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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闻琐录
凡坚守九十五日而围解,忠烈以功擢授安徽巡抚,文毅奏保守城出力员弁二百馀人。文宗谓太滥,命择最者以闻。文毅谓:“此皆日夜防守,露卧城上三月馀,不爱身、不惜死之人,乃择而又择,仅有此数,不为多。倘不进寸阶,不足以鼓励人心。”仍如原奏上,无所裁减。文宗微不悦,命军机拟旨,交部议处。军机有忌其功者,阴伏“实属执拗,有负委任”二语,部议谓如此应得革职处分。以革职议上,奉旨依议,文毅遂得罪归矣。
*奇计出卖
曾文正九江败后,重招募,练成一军,折节下士,有献一技一能者,莫不录用。移节驻抚州,予邑有邹姓童生,文理不甚通,好谬语,哓哓不休,人呼之为“半番鸭”。盖予邑俗语,以善言者比鸭,以所言不当,仅能及鸭之半者,曰“半番鸭”。
一日,在文正公馆门首,粘一红条,大书“奇计出卖”四字,旁注姓名旅寓。文正见之,即命肩舆迎至,让居上座。初问读何经史,不知;继问天下情形,不知;终问兵书韬略,不知。而所答非所问,多支离谬妄。文正曰:“子言不适用,可姑归。他日有用子处,再请子至。”仍以礼送之出。左右惊怪曰:“此妄人也,何复如此待之?”文正笑曰:“彼诚妄人,然使人不知其妄,或疑予骄傲,不能容才。若使人知其妄,必谓妄人尚如是礼待,非妄人不至拒绝可知,则真才真能者,有不各挟所长以献乎?是所以来天下士也。昔人千金买骏骨,筑台自隗始,即此意耳。”左右莫不叹服。予观文正一生,不善用兵而善用人,牛溲马勃,无不收纳。所以群才效用,大寇荡平,而为中兴第一功臣也。
*销金钟
中堂文祥初以主事供职工部,发逆创乱,军饷支绌,内廷有金钟一座,文宗发工部销以佐军。其钟大,在炉非三日夜不化。
至第三夜,文宗恐化时有窃换事,命六王往察之。宵已深,皆就寝,独见一人危坐炉旁不动,问:“何人?”曰:“满州主事文祥。”“在此何为?”曰:“此钟五更必化,恐工匠窃真换伪,故在此守视也。”六王返复命。文宗叹曰:“真尽心为国者。”记其名,不次用之。
*六部别名
后世文过,不任率真,每所称,必假借古字别名以为典雅,如六部:吏部必曰铨部,户部必曰农部,礼部必曰仪部,兵部必曰驾部,刑部必曰比部,工部必曰水部。滑稽者,又取《孟子》富、贵、贫、贱、威、武六字分配之,以天官掌铨选,曰贵部;地官理财用,曰富部;春官登寒畯,曰贫部;夏官统将帅,曰武部;秋官掌杀戮,曰威部;冬官督工匠,曰贱部。凡主事分得冬官者,莫不以贱部笑称之。
*带裁缝
某王上祖陵,值三月末天气,尽带棉衣,不带单夹。谓稍暖,则拆开棉衣,抽去棉,便是夹;再稍暖,则拆去夹一重,便是单。带裁缝二人同往,计盘费工费,需银二百两,倘竟带单夹,则可省此费。真生长富贵,不知稼穑之艰难矣。
*杨祐
杨迈公祐以进士用户部主事,告假归,逾年入都供职。凡六部尚书侍郎,称曰堂官,郎中员外主事,称曰司官。司官至部,例参谒堂官。
阿文成以宰相兼管户部,迈公见之,文成曰:“近部曹以京官至家,辄倚威势,要挟官长,干与公事,武断乡曲,鱼肉小民。”言之殊堪痛恨。时文成勋业威望震一时,以微末司官,谁不气息屏慑,闻其言而唯唯诺诺,无敢逆之者。迈公独抗声曰:“诚有此不肖司官,然其中岂无一二贤者?公相以此概天下士,殊为失言。”左右闻而战慄,皆为之危。而文公熟视迈公良久,默无一语。后将军某奉命征某处,文成荐迈公曰:“此人性刚毅,有胆识,能任大事,若使之参军务,必有所裨益。”某将军遂偕之往,果著勋绩,累擢至巡抚。初迈公以举子入都,路逢嵇文恭,文恭素精相法,瞥见之,使仆止邀至家,曰:“余相法欲得传人,然遍阅天下士,无可传者,观君目有神光,可精习此艺。”遂尽以其法授之,又曰:“君今年必捷南宫,用主事,分户部,十年必至封疆大臣。”近公曰:“以主事放知府,非二十年不能,何论督抚。”曰:“相已定,自有奇遇,静以待之可也。”及分部至参军务升巡抚,果不出十年中。
迈公相法,吾乡咸称其精。然自谓仅得十之七八,若文恭决休咎,则十不爽一焉。部中门生甚多,一日忽请三十七人饮酒,馀皆不与,人问之,曰:“他人可常相亲,此则不出两月内,皆当放外官。师弟离别之情,不可不预叙也。”已而皆验,人莫不叹其神云。
*查抄和珅家
高宗在位六十年,倦于勤,传位睿宗,自称太上皇,而天下大权仍归总揽。旧臣和珅极邀宠眷,凡睿宗用人行政,事事假太上皇命以挟持之。睿宗性至孝,恐拂珅意,高宗必不悦,故屈意从之。及高宗晏驾,珅骄横如故,党羽甚多,左右皆其耳目。睿宗欲遽动声色,恐遭反噬,故优容如前。
一日,城外有一大差务命珅往。睿宗召见军机大臣,微带忧色。王文端杰素知上意,诸臣退后,请屏左右独对,跪泣曰:“圣上有忧容,非为和珅乎?”睿宗曰:“计将安出?”文端曰:“事不宜迟。”即拟二旨,请睿宗亲书之:一查抄珅家,一往城外拿珅。日已昏,九门提督候旨未退,文端即上车曰:“有旨,抄大臣家。”提督问何家,曰:“但随吾车往。”至珅门,始曰抄珅家。即围其宅,无大小皆拘锁。一面命提督,择一干弁开城门,往拿珅。仓卒间,无一人知者,及其党羽发觉,家已抄毕,珅已下狱矣。
向非文端计密而速,难保无他变,真得迅雷不及掩耳之法矣。
翌日下上谕云:“昨将和珅查抄,所盖楠木房屋,僭侈逾制。其所藏珠宝阁,真珠手串二百馀贯,较大内多至数倍,并有大珠,较御冠顶尤大。又宝石顶,并非伊应戴之物,伊所藏真宝石顶数十个,而整块大宝石不计其数,且有内府所未有者。至金银数目,尚未抄毕,已有数千百万之多。似此贪黩营私,实从来所罕见。”
及抄后,睿宗命将财物一一估值,计上赤金八十万两,值银一千二百八十万两。中赤金三十五万两,值银一百二十五万两。一切金器溶化,值银一百七十九万两。人参一百六十斤,值银七十八万二千两。大珠一颗,值银一千五百万两。珍珠二百二十串,值银二千六百五十万两。散小珠值银二百四十万两。纹银二十四库,计二千四百万两。宝石顶六十八个,值银六十八万两。大块宝石四十二方,值银一百六十八万两。珊瑚玛瑙值银八十五万两。猫儿眼、密脂绿松石,值银一百二十四万两。古玩器物,值银三百七十二万两。五彩各色宝玉,值银八百四十万两。皮、棉、夹、单、纱衣二万六千馀件,值银七十二万三千两。大小貂皮五千九百馀张,值银六万三千两。粗细装饰陈设等件,值银一百六十万两。
*洪范何书
《制艺丛话》中载一条云:场中有用《诗经》『佛时』句者,试官批曰:“佛字乃西域梵语,何得入四书文?”斥之。又有用《易经》『贞观』句者,试官批曰:“贞观乃东汉年号,何得入圣贤口中?”亦斥之。好事者集成一排语云:“佛时为西域梵书,孔子低眉弥勒笑;贞观乃东京年号,唐王失色汉皇惊。”余阅至此,颇疑事属子虚,乃梁中丞故撰此以资人笑柄。及今亲逢一事,其谫陋更有甚于此者,乃始信以为真。
予从兄少徽,以举子应礼部试,题为《畏大人,畏圣人之言》二句,后幅一股用《易?象》,一股用《洪范》,总注上文,铨发题义。而房考官刘某批曰:“泛而不典。”落之。予伯兄在户部供职,有至交某公,为刘某姻亲,尝在某公家会晤,偶谈及闱中阅卷事,伯兄笑曰:“余弟卷在公房中,为公摈斥。”刘某问如何作法?曰:“后股出用《易?象》。”刘曰:“何必说得这么远?对股云何?”曰:“用《洪范》。”刘忽惊起曰:“『洪范』二字,出何僻书?生平从未见过,宜予之抹煞也。”伯兄不肯效飞卿之轻薄,因支吾其词曰:“据余弟云出《五经》,然亦未知其是否。”
盖刘某年十九领乡解,二十捷南宫,入翰林,二十三为房考官。生平所诵时文,止近五科墨卷。六科以上,茫乎不知也。伯兄素知其根柢,然谓五经或读毕,尚未知俭啬乃如是之甚耳。
[附记:世父讳晖,字仲荪,甫冠,登贤书,由带乡团劳绩,保户部主事。以古文、骈体文、书法雄于部中。著有古文、骈体文〈俟园诗稿〉若干卷,藏于家。
从世父讳暄,字少徽,工词赋,中同治甲子秋闱第五名。生平爱读《易》,著有《易臆说》数卷,其书每卦讲吉凶,以史事证之。没后,以无收拾者,散佚不存。]
*放鹰
扬州近有一班媒婆,踪迹莫测。客或娶妻买妾,即送妇女至寓中,凭客选择,或引客至其家选择,俨有里居,非同骗拐。至者及议定价若干,其男人立券交收后,迟十数日,或一月,忽有数人寻至,惊言被何人拐卖此地。于是有称为丈夫者,有称为父兄者,争指客为拐子。客曰:“有户口,有媒人可凭。”及带往原宅,则虚无人矣。寻媒婆,则杳无踪矣。此辈愈骂客为拐子,必欲扭之见官。复有一班人从旁劝解。客胆小者,不惟还其人,且须出英蚨求寝事。胆稍大者,此辈手亦略松,取回其人而已,谓之“放鹰”,亦曰“放鸽”,言先放后归也。客或强不还人,此辈即先控官,谓媒妁皆妄指,契字皆虚造。今日县官多因循,以无处拘佐证,未有不断还者。即或深知其弊欲断归客,无论他乡人不熟悉,门丁差役,需索过多,非一二百金不可。且此辈狡极,决不遵断。必控府控省,而上司不知其弊,批府批县,虚文往来,不痛不痒,尝延至数年未结。客耗去数百金,尚拘留此地。
余在江都幕中见一案,客为上元人,来扬买妾,深知前弊,买后即带归。此辈猝不及阻,遂向江都、上元并控告拐带。两县文移提问,两处衙门及道途费用,兼延累四年未结。闻客仅中人产,已去其半矣。居停主人甚风厉,决意究办,提集人证严讯。此辈畏极,反上控江都县不公,请归上元审断,竟经批准,遂无如之何矣。
然弊尤有甚于放鹰者,扬州以上,高邮、邵伯、淮安、清江、宿迁、沭阳一路,有无赖子数十成群,带刀剑洋枪,瞥见村庄美妇女,夜即围其屋,缚入深僻地中,设立刑具。内指一人,谓所缚妇女曰:“明日当卖汝,汝当认之为夫。卖后三日午时,汝当出至门首,望见某人,汝即告主人曰:『我实为人拐卖至此,吾夫已寻至门前矣。』汝依言否?”或未即允,即褫其衣,鞭打,香烧身无完肤,必得允而后止。允后又谓之曰:“汝或伪允,不至门首,夜即缚汝回,如前施刑。”于是带至二三百里外乡村卖之,如法施行,或买主不肯还,则亦呼之为拐子,扭欲禀官。须臾一二人至,四五人至,十数人至,其党皆来说公道曰:“岂有青天白日拐卖人妇女不还其夫之理?”乡户谁不畏事?即得还之。于是又带卖他处,仍用前法取回,故有一妇女一年数卖,一身数十卖者。失妇女家往往控官,官多不究。
盖此等案,拐骗而兼抢劫,例有限期处分,六月缉人不到,为头参;再六月,为二参;再六月,为三参;再六月,为四参。至四参则革职,扣留访缉,以获犯为止。然今多署事官,一年为期,至二参已罢任矣。接任官以前任事,其责遂宽。即照四参例,仍从头算起,至二参仍解职矣。若实任官,至二参拿人不到,则又夤缘上司,调往他县,责仍免矣。故拐抢案,至四参而革职者,百中无一。设法非不严,其如巧径太多,遁于法外何?所以因循诿谢,此风日炽也。然亦有贤能知县,志在为民除害,决意缉获者。而此辈凶悍异常,仅遣十数人往,必格斗杀伤捕役。若遣百馀人往,则又远飚数百里外。故非大吏关心民瘼,不分畛域,勒限营伍,协同捕役严缉,其害实未易除。
此风非独江北,汉口以上,天门、沔阳、沙市、樊城一路尤甚,其人尤凶。所劫妇女,路逢亲戚不敢认,认则夜必褫衣毒打。其卖法一如江北。
有一妇卖后,泄其事于买主,不至门前,此辈夜遂入屋攫出,寸斩门首而去。买主控官,真凶迄不能获。
一日,十馀人恶贯满盈,劫一妇离汉口五里僻静处,泊船,均登岸买酒肉,兼探看近村妇女。偶有小舟过此,惊见独一美妇在舱中,探首问之,声为同乡,妇微告数言,且启舱板与看,皆刀枪。因瞩勿言,恐遭戕杀。小舟主人,素知此害,戒同伴閟之,急放舟至汉口,告知营中。傍晚,此辈皆归,饮酒俱醉。二更后,营官驾十数砲船围之,岸上屯兵数百,防其逸逃,遂一一就擒,交县严鞫,直认杀死数妇女,掳劫数十妇女,辗转售卖,可得银数万两。审实,皆正法。送其妇还家,计三百里矣。此特天毙之,非有可官所能缉获也。
*黑白蚂蚁
苏州城乡有一班媒婆,出入人家,见有寡居者,有夫不在家,与夫丑陋愚憨者,则以淫辞亵语百端诱动其心以嫁人。及嫁时,所得醮金二三百元,皆此辈瓜分,其家仅得二三十元而已。或有心动不及嫁,愿同私逃者,则带至他处卖之。其色美,则得金愈多,谓之“白蚂蚁”。
又有一班无赖子,专以谋卖妇人为事,城中尚少,乡间最多。初亦使媒婆诱动之,诱不动则劝之入庙烧香,倩其党为轿夫,上轿后,则舁至一二百里外卖之,谓之“黑蚂蚁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