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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石瓜洲毙亮记
采石瓜洲毙亮记 (宋)蹇驹 撰
绍兴辛巳,金人渝盟。先是,遣使贺大中节,登对出悖语要将相大臣,乞割两淮襄汉之地。朝廷骇愕。上命宰相就都堂宣其悖语,侍从台谏备边之策。宰相又宣圣语:“今日更不问和与守,只问战当如何?”金已提兵驻汝州之温汤,示渡江汉,从上流以窥吴会。朝论欲遣成闵提禁卫万兵守襄汉,中书舍人虞允文言:“今金为疑形形我,上流不足虑,直恐尽撒禁卫之兵,万一金出两淮,异日何以应之?”不从,遂除成闵湖北京西路制置使以行。未几,金还汴京。
九月,金以重兵五万号五十万出淮东,时刘锜为淮南、浙西、江东西路制置使,京畿、淮北、京东、河北东路招讨使,拒之于楚州清河口。金又以精锐从寿春渡淮,清远军节度使、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、建康府驻扎、御前诸军统制王权拒之,自淮退走,次合肥,次柘皋,而中军以次濡须口,事势益危急。
十月丙辰,允文率四五侍从白宰相,谓权奔走退师,已临大江口、和州,必败厥事,而权又诛朝廷退师,盖欲致金深入,自当其冲,使李显忠出其左,邵宏渊出其右,夹攻之。允文具疏其谬,朝论犹幸权一战,不主允文语。
丁巳,报权渡江,朝廷震骇。
戊午,遣枢臣叶义问督视淮江,允文为参赞,洪迈、冯方等俱在幕府。
庚牛,允文陛辞,上劳曰:“卿词臣,不当遣,然以卿洞熟兵事,姑为朕行。”上又曰:“朕固知和议之不足恃,二十余年宫中钱物不敢轻用,毫积寸累,以为今日之备。适义问亦以钱帛为请,朕已从内藏支付九百万矣,卿须钱,奏来,朕所不敢惜,但患事不立耳。”
辛酉,锜兵败,自楚州尽弃淮东之地,金骑蹑锜至皂角林、瓜洲之前,锜将员琦拒之,小捷。锜以病过江,允文次镇江,见锜问病,因问:“今日事势如此,相公何以为教?”锜谩言曰:“兵凶器,战危事,圣人不得已方用之。”允文曰:“今金人席卷两淮,瞰长江,我有腹心之忧,今日用兵,莫当得一个不得已否乎?”锜又曰:“锜直是不爱作他官职,待告庙堂,将制置招讨两印纳了。”允文笑曰:“相公不爱作他官职,大是高节,但今国事如此,自权败事,朝廷恟惧,九重方有蒙尘之忧,相公欲携此印何处缴纳?”锜语塞。
十一月己巳,金兵次采石。
壬申,锜将刘汜败于瓜洲,知建康张焘益告急。
甲戌,督府次建康。夜被旨罢权,促赴都堂议事。命允文持书招池州驻扎、御前都统制李显忠会采石,以权兵授之。
乙亥,允文径趋采石,中路王权败兵络绎于道。允文采听其言,皆曰:“昨王权淮上只声金,不声鼓,盖权惟事走尔!吾属隶殿司马,今王权败事,弃马奔轶,我辈徒走,虽有技无所施。”相与哭于路旁。
丙子,允文遂宵征,未到采石十五里间,已闻北兵鼓声震地。行道之人曰:“金人以今日过江。”从者相视震恐,皆曰:“事已至此,舍人欲何之?”允文顾谓侍者曰:“吾此行系庙社安危,事之济否,当以死报君父!”鞭马疾行。午后至采石,即走岸口,望北岸,贼硬寨弥望逾数十里,贼瞰江筑高台,植黄、绣旗各二,中张黄盖,金主躬擐甲,据胡床,手执红旗指挥逆旅,又酌金盏饮诸酋以酒。
先一日,金主刑白马、牛、羊、豕各一祀天,与诸酋歃血为盟,决意以是日渡江,而我军星散无纪律。允文急遣人招一二统制官劳问,次因访问权所以致败之由,皆曰:“权骄,不恤士卒,非金之善胜,权望敌奔走,未尝履行阵耳。”允文曰:“汝辈今可一战乎?”众人笑指北岸曰:“那边体面,怎抵当?”公徐晓之曰:“敌万一过江,江南席卷,无措足之地,汝辈虽走,欲何之?今控大江,地利在我,不如死中求活耳。且朝廷养汝辈三十年,乃不能一战以报国乎?”众皆曰:“顾未尝不欲战,奈无当头者。”允文觉其言可动,倡言:“汝辈止缘王权谬妄抵此,今朝廷别差官管此军矣。”众愕立,曰:“差甚人?”允文谕之曰:“我亦朝廷官,朝廷差我来唤池州李显忠,交此军事。显忠如何?”众合辞曰:“如用显忠,得人矣。”允文曰:“我本来视显忠交领军事,权既去,显忠未到,适虏今日谋渡江,当与诸公戮力一战。官家发内藏金银尽在此,并给官诰,如节度承宣使已次,某带来,看有功即书填,赏不逾时。”众皆曰:“如此却有分付,当效命。”诸统制趋出,递相告语。须臾,合军皆曰:“有分付,好厮杀。”稍间,诸将如张振、王琪、戴皋、时俊、盛新等复来,即指画列马步军成阵,分戈船为五,以其二傍东西岸行,其一驻中流,载精甲以待战;其二藏小港以备不测。摆布仅毕,北岸麾众渡江,呼声动地。有顷,七舟泊南岸,敌遵陆以官军步战,我师少却。允文时跨马往来阵间督战,见统制时俊,抚其背曰:“汝素以勇闻,平生果决,今顾怯慑耶?”俊回顾曰:“舍人在此。”即挟两刃入阵荡击,我军鏖战,敌不能支,又疾麾戈船并进,断贼后,岸上敌众即投戈降。先是,敌意直恃众欲迳跨江而渡,故所用多小舟,士卒满载迫窄,虽有器械,无所施设。而我之戈船樯壁楼橹甚壮,士卒用命,遇敌船则冲撞劈斫,所向全舟沉没,水为之不流。天色向晦,敌犹未退。会淮西溃散官军有从光州转江而至者三百余人,允文抚劳,授以旗鼓,自山后转出,敌以为援兵至,遂引余兵遁去。或欲益进水军掩前,令敌兵不得去,允文以为归师勿遏,况敌悬师入寇,多寡之数与我相悬,若我军小衄技穷,明日遂无兵相支吾,止命强弓弩袭其后追射之,敌兵多伤。至夜师旋,计其岸上之尸,凡二千七百余人,杀死万户一人,生获千户五人,女真三百余人,死于中流者不胜计。允文抚劳将士,具捷闻朝廷。诸将环坐,见允文旁侧枢府吏趋走甚恭,方惮惧,往往间起问吏:“舍人甚官职?”对:“此虞中书,朝廷侍从也。”诸将趋下拜曰:“曩意舍人是阁门宣赞尔,岂有文臣骑马往来行阵乎?”允文执其手曰:“诸公何言?相与共安危,死生同之,期于破贼以报国家。”允文因谕曰:“敌今虽败,然逆党尚众,明日必复来。”乃谋令士卒夜渡江,近北营前,力之所不及,即以丁石缒船为阵,又遣统制盛新以兵遏杨林河口。先是,虏得和州,即自巢湖造船,白杨林河出大江。允文又意敌必以奇兵出此间我之不意,故先遣新督兵遏之。
丁丑,北岸金众壁立,我师以神臂挽强弓射之,贼众披靡。继遣火船烧贼战舰,烟焰涨天。少顷,金主忽麾军下台,从陆遁走。是日,金人命伪参政李通跪台上,口占辞为伪诏,遣张千校尉驾小舟来谕王权,谓将提兵往瓜洲,又似与权有先约。允文以其策虽出于用间,然不可不以朝廷已行遣王权之事报之,绝其觊望。偶显忠至,即与显忠议,以书报之曰:“昨王权望风退舍,使汝嚣张至此,今朝廷已将权重置典刑,今统兵官李世辅,曩尝捉二子,今易名显忠是也。参谋前日奉使以一箭破的,虞舍入是也。汝欲瓜洲江渡,江固有以相待,无多词见沭。”遣所获女真奴婢二人赍往,继遣探骑五十过江,知敌果退走扬州,与瓜州兵合矣。允文谓显忠曰:“贼从采石之败,提大兵往瓜洲,京口无战备,我欲行,患兵少,今采石敌既吃脚手,不敢复此窥伺。又长江边面分屯防御虽多,其实紧要不过数处,都统能任责,辍一两处兵马应副如何?”显忠曰:“惟舍人之命。”允文即移时俊兵马于马家渡,令显忠兼守之,辍李捧全军一万六千人,又分戈船百艘来会京口。
庚辰,允文次建康,见义问,知府尚书张焘闻允文至,步行来问劳甚勤,曰:“焘所谓赖公之庇,昨金人要初十来此会饮,不知置焘何地?”诸公议□往迎京口,焘曰:“虞侯采石之胜,敌已破胆,是行无以易公。”允文笑曰:“允文固当行,然忆俚语云:主人得鳖于江,欲计杀而食之,烈火使釜水百沸,横竹稍其上,与鳖誓曰:‘能渡此活汝。’鳖知主人以计杀之,勉力爬沙,渡竟,主人扣鳖曰:‘汝能此甚善,更为我渡一遭,我欲观之。’仆行得无类是乎?”诸公大笑。是日,泰州已告急,允文入札子论江上事宜曰:“臣伏惟陛下孝德仁恩,远追尧舜,天心人意,无不助顺。避位之诏初下,将士无不感激思奋,况臣孤迹,实叨希世非常之遇,欲报之心,神实临之,方江介多忧,陛下宵旰未复常膳,臣仰首霄汉之上,岂胜愤惋?此身如叶,恨不捐糜。比者采石之战,臣与统制官大破金军,俘斩既众,遂走金人,而尽焚其舟,皆宗社之休,陛下威令神算之所及,臣不胜幸甚。尝两具其本末奏知,必已仰麈睿览及,臣还建康,沿江之北百余里,无复一人一骑,敌之气索矣。臣至采石,探知金人引兵会于淮东,见开河于第二港,艾陵之水通出船筏,以窥京口。李显忠到军,即与之商量,分移时俊军于马家渡,而显忠兼守之。辍李捧一全军,又分采石戈船百艘来援京口,督府又留杨存忠、邵宏渊同力防扼,庶保万全。盖臣以诸处探报,知敌兵不多于官军,但彼合而我分,故强弱之势若相异。自敌得两淮,其力渐分,粮草乏绝,人马多病死,故意急急。于采石之战大败,又将侥幸于瓜洲。今我之精兵聚于京口,持重以待之,一战而胜,金人归遁无疑矣。臣再闻士夫之论,谓采江渡网沙夹马家渡大城,皆以为可忧,臣因亲行江上,知其说谓为不然。盖敌自和州可以出舟于大江者,止有一杨林河而已,与采石相对,余皆下淤,无河道与大江相逼近,李显忠探得杨林河中见今别无敌船,又官军战舰皆守河口,下流诸渡非所忧也。方金人往和州,穷日夜之力造船,意为必有过人者,故采石之战,官军所用船才五之二,以其三置上流,及天色垂暮,敌败而走,又不敢大段追袭,防其战舰出于不测也。今乃止百十小船无袭,盖遮掩和州渡口所用者,便欲以当戈船,臣知其伎俩已尽,无能为矣。初,敌涉淮,不旬日,直抵大江之北。臣询之将士,质之道路之言,皆云:刘锜、王权未尝敢与接战,逡巡引避,有一日走数百里者,非战而不胜之罪也。以此月八日之战,当诸军扶伤夺气之余,而旧将已去,新将未至,正人情危疑中,尚能大破贼军,击走敌人,使建康芜湖间民皆奠安者,士卒倚王人之重,得以肆力于一战也。自显忠到军,臣与之款,知其忠义敢前,无彼我心,往日见士大夫忧其反复,于臣观之,能立大功以报陛下者,必此人也。臣愿以身任之。今淮西之城犹云不守,而庐濠等州山水寨民兵多近,近又渐复无为军,巢县一带,已令池州官军分屯守之,则裕溪大信口无敌船入,池黄之境可固,而采石上下必保无虞。臣切料之,只得京口一捷,则江介之忧可去,而两淮之复,度不甚费兵力矣。臣闻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。况于万乘之君,而可履险?臣尝两次口奏,乞车驾且驻临安,亦蒙圣慈采录其说。今愿陛下特审宸虑,少缓六飞之发,以须金人之奔北,而徐图之,天下幸甚,臣不胜倦倦忧君之诚,惟陛下裁察。”
癸未,允文至镇江,谒刘锜,病已革,允文问:“疾势如何?”锜执允文手曰:“休问疾如何,朝廷养兵三十年,我辈一技无所施。今日成大功,乃出于一中书舍人,我辈愧尔,当死矣。”先遣一介报:泰州连日大风,未能行。允文与杨存中、成闵谋曰:“贼已瞰江,当日严守御之备,今舟船方系岸,万一不堪驾用,误事,宜令战士登舟按试。且采石之败,虏气已索,欲间我不意,是以来此,今我反出其不意,示以有备。”
辛卯,次州溉,是时止有战船二十四只,相继李显忠所遣戈船亦至,战士踏船绕金山上下洄溯如飞,北岸诸酋皆凭垒纵观,曰:“南军为备张设如此。”时金主已次扬州,急遣人报。金主跨马即至,列坐诸酋会议。一酋前跪曰:“南军有备,未可轻举,向观所用舟楫,迅驶如飞,此宁能当之。且采石江面视此为甚狭,而我军尚且不利,不如徐为谋,以间其隙。”金主震怒,拔剑数之曰:“汝罪当死数矣,我不即诛,汝今沮吾军事,谁可恕?”酋哀恳久之,金主曰:“赦汝,汝率诸酋旦日各将战船百艘,约五日必绝江,违令先斩汝。”诸酋退曰:“南军有备,岂宜轻举?轻即送死。今主以险狠拒谏,吾等有言不从,必杀我,不如先下手为强也。”遂定谋杀之。
乙未夜,作南军劫寨,直至金主寝帐,前后皆其亲兵。谁何,诸酋云:“汝安往?”诸酋谕之曰:“我欲帐中干事。”亲兵纵诸酋入,引弓射帐中,金主被箭跃起,犹挽弓欲射,已而问曰:“你是江南人?”自家人应曰:“自家人。”即卑辞祈恳曰:“汝杀我,今日之命悬汝等,必杀我,速得死为幸。然我自去年十月至今日,作无道理事,宜汝等之杀我也。”诸酋连以数箭毙之,兼杀侍寝妃花不如等五人,并杀梁大使、郭副留马、韩钦哥、李康政。四人者,皆为敌谋南犯者。花不如,长安贫家女,慧丽专宠,凡打球纵猎出入,无不从之。明日,诸酋遂麾军退屯三十里。是日,北人田政以其死报我师,继遣探骑侦敌虚实,知敌果移屯。
十二月己亥,以其杀闻朝廷,北人亦惧其主死,欲按甲保境移交关报。事闻朝廷,遂议发允文见行在所禀事宜。是时,敌虽移屯,兵尚驻东淮。
甲辰,允文至行在所,上慰劳有加。允文奏曰:“此庙社之灵,陛下之英断,将士用命,臣何力之有?臣是行惟知以一死报国,死职亦臣子之常事。”上嘉赏再三,有旨,第采石之功,统制官张振、时俊、王琪、盛新、戴皋以功绩显者已推赏,特与阶官上更各转三官,其余将士令李显忠等保明取旨推恩。允文奏曰:“昨采石事势,可谓危急,臣识振等行伍间,许以重赏,振等效死力战,致敌人沮索弑死。今三官不足以酬劳,乞回臣在身官职,以赏振等。”上曰:“朕晓得向江上甚风色,得他辈宣力,其功岂可忘?”寻有旨:张振等就已转三官落阶官,除正任承宣并观察等使。允文继入文字论列:“今车驾进发,而敌延蔓在淮东西,而镇江方对贼垒,今当督淮上之兵断敌之归路。徐发镇江等处兵马掩袭之,举可无噍类。”上深以为然,仍命允文至淮上措画,而诸军先已过江矣。上至建康朝议,欲用张浚为淮西宣抚使,杨存中暨允文为副,浚恳辞。朝廷又欲除杨正使而以允文副之,金安节、刘珙舍人等缴驳以为,用存中不当,事寝,而允文遂有宣陕之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