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邵氏闻见前录
伯温尝得老僧海妙者言:仁宗朝,因赴内道场,夜闻乐声出云霄间。帝忽来临观,久之,顾左右曰:“众僧各赐紫罗一匹。”僧致谢,帝曰:“来日出东华门,以罗置怀中,勿令人见,恐台谏有文字论列。”呜呼!仁宗以微物赐僧,尚畏言者,此所以致太平也。海妙又言:尝观仁宗二十许岁时,祀南郊回,坐金辇中,日初出,面色与金光相射,真天人也。因以记之。
仁宗一日幸张贵妃阁,见定州红瓷器,帝坚问曰:“安得此物?”妃以王拱辰所献为对,帝怒曰:“尝戒汝勿通臣僚馈送,不听何也?”因以所持柱斧碎之。妃愧谢,久之乃已。妃又尝侍上元宴于端门,服所谓灯笼锦者,上亦怪问。妃曰:“文彦博以陛下眷妾,故有此献。”上终不乐。后潞公入为宰相,台官唐介言其过,及灯笼锦事,介虽以对上失礼远谪,潞公寻亦出判许州,盖上两罢之也。或云灯笼锦者,潞公夫人遗张贵妃,公不知也。唐公之章与梅圣俞书窜之诗,过矣。呜呼,仁宗宠遇贵妃先于六宫,其责以正礼尚如此,可谓圣矣!
仁宗朝,王安石为知制诰。一日,赏花钓鱼宴,内侍各以金揲盛钓饵药置几上,安石食之尽。明日,帝谓宰辅曰:“王安石诈人也。使误食钓饵,一粒则止矣;食之尽,不情也。”帝不乐之。后安石自著《日录》,厌薄祖宗,于仁宗尤甚,每以汉文帝恭俭为无足取者,其心薄仁宗也。故一时大臣富弼、韩琦、文彦博,皆为其诋毁云。
仁宗时,一日,天大雷震,帝衣冠焚香再拜,退坐静思所以致变者,不可得。偶后苑作匠进一七宝枕屏,遽取碎之。呜呼,帝敬天之威如此,其当太平盛时享国长久,宜矣!至熙宁大臣以“天变不足畏”说人主,以成今日之祸,悲夫!仁宗御马有名玉逍遥者,马色白,其乘之安如舆辇也。圉人云:“马行步有尺度,徐疾皆中节。驭者行速,则以足拦之。”一日,燕王借乘,即长鸣不行。王怒,还之。帝父事王甚恭。配南城马铺。久之复奉御,其行如初。帝升遐,从葬至陵下,悲鸣不食而毙。伊川先生程颐谓伯温曰:“骥不称其力,称其德也欤!”本朝自祖宗以来,进士过省赴殿试,尚有被黜者。远方寒士殿试下第,贫不能归,多至失所,有赴河而死者。仁宗闻之恻然,自此殿试不黜落,虽杂犯亦收之末名,为定制。可以谓之仁矣。
仁宗至和间不豫,昏不知人者三日。既愈,自言梦行荆棘中,周章失路,有神人被金甲自天而下,谓帝曰:“天以陛下有仁心,锡一纪之寿。”帝曰:“吾何当归?”神人曰:“请以臣之车辂相送。”帝登车,问神何人,曰:“臣所谓葛将军者。”帝寤,令检案《道藏》,果有葛将军主天门事,因增其位号于大醮仪中,立庙京师。帝自此御朝,即拱默不言。大臣奏事,可即肯首,不即摇首,而时和岁丰,百姓安乐,四夷宾服,天下无事。盖帝知为治之要:任宰辅,用台谏,畏天爱民,守祖宗法度。时宰辅曰富弼、韩琦、文彦博,台谏曰唐介、包拯、司马光、范镇、吕诲云。呜呼,视周之成、康,汉之文、景,无所不及,有过之者,此所以为有宋之盛欤?
仁宗初纳光献后,后有疾,国医不效。帝曰:“后在家用何人医?”后曰:“妾随叔父官河阳,有疾服孙用和药辄效。”寻召用和,服其药果验;自布衣除尚药奉御,用和自此进用。用和,本卫人,以避事客河阳,善用张仲景法治伤寒,名闻天下。二子奇、兆,皆登进士第,为朝官,亦善医。
仁宗初升遐,禁中永昌郡夫人翁氏位有私身韩蛊者,自言尝汲水,仁宗见龙绕其身,因幸之,留其钏;复遗以物为验,遂称有娠。既逾期不产;按验,皆蛊之诈。得其钏于佛阁土中,乃蛊自埋也。翁氏削一资,杖韩蛊,配尼寺为童。初,执政请诛之,光献太后曰:“置蛊于尼寺,欲令外人尽知其诈;若杀之,则必谓蛊实生子也。”英宗初载,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,其决事之明类如此。
仁宗皇帝嘉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升遐,遗诏到洛,伯温时年七岁,尚记城中军民以至妇人孺子,朝夕东向号泣,纸烟蔽空,天日无光。时舅氏王元修自京师过洛,为先公言京师罢市巷哭,数日不绝,虽乞丐者与小儿皆焚纸钱,哭于大内之前。又有周长孺都官赴剑州普安知县,行乱山中,见汲水妇人,亦载白纸行哭。呜呼!此所谓百姓如丧考妣者欤!
熙宁初,仁宗幼女下嫁钱景臻,京师父老知其为仁宗女也,随其车咨嗟泣涕。元中,北虏主谓本朝使人曰:“寡人年少时,事大国之礼或未至,蒙仁宗加意优容,念无以为报。自仁宗升遐,本朝奉其御容如祖宗。”已而泣。盖虏主为太子时,杂入国使人中,雄州密以闻。仁宗召入禁中,俾见皇后,待以厚礼。临归,抚之曰:“与汝一家也,异日惟盟好是念,唯生灵是爱。”故虏主感之。呜呼,帝上宾既久,都人与虏主追慕犹不忘,此前代所无也。
英宗山陵,有辇官毕达恸哭于仁宗永昭陵下曰:“臣事陛下四十余年,得服役天上,死不恨。”是夕达暴卒。韩魏公为司马温公云。
永安霍道全者,尝为三陵壕寨,年逾九十,坐丁谓移永定陵皇党事,羁管亳州。道全言地中宿藏物多验,亳人神之。遇赦归永安。嘉七年,道全忽历遍川原观地形,语人曰:“此地将有大役。”明年,仁宗升遐,初卜陵,有司召问之,道全曰:“今永安县地吉,宜徙以为陵寝。”有司疑其欲骚动县人,凡所言皆不用。道全亦相继卒。今永昭陵既成,或曰:“地名和儿原,非佳兆。”后三年英宗晏驾。
元丰中,神宗仿汉原庙之制,增筑景灵宫。先于寺观迎诸帝后御容奉安禁中。涓日以次备法驾,羽卫前导赴宫,观者夹路,鼓吹振作。教坊使丁仙现舞,望仁宗御像引袖障面,若挥泪者,都人父老皆泣下。呜呼,帝之德泽在人深矣!
●卷三英宗于仁宗为侄,宣仁后于光献为甥,自幼同养禁中。温成张妃有宠,英宗还本宫,宣仁还本宅。温成薨而竟无子。一日,帝谓光献曰:“吾夫妇老无子,旧养十三(英宗行第)、滔滔(宣仁小字),各已长立。朕为十三、后为滔滔主婚,使相娶嫁。”时宫中谓天子取妇,皇后嫁女云。盖仁宗、光献以英宗为子,圣意素定矣。此殆天命,非人力也。至召英宗为皇子,入谢,帝与后适御后苑迎曙(曙,英宗讳)。亭,帝谓后曰:“岂偶然哉!”嘉八年三月晦日,帝起居尚安,夜一更,遽索药,且召后。后至,帝指心,不能言。宣医投药,已无及矣。帝崩,左右欲开宫门召两府,后曰:“此际宫门不可开,但以密敕召两府,令黎明入。”又三更令进粥,四更再召医入,使人守之。翌日,两府入,后哭告以上崩,令召皇子嗣位。英宗初不敢当,两府共抱之,解其发,被以黄衣。命翰林学士王圭草诏,圭惧甚,笔不能下。丞相魏公韩琦从容曰大行皇帝在位几年,圭乃能草诏。英宗即位数日,有疾,执政大臣请光献后垂帘,权同听政。后辞退,久之,乃从。则光献立子之功,其可掩哉?故神宗深感之,所以事光献之礼甚至。迨光献之崩,神宗哀毁,不能视朝,其所制挽章,至今读之令人流涕也。韩魏公薨,其子孙仿郭汾阳,著《家传》十卷,具载魏公功业,至英宗即位之初,乃云光献信谗,屡有不平之语。魏公以危言感动曰:“若官家失照管,太后亦未得安稳。”又言:太后曾问汉昌邑王事如何。又云:太后言:“昨夕梦甚异,见这孩儿却在庆宁宫(谓英宗复在旧邸)。”魏公曰:“却在庆宁宫,乃是圣躬复旧之兆,此是好梦。”又言:英宗不豫,魏公奏曰:“大王长立,且与照管(谓神宗)。”后怒曰:“尚欲旧窠中求兔耶?”又言:太后对大臣泣诉英宗语曰:“富弼意主太后。”又云:“太后欲御前殿,魏公论奏云云,乃止。又云:台谏有章,乞早还政,太后泣曰:“若放下,更岂见眼道耶!”如此等事尚多,皆诞妄不恭,非所宜言。韩氏子孙,贩卖松梗,张大勋业,以希进用,不知陷其父祖于不义也。王岩叟者,父子为魏公之客,亦著《魏公遗事)一编,其记魏公言行甚详;至论光献权同听政事,亦为期诞。谓太后还政之后,魏公劝英宗加仪卫,帝曰:“相公休奖纵母后。”又谓魏公对太后曰:“自家无子,不得不认。”察其意,以谓英宗非魏公不得立;既立,非魏公不得安也。英宗受仁宗天下,贵为天子,思所以报光献之德者,何以为称反惜仪卫末礼,有“无奖纵母后”之语?于英宗孝德,不无累乎!恭惟太皇太后,天下之母也,以其无子而令认。业为臣子者,悖慢至此,不几于跋扈者乎!前代奸人自称定策国老,以天子为门生,皆由此。以魏公之贤,使死者有知,其敢当也?故神宗尝曰:“如此恐非韩琦之意。”伯温尝论英宗之立,首建议者,范蜀公也;继之者,司马温公也;顺成仁宗、光献意者,韩魏公也。富公《辞户部尚书章》、吕诲中丞《魏公以下迁官疏》,乃天下之公言也,具书之,以俟史官采择。
英宗即位之初,感疾不能视朝,大臣请光献太后垂帘权同听政,后辞之不获,乃从。英宗才康复,后已下手书复辟。魏公奏:台谏有章疏,请太后早还政。后闻之遽起。魏公急令仪鸾司撤帘,后犹未转御屏,尚见其衣也。时富韩公为枢密相,怪魏公不关报撤帘事,有“韩魏公欲致弼于族灭之地”之语。欧阳公为参政,首议追尊濮安懿王,富公曰:“欧阳公读书知礼法,所以为此举者,忘仁宗,累主上,欺韩公耳。”富公因辞执政例迁官,疏言甚危,三日不报,见英宗,面奏曰:“仁宗之立陛下,皇太后之功也。陛下未报皇太后大功,先录臣之小劳,非仁宗之意也。方仁宗之世,宗属与陛下亲相等者尚多,必以陛下为子者,以陛下孝德彰闻也。今皇太后谓臣与胡宿、吴奎等曰:‘无夫妇人无所告诉。’其言至不忍闻,臣实痛之。岂仁宗之所望于陛下者哉!”以笏指御床曰:“非陛下有孝德,孰可居此?”英宗俯躬曰:“不敢。”富公求去益坚,遂出判河阳,自此与魏公、欧阳公绝。后富公致政居洛,每岁生日,魏公不论远近,必遣使致书币甚恭,富公但答以老病,无书。魏公之礼终不替,至薨乃已。岂魏公有愧于富公者乎?然天下两贤之。魏公、欧阳公之薨也,富公皆有祭吊。《国史》著富公以不预策立英宗,与魏公不合,至此祭吊不通,非也。
本朝自祖宗以俭德垂世,故艺祖之训曰:“尝思在甲马营时可也。”其所用帏帘,有青布缘者。仁宗生长太平,尤节俭。京城南愍贤寺,温成张妃坟院也。寺中有温成宫中故物:素朱漆床,黄绢缘席,黄隔织褥。帝御飞白书温成影帐牌,才二尺许,朱漆金字而已。以温成宠冠六宫,服用止此,故帝寝疾,大臣入问,见所御皆黄绸。呜呼,恭俭之德不在此乎!英宗内无嫔御。王广渊以濮邸旧僚进待制,贫不能办仪物,韩魏公为言,帝曰:“无名以赐,不可。”后数日,有旨令广渊书《无逸篇》于御屏,赐白金百两。呜呼,吾本朝祖宗以节俭为家法如此。光献太皇太后,元丰四年春感疾,以文字一函封甚密,付神宗曰:“俟吾死开之,唯不可因此罪人。”帝泣受。后疾愈,帝复纳此函。后曰:“姑收之。”是年七月,后上仙。帝开函,皆仁宗欲立英宗为皇嗣时,臣僚异议之书也。神宗执书恸哭,以太皇太后遗训,不敢追咎其人。故帝宫中服三年之丧,尽礼尽孝者,知慈德之不可报也。
伯温侍长老言曰:“本朝唯真宗咸平、景德间为盛,时北虏通和,兵革不用,家给人足。以洛中言之,民以车载酒食声乐,游于通衢,谓之棚车鼓笛。仁宗天圣、明道初尚如此,至宝元、康定间,元昊叛,西方用兵,天下稍多事,无复有此风矣。元昊既称臣,帝绝口不言兵。庆历以后,天下虽复太平,终不若天圣、明道之前也。”呜呼,仁宗之兵,应兵也,不得已而用之,事平不用,此所以为仁欤!
神宗开颖邸,英宗命韩魏公择宫僚,用王陶、韩维、陈荐、孙固、孙思恭、邵亢,皆名儒厚德之士。王陶、韩维,进止有法。神宗内朝,拜稍急,维曰:“维下拜,王当效之。”诸公一日侍神宗坐,近侍以弓样靴进。维曰:“王安用舞靴。”神宗有愧色,亟令毁去。其翊赞之功如此,故颖邸宾僚号天下选云。神宗初即位,中丞王陶言,宰相韩魏公不押常朝班为跋扈。帝遣近侍以章疏示魏公,公奏曰:“臣非跋扈者,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以去矣。”帝为之动,出王陶知陈州。
神宗即位,锐意求治。初用吕溱为翰林学士,为开封府。溱死,又用滕甫为翰林学士,为御史中丞。甫性疏,上时遣小黄门持短札御封问事,甫夸示于人。或有见御札中误用字者,乃反谤甫以为扬上之短,上怒,疏斥之,以为逆人李逢亲党,不复用。时王安石居金陵,初除母丧,英宗屡召不至。安石在仁宗时,论立英宗为皇子与韩魏公不合,故不敢入朝。安石虽高科有文学,本远人,未为中朝士大夫所服,乃深交韩、吕二家兄弟。韩、吕,朝廷之世臣也,天下之士,不出于韩,即出于吕。韩氏兄弟绛字子华,与安石同年高科;维字持国,学术尤高,不出仕,用大臣荐入馆。吕氏公著字晦叔,最贤,亦与安石为同年进士。子华、持国、晦叔争扬于朝,安石之名始盛。安石又结一时名德之士如司马君实辈,皆相善。先是治平间,神宗为颖王,持国翊善,每讲论经义,神宗称善。持国曰:“非某之说,某之友王安石之说。”至神宗即位,乃召安石,以至大用。神宗既退司马温公,一时正人皆引去,独用王荆公,尽变更祖宗法度,用兵言利,天下始纷然矣。帝一日侍太后,同祁王至太皇太后宫,时宗祀前数日,太皇太后曰:“天气晴和,行礼日亦如此,大庆也。”帝曰:“然。”太皇太后曰:“吾昔闻民间疾苦,必以告仁宗,常因赦行之,今亦当尔。”帝曰:“今无它事。”太皇太后曰:“吾闻民间甚苦青苗、助役钱,宜因赦罢之。”帝不怿,曰:“以利民,非苦之也。”太皇太后曰:“王安石诚有才学,然怨之者甚众。帝欲爱惜保全,不若暂出之于外,岁余复召用可也。”帝曰:“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。”祁王曰:“太皇太后之言,至言也。陛下不可不思。”帝因发怒,曰:“是我败坏天下耶?汝自为之。”祁王泣曰:“何至是也。”皆不乐而罢。温公尝私记富韩公之语如此,而世无知者。崇宁中,蔡京等修哲宗史,为《王安石传》,至以王安石为圣人,然亦书慈圣光献后、宣仁圣烈后因间见上,流涕为言安石变乱天下,已而安石罢相。岂安石之罪虽其党竟不能文耶?抑天欲彰吾本朝母后之贤,自不得而删也?帝退安石,十年不用。元丰末,帝属疾,念可以托圣子者,独曰:“将以司马光、吕公著为师傅。”王安石不预也。呜呼,圣矣哉!神宗元丰四年,召北京留守文潞公陪祀南郊。会更官制,自司徒侍中拜太尉,罢侍中,为开府仪同三司、判河南府,陛辞。先是,故参知政事王尧臣之子同老以至和中潞公与刘沆、富韩公、王参政尧臣,共乞立英宗为皇嗣,章草进呈,明其父功。帝留之禁中,面问潞公。公对与同老合,乃加潞公两镇节度使,官其子宗道为承事郎。潞公力辞两镇,止受食邑。刘沆赠太师、中书令、兖国公;子仅自祠部员外郎为天章阁待制。王尧臣赠太师、中书令,谥文忠;子同老自水部员外郎充秘阁校理。富公进司徒,子绍京除阁门祗候。富公之客李亻思问公曰:“公治平初进户部尚书,屡辞,今进司徒,一辞而拜,何也?”公曰:“治平初乃某自辞官,今日潞公以下皆迁,某岂敢坚辞,妨他人也?”盖潞公与荆公论政事不合,出判北京,七年不召,自此帝眷礼复厚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