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阅世编
旧闻民谣云:“潮到泖,出阁老。”嘉靖辛亥,潮到泖,徐文贞公大拜。崇祯初,机山钱先生大拜时,潮亦到泖,可谓屡验矣。至近年而泖上之潮与浦中无异,即近泖支河,无不浸灌,而吾郡无拜相者,不知何故。一说海口老鹳嘴向来横亘吴淞海口,近为潮水冲决,日就坍毁,以至潮汐直入,无纡回之势,故所被自远,殆不可以风水论矣。即如潮泛朔望,旧以午时为准,今邑城之潮,参前将逾一时,是其明验也。又一说,“潮到泖”二句为地师赖布衣所题。陈眉公《宝颜堂秘笈》亦论及之。犹忆予为儿童时,亲见一日三潮,更不知何故,此崇祯十二年乙亥秋事。邑城市河俱溢,老稚惊相叹异,是又不可以常理论矣。按府志自海潮决李家洪去吴淞江口南二十里,潮信遂早数刻,故浑潮日至,泥泞日积。
康熙二十八年己巳,里人以闸港久淤,呈请抚院洪公开浚,檄行郡县勒限起工矣。而阖邑士民,以为此港止利东南,非关通邑要津,引康熙初年邑绅施清惠公题准:本图水利,止许本图居民业户开浚,不得远助别处累民一案,具呈抚院,准行停止。
◎灾祥
灾祥之告,无代无之,要以遇灾而惧,则天不为灾,修救有方,则民不为害,是以圣人慎之。史册所载,不可枚举。以予所见灾害之甚者,莫如崇祯十四年辛巳之旱。自是以来,灾变不一,皆可为略纪焉。
崇祯十四年辛巳夏,亢旱,蜚蝗蔽天,焦禾杀稼。郡守方公岳贡,听讼赎锾,俱责令捕蝗瘗之,动以数十百石计,蝗终不能尽,是岁大饥。越明年春,壬午,有司各劝缙绅富室捐米煮粥,分地而给。饥民远近响应,提携襁负,络绎不绝。甚者不及到厂而毙于路,或饱粥方归而殒于途,道堇相望,婴儿遗弃,妇女流离,有望门投止,无或收惜而转死于沟壑者。是时,白米石价五两,豆麦稍差,糟糠比旱,价亦骤贵,宾客过从,饷之一饭,便同盛筵;雇募工作,惟求一饱,不问牟麦,世风为之一变。盖松民贸利,半仰给于织纺。其如山左荒乱,中州糜烂,尤甚吾乡,易子而食,析骸而炊,布商裹足不至,松民惟有立而待毙耳。加以军兴饷急,欠漕米一石,时须价银五两有奇。本邑无米,乞籴他境,莫不破家。值邑绅张讠刃叟先生入掌户垣,疏请准麦折价,得允十分之二,每石折银一两五钱,较之米价,犹称易办。延至初夏,麦秋大稔,民庆更生,而疾疫大作,几于比户死亡相继。此予有生以来所见第一凶岁也。
十七年甲申六月,邑城有物如猴,辄向人家窃食,逐之即不见,或一家一日数至,或数家同日同时各至,于是同相震响以惊走之,金竹之声相闻者,数日不绝。未几,嘉定县有黠奴聚党,向家长索还身契,稍迟则抢掠焚劫,逼辱随至。延及海上,凡被猴之家,往往受奴仆之祸。时弘光称帝于南都。六月,亢旱。直至冬至不雨,井汲俱竭。除浦潮而外,其余支流尽涸,舟楫断绝,陆行者假道河中,遂成坦途,争水衅者,往往斗殴成讼。其后各从池底凿井深一二丈,方得咸浊之水,澄而炊饮。甚有随凿随涸,终不得泉者。令君彭公报荒疏中,有“米价贵,水价倍贵;饥欲死,渴更欲死”二语,盖实事也。商旅不行,物价腾涌。至十二月,始得一雨连日,方快г足,而民已困惫矣。
顺治五年戊子五月十六日,烈风、骤雨、大水。二十四日戊子,又大雨,低乡漂没。七月十七日庚辰,连日风雨,晚禾遍野焦萎。究其故,则食心食节,一茎之中,小虫无数,即《诗》所谓螟蟊贼也。幸而高乡早稻有秋,三农不至就毙耳。
九年壬辰,大早,水竭几及甲申之夏。自五月至八月,外河始通潮水,若积水内池。直至次年癸巳四月十五日,方得大雨盈满。本年禾苗俱槁,民不聊生。
十一年甲午六月二十二日庚辰,疾风暴雨,海水泛溢,直至外塘,人多溺死,室庐漂没。闻崇明之水,几及城上女墙,漂没人民无算。十二月初三起,严寒大冻,河中冰坚盈尺,行者如履平地。浦中叠冰如山,乘潮而下,冲舟立破,数日始泮。十三年丙申九月初十日乙卯,巳时,地震有声如雷。十月十六日庚寅,地复震如前。
十五年戊戌八月初九日甲戌夜,大雨倾倒。至初十日乙亥,风雨尤甚,河水于午后顿增数尺,我家居址,颇称高阜,然更增寸水,便可入室矣。时予在郡城,亲见府治内出水谯楼下,门内水高二三尺,势若倒峡,府治前人不能行,亦有生所仅见者。
十八年辛丑,大旱。自六月初至闰七月中,仅得小雨偶洒。八月望后,始得沛雨。约计十旬亢旱,禾苗枯槁,川渠俱涸,人行河底,往来便于平陆。早稻有内池积水者,间熟半收,晚禾绝种,民多菜色。
康熙二年癸卯六月至十月终,疫疾遍地,自郡及邑,以达于乡。家至户到,一村数百家,求一家无病者不可得;一家数十人中,有一人不病者,亦为仅见;就一人则有连病几次,淹滞二三月而始愈者。若病不复发,或病而无害,则各就一方互异耳。此亦吾生之后所仅见者。
三年甲辰八月初一日庚申夜,暴风,海水泛溢,及于外塘,崇明尤甚。飘来屋木家伙,遍满塘外,往往有男妇附木而浮于海ㄛ者。时惠禧庵祯祥为川沙参将,冒雨冲风,躬率将士,驾舟海滨,到处捞救,全活甚众。
四年乙巳六月望后,有海鸟来止海岸。是年,大水。自正月至九月,霪雨,水发凡十五次。朝廷诏求直言,许中外臣工,各陈得失。
五年丙午六月十四日癸亥,暴风骤雨,河水顿涨四、五尺,坍毁民居庐舍无算。吾乡如川沙城中乔宪副石牌坊、大圣寺脊及里中十余围大树相传植于洪武初年者,是日俱倾倒拔起。闻有群龙斗于空中,虽未目睹,然从来未见此大风潮也。
七年戊申六月十七日甲申,酉时,地震。予馆郡城,楼房有倾侧之势,有顷而定。后见邸报,知是日北直、山东、河南、淮扬,地震尤甚。兼以水涨,冲倒城郭、屋庐,人民死者甚众。七月初三庚子,京师大雨,三昼夜不止,平地水深数尺。初九日尤甚,至晚,山西水发,冲倒芦沟桥,桥上水高数尺,西城坍毁数丈,行人裹足,文移停阁。
九年庚戌四月,大水。五月,积雨,水势益涨,与顺治戊戌八月同。然戊戌之水,计日而退,是岁则逾月如故。月杪,予往澄江,由郡城历青浦、昆山、吴门、无锡抵江上,皆一望无涯。六月十一日丙申,风潮大作,暴水增涨,浙西诸郡,几沉水底,历冬逾春,此亦数十年间仅见之水灾也。予作《庚戌水灾闻见录》,详纪其事。
十五年丙辰十二月己酉朔,厉风奇寒,甚于朔北,亦生平所未见者。
十七年戊午四月初五日甲戌,未刻,地震,声如隐雷,时予在笋里馆中,正草是编。田产甫毕,适逢之。六月、七月,亢旱,河水俱涸。余于四月二十六日往澄江。六月二十六日归,舟次杜行内赵家楼,潮不得达,舍舟步至笋里,半由河底作途。后见邸报,知大江南北、河南、山东俱旱,赤地千里,京师尤甚,每日渴毙多人。皇上躬行步祷,日至天坛拜祈,斋戒禁屠。余在江上,茹素已逾半月,一路归,绝无荤腥鬻于市肆,亦异事也。又华、娄二邑,自六月望后起,至十一月,大疫,吾乡家至户到,病殁者甚多,或一村而丧数十人。予有薄田在泖上,佃户不过六、七家,病殁者男妇凡三人,大概可知矣。因旱而病,戽水无力,召募无人,田多抛荒,即号称熟者,亦皆歉收三斛。起租之田,上好不过收米二石,次者一石五斗,甚者止收石许。田家八口嗷嗷,家徒四壁,逃亡相继。幸而浦东一带,沟深稻早,农虽劳苦,颇号有秋。
十八年己未正月,山东、河南、江南北大饥,朝廷遣官分道赈济。山东行旅俱绝,盖因马料初喂,饥民一见,啖之立尽,故骑不敢行。河南差胜。往来都下者,宁纡道从之。然人食草根、剥树皮,千百成群,要夺官粮,当事者忧之。庐、凤及江宁、常、镇俱就抚院慕公鸣鹤,檄劝所属官绅、富户助米施粥以赈。苏郡及松之青浦亦然。惟吾邑去岁较邻邑颇稔,故独免流离饥困。七月二十八日庚申,京师地震。自巳至酉,声如轰雷,势如涛涌,白昼晦暝,震倒顺承、得胜、海岱、彰仪等门,城垣坍毁无数,自宫殿以及官廨、民居,十倒七、八。压伤大学士勒得宏,压死内阁学士王敷政、掌春坊□□子翰林侍读庄□生、原任总理河道工部尚书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,其他文武职官、命妇死者甚众,士民不可胜纪。二十九、三十日,复大震。通州、良乡等城俱陷,裂地成渠,流出黄黑水及黑气蔽天。有总兵官眷经通州,宿于公馆,眷属八十七口压死,止存三口。直至八月初二日方安。朝延驻跸煤山凡三昼夜。臣民生者露处枵腹,死者秽气薰蒸。诏求直言,严饬百僚,同加修省,发币金量给百姓,修理房屋。自是以后,地时微震。惟初八、十二三日复大震如初。近京三百里内,压死人民无算。十九至二十一日,大雨,九门街道,积水成渠。二十五日晚,又复大震。下诏切责大臣,引躬自咎,备见邸报。八月初,飞蝗蔽天,自江北而南,迄于苏、松。时余在昆山,亲见其状,心甚忧之。幸而不食禾稼,间集芦苇之场,群集于东海之涯,不甚为灾。九月初,江鸣,声如牛吼,三日乃止。又广东肇庆府城东北地震,有声如雷。九月二十四日丙辰,京师地复大震。皇上斋戒,躬诣天坛,易服行礼。十一月初九日庚子,陕西西安府及兴安州地震,自早至午,震倒房屋,压死人民无算。十一月二十四日乙卯,酉时,江南溧阳县地震,黑气冲天,声如轰雷,震倒房屋,压死人民,略如京师七月,俱见邸抄。
十九年庚申四月十八日丁丑,京师地震,自巳至午,其声如雷。二十八日丁亥,又震,自酉刻起,连震四次,房屋动摇,官民彻夜露处,至五月十八日,尚未安宁。六月至七月望后,大雨时作,江南大水。七月杪,水方退。八月初二日夜,澍雨竟夕,水复骤涨,冲倒上海南城数丈,压死居民七人。七月初四、五、六日,山西大同、辽州等三四十州县雨雹,大如斗如升,盈地数尺,积处如冰山。江南、江北大水,一望如海,罕见平陆。自常州以迄苏、松,大疫遍地,吾乡家至户到,谈鬼事者如见。
二十二年癸亥十一月初十日,狂风大作,至十三日,严寒Ё冻,数十年间所未见,十七日尤甚。余在笋里馆中,自朝至暮,终日拥炉饮酒而寒不能却,砚池中用酒及醋而顷刻成冰。黄浦中亦冻,两塘叠冰如山。自闸港以北,中间稍通数尺一路,然冰牌乘潮而下,势若排山,舟逢之者,往往立碎;以西则全浦俱冻,潮汐往来,皆由冰下,不通舟只。闵行渡口略通而冰牌覆舟死者数十人。上海董家渡渡船亦覆,死者亦如之。县大夫亲临验阅,重责篙师,禁止开渡。漕白亦俱停比,直至二十四日,冰始稍释。二十七日浦中始通船行,两塘叠冰,犹未解也。
二十六年丁卯九月初二日丑时,京师地震。午时,皇上传集满大臣九卿,面谕云:朕奉太皇太后懿旨,谓地震皆因朕过。或大臣罪轻而谴重配边;或用刑过当而无辜受害;或带往行围人员困苦,各家男妇含怨,皆是朕不是,以后再不带你们大臣行围了。是时,因有满州吏部尚书达哈达奉命驰骑,陨越而死。又汉军内阁学士吴兴祖因不善驰骋被责,愤而自刎。故太皇太后慈谕指及而圣上亦深自悔也。
二十七年戊辰五月十七等日,南鹤庆军民府、剑州地震,压死兵民、营马,震倒公私房屋,毁坏军器、城楼、垛桥等甚众,见邸抄。
二十八年己巳五月初五日庚子,夏至。二十五日,初阴雨兼旬,天气凉如深秋,昼服夹衣,夜用绵被,是时病者甚众。至秋,吾郡歉收异常。直隶、辽东旱荒。诏蠲本年及来岁田租,遣官运米分赈,京师施粥以食贫民。淮、徐皆然。直至次年春、夏方止。
二十九年庚午三月二十一日壬子,浙江宁波府镇海县乡民张希亮家牛产麒麟,产下即毙,见邸抄。是年,三辅及山东、山西亢旱。至四月二十七日,澍雨竟日。二十九日,又雨,京城内外兼雨雹,内城更甚。五月二十日庚戌,陕西镇原县,大雨雹,平地尺余,豆麦压尽,民皆号泣。七月二十三日壬子四日癸丑,浙江余姚、上虞、慈溪三县,山水大发,高有丈余,田禾房屋俱淹没,因起蛟也。是两日,吾乡风水大作,田禾花豆,亦颇损坏,见邸抄。
三十二年癸酉五月,周浦人家,菊花盛开。川沙人家,生小猪八口,内一猪只眼,额中有肉角下垂。邑城俞家弄居民生子,一身两首对面,随产而毙。
◎田产一
吾乡在《禹贡》扬州之域,田称下下,今乃赋居上上,宜乎民穷极矣。然天下之号繁华者,犹首推焉。虽曰习俗相沿,亦地力之所出也。意者芟荒垦芜,非复三代以前之旧乎?就吾郡一府之田论之:华、娄、青邑,亩收三四钟,皆石外起租,甚至一石五六斗者比比。独上海上田不过石一二斗,次则八九斗,下至六斗起租耳。崇祯中,华、青美田,每亩价值十余两。上海田美者,每亩价值三、四、五两,缙绅富室,最多不过数千亩。无贱价之田,亦无盈万之产也。顺治初,米价腾涌,人争置产。已卖之业,加赎争讼;连界之田,挽谋构隙。因而破家者有之;因而起家者亦有之。华、青石五六斗田,每亩价值十五六两;上海六七斗田,每亩价值三四两不等。田产之贵,至此极矣。厥后,米价渐平,赋役日重,田价立渐驯减。至康熙元、二、三年间,石米价至五六钱,而差役四出,一签赋长,立刻破家;里中小户,有田三亩五亩者,役及毫厘,中人之产,化为乌有。狡书贪吏,朋比作奸,图蠹虎差,追呼络绎,视南亩如畏途,相率以有田为戒矣。往往空书契券,求送缙绅,力拒坚却,并归大户,若将浼焉,不得已委而去之,逃避他乡者。中产不值一文,最美之业,每亩所值,不过三钱、五钱而已。自均田、均赋之法行,而民心稍定。然而谷贱伤农,流离初复,无暇问产。于是有心计之家,乘机广收,遂有一户而田连数万亩;次则三、四、五万至一、二万者,亦田产之一变也。是时,数年之间,丰歉不一,米价亦不大昂,然赋役大非昔比,故惟多田者多藏。第绅户漕白已加征十之三,士民之差派,如十六年之舡工、青树、灰炭、河夫,亦稍稍渐起,彼越陌度阡之家,不可不思预为之备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