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记


  洪武壬子,遣中人往苏、杭选民间妇女通晓书数者入宫给事,须其愿乃发,得四十四人。比至试之,可任者才十四人,乃留之,赐金以赡其家,余悉遣归。至永乐癸卯,又令选天下嫠妇无子而守节者,有司籍送内廷,教宫女刺锈缝纫,因以廪之。及有藩王之国,分隶随行,以教王宫女,其所处曰“养赡所”。 (此王国,然内廷未审何称。) 初,独以无子者,其后有子而幼且窘者亦遣行。 (“其后有子而幼且窘者亦遣行”,原无“窘者亦”三字,据明历代小史本补。) 时吾郡吴江吴家妇陆氏亦以例入内,有子遗于家。至宣德丙午,陆从某王封广东,又转从封江西。子已长,往来二藩间,屡请求见母,辄不允。迨正统丁卯,复恳启于王,王怜而许之,命入见于养赡所,陆已病笃不能言,子刲股食之,陆苏。王闻,益悯,召见,赐金币劳遣之,子遂引出,至旅而卒,归衬先墓。大夫士多作吴孝子传记诗歌。子名璋,生子起进士,历显仕,即今南京刑部尚书洪也。

  国初,司天之官犹候气测景,测用八尺之表,而郭守敬用四十尺,故号精密,今并废矣。闻后来候气者具文,亦置灰坎中,潜通地,遂按时以沸石灰汤从彼穴灌之,汤至而飞灰也。

  南极入地三十六度,北极出地三十六度,皆以地尽处言。今南京乃入二十度,至苏殆十五度,北京地出十五度,(即南之南,北之北,视此九州,不啻各有三之二,海内之小可知。然二极如许,二十八舍何以只临内九州?又昆仑为数度之中,四际相若,亦应近此,即佛氏所谈,亦未可县决为诞。又吾里有邓老,宣德中下西洋,为予言历数国至极远处,仰视三光,大小次第一切与中国不异,斗柄亦只如此。予又知旧以二十八宿只隶内九州者殊非。 月下于日如人下于月。 (此最捷数。)

  郭守敬说古日舒长,今日渐促,此义在度数之外无伤也,不可以语泥者,每百年短一分也。鬻熊曰:“运转无已,天地密移,畴觉之哉?”元之授时历逆之前千载不差,而顺之后四十年已爽一度。大统历即用授时,特改太阴行度耳。

  云唯本朝祭,前代不然,以为云即雨也。

  国初议郊礼,主分合者各有之,久不决。太祖曰:“非天子不议礼,朕决为合祭。”并坛屋,诸制一日悉定。

  上敬天,无敢毫未怠。以乐生不娶颛洁,创神乐观居之,赡给优裕,所辖钱谷不刷卷,曰:“要他事神明,底人不要与他计较。”常瞻外,复予肉若干,曰:“毋使饥寒乱性。”郊坛武舞,执干盾,后易楮甲,绘兵其上,曰:“为后世防微。”

  国初,群神尚仍旧称,洪武二年即诏更之。城隍神亦始有封爵,府为公,州为侯,县为伯,皆号“显佑”。其制词曰:“帝王受天明命,行政教于天下,必有生圣之瑞,受命之符,此天示不言之妙而人见闻所及者也。神司淑慝,为天降祥,亦必受天之命,所谓明有礼乐,幽有鬼神,天理人心,其致一也。朕君四方,虽明智弗类,代天理物之道,实罄于衷,思应天命,此神所鉴而简在帝心者。君道之大,惟典神天,有其举之,承事惟谨。某府城隍,聪明正直,圣不可知,固有超于高城深池之表者,世之崇于神者则然,神受于天者,盖不可知也。兹以临御之初,与天下更始,凡城隍之神,皆新其命。眷此府郡,灵祗所司,宜封曰“鉴察司民城隍显佑公”,显则威灵丕着,佑则福泽溥施,此固神之德而亦天之命也。司于我民,鉴于邦政,享兹祀典,悠久无疆,主者施行。洪武二年正月某日。”

  国初,官名有更制,后人鲜知者,谩记一二,未之尽也:曰尚宾大使、曰都谏官、曰知骁骑卫指挥使司事、曰詹事府赞读、曰儒学提举司校理、曰侍礼郎、曰引进使、曰翰林院直学士、曰翰林院应奉、曰起居注、曰左、右正言、承天门侍诏、阁门使、观察使、侍仪司通赞舍人。后罢中书、四辅、谏院、仪礼司及改御史中丞、大夫之属,不复其余。

  洪武初,尝命翰林院编修、检讨、典籍、左春坊左司直郎、正字、赞读考驳诸司奏启,如平允,则署其衔曰翰林院兼平驳诸司文章事某官某人,列名书之。

  洪武十三年九月,谕礼部左侍郎张衡、左都御史詹徽等:“有司公宴扰民,今后支与官钞,布政司一千贯,以下另详。”十月,衡等奏行遵守,凡遇正旦、圣节、冬至,公宴钱于本处官钱内支给,无府、州、县都司、卫所移文附近有司关用。每节,布政司一千贯(在城都司、卫所附郭大小衙门官吏、师生、耆民俱赴本司筵宴。), 府(有都司七百贯,以下各有差。)、州(有卫五百贯,以下有差)、县(有卫四百贯,以下有差), 无有司衙门。(此条可参见明太祖实录卷二0四洪武二十三年九月癸丑条。)(卫四百贯,所一百五十贯。) 十九年,又赐有司朝觐,每员给盘缠钞一百贯,在任岁支柴炭钞五十贯。又定引钱,为堂食费。

  太祖命图大辟囚造罪被刑之状于锦衣卫外垣,俾人得见为惩戒,亦象刑悬魏之义。

  太祖平乱国用重典,当时政刑具有成书。及辑古事,劝惩诸王百官,往往今人少见之,如彰善瘅恶录、逆臣录、清戒录、永鉴录、志戒录、世臣总录等甚多。

  国初,犯大辟者,其家属多请代刑,上并宥之,如五伦书所载是也。其后继请,乃一切许之为多,既以杜奸谲,且因成其孝弟,非迂细者所知。吾苏戴用代其父,王敬代其兄,余未殚纪,至有都文信代妇翁。

  高祖恶顽民窜迹缁流,聚犯者数十人,掘地埋其躯,十五并列,特露其顶,用大斧削之,一削去数颗头,谓之“铲头会”。时有神僧在列,因示神变,元既丧随复出,凡三五不止,乃释之,并罢斯会。

  国初重辟,凌迟处死外,有刷洗,裸置铁床,沃以沸汤,以铁帚刷去皮肉。有枭,令以钩钩脊悬之。有称竿,缚置竿杪,彼末悬石称之。有抽肠,亦挂架上,以钩入谷道钩肠出,却放彼端石,尸起肠出。有剥皮,剥赃酷吏皮置公座,令代者坐警。以惩有数重者,有挑膝盖,有锡蛇游等,凡以止大憝之辟也。(上尝往行国学,见县尸连比,尸手足动,以为尚活,语之曰:“汝欲放?吾行放矣。”既还,无几晏驾。) 迨作祖训,即严其禁。至哉!圣心之仁矣。

  洪武中,征高僧复见心,其师訢笑隐止之曰:“上苑亦无频婆果,且留残命吃酸梨。”复不听。后竟被诛,濒死而悔,因道訢语。上闻,逮訢至,将杀之,訢曰:“此故偈,臣偶举,非有它也。”上问:“何出?”訢曰:“出在大藏某录,在某函某卷某叶。”命检视,果然,乃释之。

  高皇微行大中桥旁,闻一人言繁刑者,语近不逊。上怒,遂幸徐武宁第,武宁已出,夫人出迎上,上问:“王安在?”夫人对以何事在何所,夫人欲命召,上止之。又言:“嫂知吾怒乎?”夫人谢不知。因大惧,恐为王也,叩首请其故,上曰:“吾为人欺侮。”夫人又请之,上怒甚,不言。久之,命左右往召某兵官帅兵三千持兵来,上默坐以待。夫人益恐,以为决屠其家矣,又迄不敢呼王。顷之,兵至,上令二兵官守大中、淮清二桥,使兵自东而西诛之,当时顿灭数千家。上坐以俟返命乃兴。

  伪周用黄敬夫、蔡彦文、叶德新为参军,谋国事,三人皆奴才也。丁未春,蔡、叶伏诛于南京,风干其尸于竿,一月黄已死。初,吴人有为十七字诗云:“丞相做事业,专用黄蔡叶,一夜西风来,干鳖。”竟成其谶。

  秦从龙,字元之,洛阳人,为元江南行台侍御史,避乱居镇江。王师下金陵,命徐太傅、汤信公狥镇江,上谓徐曰:“入城为吾访秦元之,言予欲见意。”既而得之,驰报上。上令某王以金币聘之。从龙与妻偕来,上至龙湾迎候。时上居富民陈家,因与陈同处,日久共谋昼,深见采纳。既而上居元御史台,徙从龙居西门外,谟议益密,称为先生而不名,每以漆版书讯问答,人不得知也。乙巳岁,求还镇江,上饯之郊外,握手为别。既卒,上适督军江上,遂幸其家,哭之恸,亦命营葬,厚赡其家。

  洪武中,郭德成为骁骑指挥。尝入禁内,上以黄金二锭置其袖,曰:“第归,勿宣出。”德成敬诺。比出宫门,纳靴中,佯醉,脱靴露金。阍人以闻,上曰:“吾赐也。”或尤之,德成曰:“九关严密如此,藏金而出,非窃耶?且吾妹侍宫闱,吾出入无间,安知上不以相试。”众乃服。

  洪武中,造徐中山坊表初成,江阴侯吴良、靖海侯吴祯兄弟薄暮过之,问左右曰:“何以称大功坊?”对曰:“此魏国公第也。”良乘醉迳击,坏额署,有司以闻。明日,二吴入朝,上怒问:“何以坏吾坊?”良对曰:“臣等与徐达同功,今独达赐第表里,且称大功,陛下安乎?”上笑曰:“毋急性。”未几,令有司即所封地建宅二区赐之。在今江阴县,良居前,称前府,祯居后,称后府,甚弘丽也。

  宋祭酒讷刚严当其职,高皇殊眷之,君臣之契莫伦。上燕居,常思见之,不欲数召劳烦,令画工阴写其神以来。工往,潜处帘幙,讷方公服,危坐不语,工亟图以进。上览之,收讫。明日,讷朝罢,上谓曰:“昨日某时,卿曾公服坐堂上乎?”对曰:“然。”上曰:“何以有怒色?”讷惶恐对曰:“适一生献茶,踣而碎茶瓯,臣不觉怒。且念臣不才,不能教率所致,有负陛下委任,故含怒自讼,未责此生耳。”因问何以知之,上出像,语其故,笑而慰之,更赐以茶。

  危学士素以胜国名卿事我太祖,年既高矣,上重其文学,礼遇之。一日,上燕坐屏后,素不知也,步履屏外,甚为舒徐,上隔屏问为谁?素对曰:“老臣危素。”语复雍缓。上低声笑曰:“我只道是文天祥来。” (或云伯夷、叔齐。)

  太祖召杨维祯,将用之。维祯八十余矣,作老客妇谣以见意。或劝上杀之,上曰:“老蛮子正欲吾成其名耳。”不僇而遣之。一时颇高其事,宋学士送以诗,詹同文为作传,皆假借之,所谓非义之义也。维祯直不恭耳,予有论暴其罪,此不载。

  宋学士景濂以王佐才受聘草昧间,辅成帝业,制礼乐,定律历,敷文德,颂武功,太祖眷礼隆笃。其孙祚得罪当死,以学士故未赴市,学士不敢请。既而,且连坐学士。高后遣奏上,乞念宋先生教太子诸王之功,请免其死。上未允,皇太子泣请,亦未蒙恩命。太子窘,遽投金水河,左右救上。以闻,上乃释公,窜之松蟠。

  宋公被谪,居茂州,卒于夔,葬于莲花山下。成化末,蜀府承奉宋昌葬母,凿独石屋为椁,垣隧尽拟园寝之制,又大筑享堂,有司将以上闻。昌惧,请毁去,众曰:“盍以藏宋先生乎?”昌欣然应命。因稍削僭饰,启学士之葬,学士皮肉消尽,骨犹完整,浴加袭衣而瘗焉。享室即以为祠堂,昌以同姓且敬祀守护焉。

  太祖平吴后,虑犹有余孽,城守难其人。与孝慈议,因言惟魏观可守,已致仕,及同起事有蔡本,忠勇可武卫,今在散地。后劝赞用之,上即命召二臣。既至,引入后宫便殿,赐坐,二臣叩头谢,且请睿旨所在,上曰:“朕新得苏州,恐余枿包毒,朝夕在心。今思其人,唯卿观公忠疆干,可为朕一守。”顾本言:“尔本我好弟兄,托得尔,屈尔作 (去声) 指挥,其皆毋辞。”二臣又拜。领宸旨,将辞出,上曰:“且住,皇后要见尔。”少顷后出,宫人携酒果以从,上手酌以赐,二臣受饮,拜谢而出。

  魏守欲复府治,兼疏浚城中河。御史张度劾公,有“兴灭王之基,开败国之河”之语,盖以旧治先为伪周所处,而卧龙街、西淤川即旧所谓“锦帆泾”故也。上大怒,置公极典。高太史启以作新府上梁文,与王彝皆与其难,高被截为八段云。

  洪武中,朝命开燕支河。先曾祖臣焕文往役,役者多死,先臣独生。会工满将归,失去路引,分必死,无为谋。其督工百户者 (失名) 谓曰:“主上圣神,吾当引汝面奏,脱有生理。”先臣从之。百户为口奏,上曰:“既失去,罢。”先臣叩头辞讫方退,上忽呼回,顾之曰:“看汝模样也似个本分人,可赏钱二十贯。”先臣受赐,谢恩而归,乡里莫不惊羡。



  吴中自昔繁雄,迨钱氏奢靡,征敛困弊。及俶纳土,宋人沈其赋籍于水,王方贽更定税法,悉亩出一斗,民获其惠。蒙古礼隳政庞,民富而僭,汰溃不经,其后兼并益甚。太祖愤其城久不下,恶民之附寇,且受困于富室而更为死守,因令取诸豪族租佃簿历付有司,俾如其数为定税,故苏赋特重,盖惩一时之弊,后且将平之也。



  洪武三年二月庚午,上问户部天下民孰富?产孰优?对曰:“以田赋校之,惟浙江多富室者。若苏州一郡,民岁输粮百石至四百石者四百九十户,五百至千石者五十六户,千石至二千者六户,二千石至三千八百石者二户,计五百四十四户,而岁输至十五万有奇。”上曰:“富民多豪强,故元时此辈欺凌小民,武断乡曲,人受其害,宜召之来,朕将勉谕之。”于是诸郡富民入见,谕之云云,皆顿首谢,复赐酒食遣之。上顾谓宋濂、詹同、王祎、起居注陈敬曰:“朕谕此辈,只欲勉之为善耳。”祎曰:“此最得君师教养之道。”

  是年五月,户部奏:“苏州逋税三十万余,请论守臣罪。”上曰:“苏州归附之初,军民之用多赖其力,今积二年不偿,民困可知。若逮其官,必责之于民,民畏刑罚,必倾赀以输官,如是而欲其生,遂不可得矣,其并所逋免之。”至十三年二月朔,遂命户部减苏、松、嘉、湖重租粮额。 (旧一亩科七斗五升至四斗四升者,减十之二,四斗三升至三斗六升者,俱止征三斗五升,以下仍照旧额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