旬，从石矶站渡江，而站中不逞之徒，误以为督师之行遁也，持梃刃邀劫，不得行。总督闻之，发数十骑往护，始解去。督师怒，欲命滇营屠站中人，总督力劝分玉石，止缚首乱者二人，磔而枭示之。
　　督师既入觐，永城遂空，严户部遂移驻白牙桥。□遂遣数百骑入永，张示安民，永城遂为□有。总督遣总兵周金汤、熊兆佐、副将李大金、张绍、黄家臣等领兵三千恢永，□骑闻风奔去，我兵追至祁阳，过熊飞岭，直抵排山分汛扼守，去衡郡仅百里耳。
　　时湖南大饥，万缗不能市斗米，欲仰给全阳，被妖人王伦鸠合亡命据宜湘口，依睑为垒，阻舟航不得进，比闾皆菜色。总督与发计曰：“若辈处堂何知？兵至可擒也。”遣标将董宏猷午夜击破，诸盗悉平，楚粤道坦，米价顿减。又致书瞿留守求通粜籴，匪独兵资腾饱，湖南数百万沟中之瘠赖有起色，不仅东安一偶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