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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记
《野记》[明]祝允明
●野记一
允明幼存内外二祖之怀膝,长侍妇翁之杖几,师门友席,崇论烁闻,洋洋乎盈耳矣。坐忘无勇,弗即条述,新故溷仍,久益迷落。比暇,因慨然追记胸膈,获之辄书大概,网一已漏九矣。或众所通识,部具它策,无更缀陈焉。盖孔子曰“质则野,文则史”,余于是无所简校焉。小大粹杂错然,亡必可劝惩为也,大略意不欲侵于史焉尔。辛未岁既望,在家笔完。
韩林儿始由颖州逃之武安,为穿窬,渐肆劫杀,有徒既繁,乃啸乱,称“小明王”。刘护军始就之,谓竖子不足谋,去适皇祖。皇祖初亦与其事,谓刘:“应便除之乎?”基云:“不足为,伺他伪爝息时,彼应已先下矣。”因请建号“大明”,太祖从之,韩果先殄。
郭某不知何许人,精识纬候。元季,见王气在东南,遍游闽、广、江、黄间,久亡所遇。乃北涉淮、泗,入涂山之境,得之矣,遂止不行。假五行命禄,求诸陶渔中。大姓某令观其家人,数辈悉贵人命也。后及一女,郭曰:“公家之贵,悉繇此女矣。”主人曰:“是女双瞽,复无聘者,奚以贵为哉?”郭曰:“非若而所知,今吾未娶,诚能归之邪?”主人幸甚,就馆焉。生四男,一即滁阳王也。
亡几,天下大乱,王纠旅已众,皇祖亦归之,王配以女,即孝慈也。王分兵授皇祖往守某地。时与王同起有甲乙两军,王从甲军饮,甲将除王,因徙席渐远,王从兵已隔,即执之。皇祖闻变,驰援,王得脱,而皇祖披执。王速遣中山王达往质易,上归。久之,两军复连和,中山亦全。已而,上悉有滁阳之众,王后仗剑死。 (滁阳王碑以郭为曹州人。)
高皇龙潜时,渔于川。一日,获鲤三十五,置之一笭箵。有陈四者来,共语,又戏以罩罩圣躬。既而,上持鱼还舍,启笭箵,已失其五,知陈窃矣,往问之,陈讳匿。上欲殴之,陈笑出以还上。
及上即位,一日,问刘诚意:“吾享位几何年?”刘曰:“圣寿无疆,然以数言,当三十五,又其间五岁假者。”上忽思窃鱼事,以其数符也,立召陈至,将杀之。上问:“若颇忆与吾周旋否?”陈对曰:“吾何敢忘。”因述渔事。上曰:“吾忘之为何地?”对曰:“乌龙潭也。”上曰:“吾乡焉有此?”对曰:“臣尝于此罩乌龙,故云尔。”上见其对,以为畏惧,颇谓称旨,因曰:“汝欲为官乎?”陈叩头谢。上曰:“可为户部江西司郎中。”时钱谷山积,此司陈居三四年,竟以墨诛。迨后洪武之纪,果符其数。
周颠,建昌人,年十四得颠疾,行乞于南昌。比长,举措诡谲,人莫能识。常趋官府,白愿有言,问:“何言?”曰:“告太平。”
皇祖征陈友谅,下南昌,还,顾颠于东门。上至京师三月,颠复谒。上问:“来何为?”曰:“告太平。”上每出,颠必前遮拜,时有所言,必以“告太平”为首词。上厌之,命沃以烧酒,观其如何。颠饮极多,终不醉。拟遂除之,颠曰:“公宁能死我乎?水、火、金,挺直亡耳。”乃命覆以巨缶,积薪煅之。火熄启缶,正坐晏然,乃令出。既复煅之,颠犹故也。后益加薪,久爇之。迨启,烟凝缶底,颠若瞑,微撼其首,即醒然起,乃令居蒋山寺。转益狂肆,日挠竞,诸髡良不堪。月余,僧白上,言其异,尝与沙弥争饭,遂不食,已半月。上便命驾幸视之,颠迎谒,上饭于翠微亭,命盛馔,召之侍食。既而,上令僧且饿之,谕之以为“清斋”。僧因閟颠空室,水米不入口,日遣问如故。旬有三日,上又自往,令谕之:“吾来为若开斋。”令诸将校先馈之,众争进酒喂,颠一一食之其多,既悉吐去。伺上命至,侍食安舒。久之,酒太多,亦似有酣态,乃趋出先行,伺上还,伏于道右。上至,颠以手画地为圈,顾谓上曰:“你打破个桶,作 (音佐) 个桶。”
已而,王师狥九江,上问颠:“此行何如?”应声曰:“好。”上曰:“彼已称帝,今欲取之,岂不难乎?”颠仰视屋久之,端首正容摇手曰:“上面无他的。”上曰:“汝从行可乎?”曰:“可。”即以所扶杖高举趋前,作壮士挥击状,以示必胜意。行至皖城,苦无风,遣问颠,颠曰:“只管行,只管有风,无胆不行,便无风。”乃令众挽舟行,不三里,风起。既而迅飙猛作,倐忽达小孤。上谕众:“闻颠言辄来白。”至马当,江豚戏波中,颠曰:“水怪见,前行损人多。”上闻之怒,令持颠去,投之江。久之,众与偕来,上曰:“何不死之?”众曰:“频掷不能死。”上乃更与同食。食罢,颠整容饰衣,若远行状,趋近上前,曲腰伸颈,谓上曰:“你杀之。”上曰:“且未能杀,姑纵汝行。”颠遂去,莫知所之。
及上彭蠡战后,宿师江上,命访之庐山,其地极寂,惟太平宫侧一民居草莽中,言:“顷忽有一人瘠而颀,来语曰:‘好了,我告太平来了,你为民者,用心耕田。’因止此舍,不食半月,乃深入匡庐,今不知所在。”
上既定天下,洪武癸亥八月,有赤脚僧诣阙,自言名觉头,顷于匡庐深壑中见一老人,使我来谒大明天子,有言当面启。殿庭仪礼司问其何说,但云言国祚事。比奏,上恐惑众,不令见。赤脚守阙下四年,乃辞去,云将复往匡庐,上竟不见,御制诗三篇与之,令行。后三年,上因使使令问赤脚曾见向老人否?对以不见。
又四年,上不豫,外奏赤脚为天眼尊者及周愿仙人遣送药至。上初不令见,既而引入。赤脚进所持药,一曰温良药两片、一曰温良石一颗,其方用金盆子盛之,磨药注金盏子,一服当好。上服之,至暮,胸次撼掣,其夕即安。已而,圣体日康胜,倍觉精神灵睿,乃日服之三,似闻菖蒲香而盏底凝丹砂,红彩逈异。赤脚且云:“某所居去岩五里天池寺中,有徐道人者来见某,言尝在竹林寺见诗,可往视之。因与偕往,见天眼坐寺中。少顷,一人披草衣入,某扣天眼,天眼曰:“此周颠也,即令上所询者。”因问诗何在?颠曰:“已书石上。”视之,果有二首,乃天眼与颠各为之。” (诗语粗拙,大略颂上功德,亦不审其所谓,今不录。) 其后竟不得其所终。
上自制颠传,命詹希原书,碑在天池寺中。又有祭天眼、周颠、徐道人、赤脚僧诗,皆不及录。或云道士初进药,上未及,俄而召之,亡矣。上遣行人走江州,令三司索之。三司与行人偕入匡庐,至庐山观,且漠然无为计。前道士忽至,语行人周在竹林寺与天眼道者较棋。导之去,果见颠在门与一道流奕,行人致朝命,颠殊不顾。良久,行人屡请之,颠令入寺,姑游观。行人入,见殿堂庭庑甚弘丽,漫循廊行,且观廊左右对列室中各有主者,或冠袍,或野服,侍从甚都,旌幢供设,珍具充牣。主者咸踞座,启门治事,通二十八室,独其一扄鐍(jué),中无人焉,一巨虺据席地,微有流血。出而问颠,颠曰:“若既见之矣,二十八室者,经天之宿也,递为人世主。汝主方御宇,故虚室,疾,故血。然而起行矣,圣寿无疆。”行人曰:“固尔,然将以何语复皇命,苟无验,吾罪且死。”颠乃赋诗一章畀之,曰:“上览此当信也。”又邀天眼同赋。行人持去,回顾,寺亡有也,遂以二诗进。上览之,皆浅近语,亦不知何所指,意上心知之,俄而疾愈。此与传少异。
高皇严朽索之至,每夕膳后,露坐禁苑,玩察天象,有时达旦不安寐。上善推测,于天心亡不洞然。
高皇圣孝超杰,以尚书“咨羲和”、“惟天阴(隲zhì,同“骘”)下民”二简蔡沈注误,尝问群臣:“七政左旋,然乎?”答禄与权仍以朱熹新说对。上曰:“朕自起兵迄今,未尝少置步览,焉可循儒生腐谈?”因命礼部试右侍郎张智与学士刘三吾等改正,为书传会选。劄示天下学子曰:“凡前元科举,尚书专以蔡传为主,考其天文一节,已自差谬。谓月月随天而左旋,今仰观乾象,甚为不然。夫日月五星之丽天也,除太阳人目不能见其行于列宿之间,其太阴与五星昭然右旋。何以见之?当天清气爽之时,指一宿为主,使太阴居列宿之西一丈许,尽一夜,则太阴过而东矣。盖列宿附天舍次而不动者,太阴过东,则其右旋明矣。夫左旋者,随天体也;右旋者,附天体也。必如五星右旋为顺行,左旋为逆行,其顺行之日常多,逆行之日常少。若如蔡氏之说,则逆行多而顺行少,岂理也哉?若不革正,有误方来。今后学尚书者,天文一节,当依朱氏诗传十月之交注文为是。又如洪范内“惟天阴隲下民,相协厥居”一节,蔡氏俱以天言,不知“阴隲下民”乃天之事,“相协厥居”乃人君之事。天之“阴隲下民”者何?风雨霜露,均调四时,五谷结实,立烝民之命,此天之阴隲也。君之“相协厥居”者何?敷五教以教民,明五刑而弼教,保护和洽,使强不得凌弱,众不得暴寡,而各安其居也。若如蔡氏之说,则“相协厥居”事皆付之于天,而君但安安自若,奉天勤民之政略不相与,又岂天佑下民,作之君师之意哉?今后当依此说。”
高皇凡得封疏。即令左右疏节其事,粘之壁,甲乙治之,裁断如流,壁帖一日数易。
高皇与宫人语,不离稼穑组紃,后宫垣壁屏障,多绘耕织像焉。
高皇龙潜时,过临淮郭山甫。山甫惊异,急具馔,与交欢。酒酣,跽上,备陈天表之异,它日贵不可言,幸无相忘。上去,山甫语诸子:“吾视若曹皆非田舍郎,往往可封侯,今始知皆以此公,宜谨事之。”复以女入侍,渡江协孝慈以肇家。孝慈崩,尝摄六宫事,号“皇妃”。追封山甫营国公。
癸卯岁八月,高皇援南昌,兵驻鄱阳彭蠡湖。友谅以巨舰连锁为陈,旗旌楼橹如山,我舟师少,怯于仰攻。上不悦,执旗四麾,右师小郤,上遽命斩长而下十余人,犹不止。郭威襄公请以火攻,上命常开平遇春、郭宣武子兴,帅众以轻舠载火纵焚,敌船悉烧溺,友谅败走鞵山。旬余,复来战,开平还用前法烧之,友谅蹙迫,启牕顾视,宣武遽射之,矢贯其颅及睛而死。
高帝平伪周,先有榜谕曰:皇帝圣旨,吴王令旨,总兵官准中书省咨,敬奉令旨。予闻伐罪救民,王者之师,考之往古,世代昭然。轩辕诛蚩尤,殷汤征葛伯,文王伐崇侯,三圣人之起兵也,非富天下,本为救民。近睹有元之末,主居深宫,臣操威福,官以贿求,罪以情免,台宪举亲而劾仇,有司差贫而优富。庙堂不以为虑,方添冗官,又改钞法,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,死者枕籍于道,哀苦声闻于天。不幸小民,误中妖术,不解其言之妄诞,酷信弥勒之真有,冀其治世,以苏困苦,聚为烧香之党,根据汝、颍,蔓延河、洛。妖言既行,凶谋遂逞,焚荡城郭,杀戮士夫,荼毒生灵,无端万状。元以天下兵马钱粮大势而讨之,略无功效,愈见猖獗,然事终不能济世安民。是以有志之士,旁观熟虑,乘势而起,或假元氏为名,或托乡军为号,或以孤军自立,皆欲自为,由是天下土崩瓦解。
予本濠梁之民,初列行伍,渐至提兵,灼见妖言不能成事,又度胡运难与立功,遂引兵渡江。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相之力,一鼓而有江左,再战而定浙东。陈氏称号,据土上游,爰兴问罪之师。彭蠡交兵,元恶授首,父子兄弟面缚舆衬,既待以不死,又封以列爵,将相皆置于朝班,民庶各安于田里,荆、襄、湖广尽入版图,虽德化未及,而政令颇修。
惟兹姑苏张士诚,为民则私贩盐货,行劫于江湖,兵兴则首聚凶徒,负固于海岛,其罪一也;又恐海隅一区,难抗天下全势,诈降于元,坑其参政赵琏,囚其待制孙撝,二也;厥后掩袭浙西,兵不满万数,地不足千里,僭号改元,三也;初寇我边,一战生擒其亲弟,再犯浙省,扬矛直捣其近郊, (“扬矛”,原作“杨苗”,据明邓士龙国朝典故本前闻记改。) 首尾畏缩,又诈降于元,四也;阳受元朝之名,阴行假王之令,挟制达丞相,谋害杨左丞,五也;占据江浙,钱粮十年不贡,六也;知元纲已坠,公然害其丞相达失帖木儿、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,七也;恃其地险食足,诱我叛将,掠我边民,八也。凡此八罪,又甚于蚩尤、葛伯、崇侯,虽黄帝、汤、文与之同世,亦所不容,理宜征讨,以靖天下,以济斯民。爰命中书左相国徐达总率马步舟师,分道并进,攻取浙西诸处城池。已行戒饬军将,征讨所至,歼厥渠魁,胁从罔治。备有条章。凡有逋逃臣民,被陷军士,悔悟来归,咸宥其罪。其尔张氏臣寮,果能明识天时,或全城附顺,或弃刃投降,名爵赏赐,予所不吝。凡尔百姓,果能安业不动,即我良民,旧有田产房舍,仍前为主,依额纳粮,以供军储,余无科取,使汝等永保乡里,以全室家,此兴师之故也。敢有百千相聚,旅拒王师者,即当移兵剿灭,迁徙宗族于五溪、两广,永离乡土,以御边戎。凡予之言,信如皎日,咨尔臣庶,毋或自疑,钦此。除钦遵外,咨请施行,准此,合行备出榜文晓谕,敬依令旨事意施行。所有文榜,须议出给者。 (龙凤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,本州判官许士杰赍到。)
张九四之败,由其伪司徒李伯升倒戈,今吴人犹呼卖友者为“李司徒”。皇祖始见伯升,命劳以酒,花彩迎赏于京城三日,郤取对九四斩之。
吕珍为张士诚守绍兴,皇祖屡攻之,未克。珍有材略,善战,尝以牛革囊兵,宵济以袭我师。每战,令战士及城中人为歌高噪,以诟胡公大海。王冕元章不肯附珍。诣我军献策攻之,然亦弗克。既而,竟不能支,降。初,珍作保越录,自诩守城之功,既降,乃泯之。今越人有其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