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让台记
《让台记》 (清)吴德功 撰
光绪二十一年乙未(公历一千八百九十五年)四月十四日,中日和议画押,各派大臣至燕台换约,台湾割让日本。
朝鲜之役,我师败绩,群臣请幸西蜀。皇上下罪己之诏,声泪俱下,不忍播迁,恐惊皇太后圣心。先遣大臣张荫桓侍郎、邵友濂抚宪往日本行成;日相伯爵伊藤博文、子爵陆奥宗光接见敕书,以内中无全权之意,令其回国。随员伍廷芳曾与伊藤同学于西国,爰探其意。伊相云:『必有重臣如恭邸与李傅相者,并带有全权便宜行事之敕书,方许与讲和议』。正月十九日,再派爵相李鸿章抵日本。二月十九日(即公历三月二十日),齐集于春帆楼。至马关第三次议和,途中被日人小山欲报其弟之仇,一手执攀傅相舆,一手放鎗,中在左目下,幸不伤目,犹能视事。二十七日,日本战船九号抵澎。二十八日,日舰被炮打伤,犹奋勇驶入港,进攻澎湖。翌日六点钟,尽得全岛。澎湖总镇周振邦、澎湖厅陈步梯乘鱼船奔入台北请罪。副将朱尚泮兵败,副将林福喜扎妈祖宫接战多时,互有杀伤,亦奔回台北;唐抚帅嘉之。时李傅相伤愈,与伊相往返议约,商量数四;其节录载在公报,不能尽述。至三月十六日议定大略,一赔饷,二割地,三通商,共十一款;限三礼拜画押,互派大臣在燕台换约。星使回国,皇上与王大臣、皇太后商议,至四月十四日始行画诺。后俄国率德、法出阻割辽之议,令我国出银以赎之;而让台之议与各款均照原议。
论曰:澎湖砥柱海中,为台湾之门户。如广东之于琼岛,依作辅车;镇江之于崇明,倚为唇齿。故当日延平王先登澎屿,红毛遁归;刘国轩败回安平,克塽纳土。前车覆辙,后车宜鉴。唐公既膺专阃,岂不知岩疆一失,台岛港汊纵横,防难胜防,自当筹划保障,何以任一失明之周振邦统师镇守,不崇朝之间,屏藩遽失。闻者莫不叹其调兵简将之无方也。嗟嗟!行军之要,地势为重;故争江南者竞据武昌,入川蜀者首图巫峡。谁握兵符,而溃溃若斯耶!
四月二十三日,镇扎狮球岭统领候补道林朝栋调守台中,以提督胡国华统广勇六营守之。
先是澎湖既失,唐帅令提督张兆连统铭军六营,分布基隆海口。以铭军正营张正玉扎社寮炮台,以陈登科扎澳底三营,以副将曾兰亭扎仙洞一营、北斗一营、基隆田寮港一营。令林朝栋镇扎狮球岭六营,分统官林超拔、卫队林廷辉,遣赖宽扎一营在大熕尖,傅德陛带一营以为犄角,谢天德扎一营在红淡林,郑以金带一营扎虎仔山,袁明翼带一营扎佛祖岭。栋军营务处见日轮在澳底游弋,倡议两军分守南北汛。以澳底、三貂、瑞芳、北斗、大熕尖、红淡林、大水窟为北汛,以万鳞坑、金包里、白米瓮、仙洞、玛索、佛祖岭、虎仔山、狮球岭为南汛。海口炮台,仍以炮勇守之。张兆连猜忌,以为争功,遂谮林道足病于唐帅。适台中府孙传衮日日告警,遂命撤回台中。林道以前队先行,至五月初二拔队回台中。
论曰:行兵之道,如奕棋然,有一要点即下一子以镇之,而后全局可以制胜;不然,一着之差,全局俱败,胜负之机,间不客发也。忆甲申法国寇台,刘帅铭传失基隆,退守台北,遣林朝栋与楚军王诗正同扎堵、六堵,与法军相持二阅月,法军不得逞志于台北也。今命林朝栋扎狮球岭,所部将士皆前随征之人,地势险要甚悉,可谓用得其人矣;奈何张兆连一谮,唐总统即调驻台中,致天堑之险不崇朝而失。虽张兆连之猜忌,亦唐公一着之差也。
五月初二日(公历五月二十四日),台湾绅民立前署台湾巡抚布政使唐景崧为民主总统,以前南澳镇镇守台湾帮办军务刘永福为将军。
先是李傅相使日议约,定于四月十四日画押,宫内踌躇未定。兵部侍郎孙毓汶、吏部右侍郎徐用仪奏以停战日期已满,请皇上速行画押。台湾得京信,谓缓十日不画押,各国将出阻割台之议。台南遍贴告白,痛骂孙、徐二人,言甚凄楚;旋被京官参奏,罢退。至四月二十一日,知和议已定,割台难以挽回,官绅士庶痛哭呼天,飞章乞命,老成烈士拊膺而叹。电奏到京十六字曰:『台湾士民,义不臣倭,愿为岛国,永戴圣清』。并电总理衙门、南洋大臣、闽浙总督、福建藩台等处文曰:『敬禀者:台湾属倭,万民不服,迭请唐抚院代奏台民下情;而事难挽回,如赤子之失父母也,悲惨曷极!伏查台湾为朝廷弃地,百姓无依,惟有死守,据为岛国,遥戴皇灵,为南洋屏蔽。惟须有人统率,众议坚留唐抚台仍理台事,并刘镇永福镇守台南;请各国查照割地绅民不服公法从公剖断,台湾应作何处置,再送唐抚入京、刘镇回任。台民此举,无非恋戴皇清,以图固守,以待转机。情形万紧,伏乞代为电奏』。总理大臣回云:『来电均已进陈。和议一事,已于十八日定约。台湾久隶版图,感激朝廷恩泽,一归他属,忠愤勃发,胥在意中。但时势所迫,勉从其议。其大要约有两端:一则战不可恃,二则进迫京师;利害攸关,视台尤重。台无接济,一拂其情,势必全力并攻,徒损生灵,终归沦陷。查自三月起,累次来电有云「台无兵轮,坐困绝地,其危可知」;有云『台营分部兵少,防不胜防,勇难急到」;有云:「一二仗后,无营移换,久支强敌,难操胜算」。贵署抚体察实在情形,不可因一时义愤而激〔动〕。现以新约内日本声称:「本约批限二年之内,地方人民愿行迁徙者,准任所之,其有田地,听其变卖他人;但期满之后,未能迁徙者,日本认为人民」,皆载在和约中。是日本得地,而百姓之不愿居台者仍有迁、卖两途。贵署抚每思念朝廷爱护台民,并将以上定约劝谕台民,勿得因一时过愤,致罹后患」等语。唐抚将京电抄示,台北绅民展观之下,不胜骇异,知事势已无可挽回。台北筹防局日集众会议,欲抗朝命,或议请他国保护,纷纷不一。四月二十七日,闽县人道衔陈季同倡言立民主国之谋,同工部主事邱逢甲(台中人)、候补道林朝栋(台中人)、内阁中书教谕陈儒林(台北人)推唐为民主。集台北绅商于是日公进贺表,同送至署请视事。铸金印一颗,文曰:「台湾民主总统之印」;银章一颗,文曰;「台湾民主将军之印」。总统,西语译为伯里玺天德。即于五月初二日,众绅庶在台北亲送金章与唐抚帅;其银章须另日遣员送到台南刘帮办。是日,各国驻台洋商、兵舰皆鸣炮升旗庆贺。唐薇帅既膺台民公举,暂主总统,即电致各直省大吏曰:『日本索割台湾,台民不服,屡电奏不允割让,未得挽回。台民忠义,誓不服倭。崧奉旨内渡,甫在摒挡之际,忽于五月初二日将印旗送抚署,文曰:「台湾民主总统之印」,旗蓝地黄边;不得已允暂视事。民主总统由民公举,仍奉正朔,遥作屏藩,商结外援,以图善后。事起仓猝,迫不自由,已电奏并布告各国。能否持久,尚难预料,惟望悯而助之』!遂以陈季同为外务卿,以邱逢甲为内务卿,以陈儒林诸绅为议员。唐总统及绅民知台湾孤立,力请英国相助,而英国守局外之议,不可为他山之助;力请于法国,而法国适有马达嘉斯戛岛国之役,未能兼顾。而俄国注意于辽东,离台甚远,亦无意相护。
五月初六日(公历五月二十八日),李经芳乘轮船到三貂海,将台湾交让与日本。同日,日本海军大将子爵桦山资纪带兵五千,从三貂角澳底登岸。
日本海军大将桦山带兵舰十五艘,统带步兵四大队、工兵一中队、卫生队半部、骑兵一大队,次于三貂角澳底。时西北风烈,各船皆力抵风威。我统将张兆连、分统官副将曾兰亭带勇三营,在地防堵。日军工兵一中队、步兵一中队奋勇先登岸,与我防兵少数接战;一时半间,我军放去澳底溃散。
论曰:当时大兵多扎基隆、沪尾要塞,以为日本舰队必由此处攻击。桦山精海战之术,侦探三貂角澳底港深可泊巨舰。而我国官弁视为荒僻之地,不派大军驻守,仅少数之兵防堵而已。故桦山一鼓登岸,以为根据地。翌日,近卫师团亦连■〈舟宗〉而入。此兵法所谓攻其无备、出其不意焉。
噫!为将者讵可不识地理乎!
五月初七日(公历五月二十九日),日本大将桦山统军直抵瑞芳。
日军既得澳底,遂踰三貂岭,险历山谷,达于瑞芳之大路。曾军尽退瑞芳。午前十一时着手攻击,三时,日军抵瑞芳。
五月初八日(公历五月三十日),日本近卫师团长北白川宫亲王抵澳底登岸。同日广勇统领吴国华与日军战于瑞芳,小捷。
狮球岭统将吴国华率所部直抵瑞芳,战于金山;营弁篮宜、简淡水奋勇直前,颇有杀伤。日军小却。
五月初九日(公历五月三十一日),唐民主调沪尾守将李文忠三营、陈得胜三营助铭军战于瑞芳;军溃,张兆连伤足遁。日军领瑞芳。
各军骄于小胜,兼以李文忠、陈得胜六营,遂自晨至午奔驰到瑞芳与战。然士卒皆淮、楚产,峰回路转,途径生疏,加以饥疲已极,不能成队伍。统领张兆连自将百人为前锋,足趾被冷鎗所中,麾下争负狂奔,诸军望之而溃,日军遂领瑞芳。
五月初十日(公历六月二日),日本北白川宫亲王率近卫帅团出双溪口。同日,福建候补道杨汝翼统兵往台北。
日军至三貂岭,宿金胶蒋。一行军士,呼吸几绝,始达山顶。闻前卫在金胶蒋剧战。亲王走岩石,手持青竹杖,左右手引换,十分疲困。多数军兵病人等呻吟,亲王通过敬礼之。是夜宿金胶蒋,与将校协议,预期三日海陆夹攻。斥候长志岐中尉报告探悉战线。午后十一时就村宿泊。
杨汝翼于正月间奉部命渡台,统领翼字营,驻台中、鹿港、番挖等处,军务不甚整顿。唐总统召往台北,预向台中府索饷,始肯拔队。
五月十一日(公历六月三日),日本北白川宫亲王率师团本队,大将桦山统军攻基隆。铭军统领张兆连遁台北,基隆市全陷。
张帅既败于瑞芳,始回基隆。日军北川宫亲王率近卫师团,自行指挥。大将桦山率前卫骑兵半中队及步兵二中队,本队步兵五中队、骑兵半中队、炮兵二中队,右翼步兵四中队,左翼步兵四中队,同侧枝队步兵二中队,星夜追我兵前进。分兵一队攻北斗,一队攻田寮港,进取基隆海口。自午前十时两军着手射击,至午后二时川村旅团突击。时大雨倾盘,亲王挥本队前进。日军占领基隆,军士死者三十二人。张兆连弃营,由火车路遁于台北。兵士四散而逃,死伤一百五十人。烽烟满山,炮闻数里,旋相继沦失。日军兵舰三艘由海岸施击,同时入港;水陆皆获全胜。基隆市街遂失。日军驻步兵一中队于基隆,放三军舰保护。时天气热至九十度,军士罗纱服装甚为困难;按预定估领基隆,军需品等由澳底海道输送。亲王滞驻数日,整顿军队前进。
同日,日军进攻狮球岭,取之。
狮球岭防军自恃天险,俯瞰山下,顽强抵抗。是日大雨如注,电闪雷轰,山鸣谷应,与炮声相和。守山军士。衣襟尽去。日亲王率右队在山下指挥,川村少将勇敢攀登,军士拼力攻打;相拒三时之久,我兵始行溃散,狮球岭为日所得。
五月十二日(公历六月四日),台北省城粤勇焚署内变,唐总统景崧夜逃沪尾。
先是京师拨饷一百万,装在火轮运至台北,洋鎗子药大炮无数,唐抚运入库内。兵民知库中多财币。其管带官系哥老会首李文魁,见之垂涎。初八日,杀唐抚行营中军管带方良元,入索库饷。唐见势凶猛,挥令恣意往取之。至十二夜,集众到抚署喧闹,将抚署厨房放火药焚之。时喊声震地,人相践踏,入库劫掠财物。抬出之银,中多铅倏假藉。各街市衙门縻烂。火药库忽然轰炸,死者一百余人,连各处铳毙者共数百人。一时变起仓卒,唐总统率亲丁数十名乘夜奔逃沪尾德商忌利士洋行。是日电催林朝速、邱逢甲、杨汝翼带兵赴援。十三日电报曰:『千急急赴援』!十四日曰:『万急急速赴援』!邱逢甲之勇前扎在南崁,亦奔回扎拺东,各领饷银三个月。杨汝翼拔队至大甲,闻变逗留不前,乘间逃回福州,将饷银席卷而去,余勇在台辗转无依。
五月十四日(公历六月五日),唐总统乘轮船渡厦门。
十四日,唐总统在沪尾电召各军赴援,无一至者。台北人情汹汹,兵勇劫掠横肆。在淡诸勇弁皆有反戈之意。唐先托德人保护其家属内渡,爰率亲丁同乘鸭打轮船,悬挂德旗。忽沪尾炮台上大炮打入舟中,死伤十余人。德船爱鲁易将弁开炮回打炮台,铳毙者七、八人,唐帅始得飞渡。是日民间骚动,被勇匪抢掠者约一百余万元。台北人争渡内地者不下数千。
论曰:读唐公「请缨日记」,公虽翰林起家,能于弹烟炮雨之中赏识刘军门永福谅山诸战,挫法军精锐,奏肤功于异域,雍雍乎有儒将之风。故当简放台湾道时,陛见西太后,委以海疆重镇焉。何以台湾割让,绅民举为伯里玺天德?亦冀台亡而复存。何以调度失宜,日军登岸月余,变生肘腋,黑夜逃遁,外无赴援之兵,内乏弭祸之策?台北生灵涂炭,竞争内渡,舟中之指可掬,不俟兵临城下,一身已莫保矣。虽曰此中有天命焉,抑亦人谋之不臧也!予尝咏兵变诗,有曰:保险地分南北部,调兵势隔马牛风』,此犹谓南北不相统属也。观十三、四日电曰:『千急急!万急急!速赴援』!林朝栋、杨汝翼犹可云虽鞭之长不及马腹,而扎南崁之兵近在桃园,台北有淮楚军、粤军十余营,外无一兵一卒可援,何以电文如此其急,诸军视如弁髦?此岂人所能解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