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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子湖拾翠余谈
飞来峰,传以为西域灵鹫小朵峰飞来。其一带在昔领郡者,有相里君造虚白亭,韩仆射皋作候仙亭,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,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,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茑最后作冷泉亭。所谓岩石为屏,云从栋生,水与阶平,坐而玩之者,可濯足于床下,卧而狎之者,可垂钓于枕上。最余杭而甲灵隐。
灵隐寺,晋咸和元年梵僧慧理建。理曰:“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,不知何年飞来?佛在世日,多为仙灵所隐。此亦复尔耶?”因名灵隐。葛洪书扁。宋景德四年十一月改景德灵隐禅寺。寺之后有北高峰。则由东廊人而升,有白云庵。在方丈西延宾、望海二阁,皆为山谷胜概。白傅诗:“在郡六十日,入山十二回。宿因月桂落,醉为海榴开。”
韬光庵在灵隐寺西。唐长庆中,有僧结庵,自号韬光,与白侍郎为友,题其堂曰“法安”。尝以诗招之云:“白屋炊香饭,荤馈不人家。滤泉澄葛粉,洗手摘藤花。青芥除黄叶,红姜带紫芽,命师相伴食,斋罢一瓯茶。”师不赴,答诗云:“山僧野性好林泉,每向岩阿倚石眠。不解栽松陪玉勒,惟能引水种金莲。白云乍可来青嶂,明月难教下碧天。城市不能飞锡去,恐妨莺啭翠楼前。”内有金莲池、烹茗井,壁间有赵阅道、苏子瞻题名。
余时上三竺转灵隐寺,坐冷泉亭,穿飞来峰洞,与儿话所历处。出下竺,看三生石,盖李源逢圆泽作牧童,正八月十五日,余因叹此石峭拔秀丽,故两人缘结于斯,若寻常道路,安得遽作千古佳话?儿问何以有三生,余答:“圆泽初见本身也,再见后身也,三见化身也。”既舆往法相寺,拜定光佛,僧人中涵留款,余因话宗慧大师七岁犹不言,或问之:“汝非哑乎?”忽应声曰;“不遇作家,徒撞破烟楼耳。”后或问:“师如何有是长耳?”即以手曳耳,亦不发一语。有僧来叩曰:“南峰顶难到么?”师答云:“只为他会不过。”僧云:“到后何如?”师曰:“孤峰独宿。”其开述了缘如此。
余更哦张祜句:“佛地花分界,僧房竹引泉。”于此益深领略。返经于少保墓,其柱联有:“血不肯冷,风孰与高?”又:“两朝冤少保,千古痛钱塘。”然哉!出苏堤,诣岳坟,其铁犯惟长舌妇在,双乳为游人摩弄光滑,竞云利市,可笑也。尝忆先辈言,万历乙未岁,萧宗师梦张俊鸣冤,恳求除去,谋于二司,祷岳王定夺,而神竟不许。然则,此铁铸五俘,其奸魄实凭之,彼王氏奶奶应笑世人儿戏。冲真先生者,何为冲真,王奶请谥号也。
过西泠,遇旧知吴东白,违颜已久。余还具酒榼,移小舫中叙阔,并好之、养元及儿泛月。时云雾罩山,白迷无光。至二更起,坐段桥,听鹚首弦索度曲。已而月到中天,皓洁异常。东白订明作东道主,棹长桥相候,遂相携还寓。清光人梦,真月向此湖圆矣。
十六日晴。饭后携儿小艇沿湖,维定香桥,舆往石屋。所谓海门者,已改青霞洞天,便手拾石投底,仍作硁硁声,无水响也,通海之说谬矣。崎岖登烟霞洞,其寺始于晋,僧弥洪有罗汉乐异成石像。所谓象鼻峰、普贤塔、舒啸亭及水乐洞,东坡诗“爱此有声无用之”清流者,以看潮故,无暇探揽。亟下山,至江干,人龙王庙,候潮向未末,仅水溢耳。徒想像刘禹锡句:“须臾却入海门去,卷起沙堆似雪堆。”又子瞻句:“欲识潮头高几许,越山浑在浪花中。”
谢在杭云:盐官潮来,则稍拍岸,激石成声,与长溪松山下潮相似。惟钱塘则不然。初望之,一片青气,稍近则茫茫白色,其声如雷,其势如山,吼掷狂奔,一瞬至岸,如崩山倒屋之状。三跃而定,则横江千里,水天一色矣。近岸一带人居,潮至,浪花直喷屋上,檐溜倒倾,若骤雨然。初观之,亦令人心悸。其景界甚似扁舟犯怒涨,下黯深滩时也。
诸家论潮,惟姚宽《西溪丛语》。旧于会稽得一石牌,论海潮依附阴阳时刻,极有理。乃杭《志》以江旧与湖通,后来筑塘捍潮,其地遂为城市。今城中犹存漾沙坑、坝头、前洋街、通江桥等名。武林门外有江涨桥、潮王庙,则旧与江通亦可见。
灵隐尚有《武林截潮志》刻石云:有宝达和尚.会浙江大溢,潮至湖山,达持咒止之。自是潮击西兴,而钱塘沙涨成陆云。
国初,张志道观浙江沙涨十里有感云:“重到钱塘异昔时,潮头东击远洲移。人间莫住三千岁,沧海桑田几许悲。”是今之潮缩,应亦沙涨而然矣。
余时欲赴长桥之约,不及登六和塔。塔在龙山月轮峰,即旧寿宁院。开宝三年,智觉禅师始于钱氏南果园建塔,因即其地造寺,以镇江潮。塔高九级五十余丈,后废。绍兴二十二年春重建,七层而止。
近塔为大慈定慧禅寺。唐元和十四年,有僧寰中卓于斯,乏水以给,欲他适,忽二虎以爪跑山穴,泉水沸涌,得以给众,名曰虎跑。一云,即南岳童子泉,一夕虎跑而出。坡仙诗:“紫李黄瓜村路香,乌纱白葛道衣凉。”余亦无暇省旧游,乃竟以不识路径,为舆夫从南关进入候潮门焉。
道经吴山,遂登瑞石紫阳庵。萨天锡诗:“天风吹我登驼峰,大山小山石玲珑。赤霞日射紫玛瑙,白露夜滴青芙蓉。”更念丁野鹤居此,召妻王氏云:“懒散六十年,妙用无人识。顺逆两俱忘,虚空镇长寂。”遂抱膝而逝。氏字守素,束发为女冠,迹不下山者二十年。天锡赠句:“镜中人去青鸾老,华表山空白鹤归。”且诵且穿空翠亭,上望江楼,下看秀石,又名飞来石。峭拔玲珑,窦逗可转折。眉公云:“一拳便是名山。”此则名山便是一拳矣。再上,至德观在山巅宋浑仪台侧,十一曜太岁堂,今俗呼星宿阁,而浑仪无存,阁亦重建。
李长蘅云:武林城中招提之胜,当以云居为最。绕山门前后皆长松,参天蔽日,相传以为中峰手植。欲与儿挹其胜,而夕照将残,遂亟下山,由官巷出钱塘门。白莲亭畔,东白留使相候,第舟放湖中,未知所在,有怏怏返寓,聊和好之饮,而东白自来邀云:“候久馁甚,盘飧半自享矣。”余谢过,随同好之、养元与儿登其舫。初月升岭,红鲜如朝旭,俄为云遮,听邻舟弦子唱《草桥梦》。余笑谓东白曰:“今宵酒醒,宝人儿何处也?”盖燕姬刘宝,为东白夙好耳。东白亦笑顾予曰:“此是闷对如年夜。”指南院董年与余生死相隔,徒负丙辰冬诗盟也。咸忽忽潦倒。浩歌归寝,月离云峤,皎皎矣。
十七日。胜日晴窗,获观赵文敏书《酒诰》并画《醉学士》,后有遂昌尚左生跋云:“晋有天下,自何晏始。窃叹其君不以正谏,于是其臣多为身谋,从酒昏秽。及元帝渡江,犹相彷成风。若毕吏部辈,埋名醉乡,其为计则善矣,如天下何?”由是观之,则周公《酒诰》之作,其为虑深远矣。又文内翰《仙山图》并赋有云:“山莫妙于九叠屏风,又九九而无穷;水莫妙于三十六曲,又曲曲而愈通。白玉为栈兮,往来自易;青林为韈兮,出入自轻。秀木疏而复密,石壁起而复合。”云云。又莫云卿行草《笔麈》多异说,余即录之。更阅古夔樽、汉玉羊、琥珀、瓮诸物,向午与儿涉里湖诸山,偶过铁塔,话其事。
宋建炎中,高宗子明受太子旉卒,《续纲目》从恒辞,不详其故。盖国史讳之耳。初,苗、刘逼内禅,乃立皇子旉,改元明受。张德远诸人勤王,銮舆返正,以明受常奸帝位,建议去之,竟连其乳母,掩之铁塔下。后高宗乏嗣,晚年颇恨德远,然德远之处此,亦太过矣。
大石佛院在宝石山前,相传秦皇缆船于此石。石后有十三楼。宋宣和中,僧思净凿石为佛,饰以金碧,仍构穹殿覆其上,名曰大佛头寺,因以名。至正己亥毁,佛像亦剥损。宣德间复创殿庇之,内有沁雪泉。一名思净,乃北关妙行院住持喻氏,即俗称喻弥陀是也。寺畔有壶瓶塔,为杭人收葬六陵余骨之所。
宝石山,一名寿星珤石山,又名石甑山。吴越王钱氏之臣吴延爽者,请东阳善导和尚舍利,建塔于山之上,附以佛庐。宋开宝初,赐额曰崇寿院。咸平中,僧人永保目疾,誓修宝塔以还光明,化缘城府,久之,世以师叔称焉,因名塔曰保叔。或谓院后山顶有小方石塔为保叔,非是。元延祜中,院与塔俱毁,僧可周重建。至正末毁于兵,僧慧炬又建之。余尝思此塔得如南都报恩浮图,用五色琉璃砖瓦,顶以风磨铜或赤金,将庄严甲人天,宜仍五代旧名曰应天塔。
院后有浮石,大约数十围,名落星石。又一在山北之原,钱氏封为寿星宝石山。罗隐作《封山记》。有学士轩,元黄文献公尝寓留此,故名。成化乙未,僧重修塔门,有张即之所书“湖山胜概”扁。宣德时,邓林游寺倡和诗叙云:“山高六十馀丈,而寺冠其巅。有西轩,跨木杪瞰湖,夕景既没,海门月生,湖光泛艳,千态万状,赤壁之空明流光,长淮之黄金万斛,昔闻其语,今睹其实。”时余与儿登宝所,据落星石上,望杭城人家鳞次,共烟树无际。已而夕照下生,苍茫神动,因指塔左僧舍谓儿曰:“此尔祖爱荆公于万历癸卯秋与濮友仲闇寓此。一夕,尔祢同予醉还,风吹草响,觉有虎啸,亦不之惧。迨予在浴室,忽牖间一手入撄,坦然罔顾。至明,偶睹此处,枝横大叶,宛然反掌也。”话未已,风生竹径,怦头亟促下山,仍出大佛寺,欲寻葛岭之胜。
玛瑙宝胜寺在葛岭之东。旧在孤山,晋时建,宋绍兴二十三年徙此。元末毁,永乐间重建。
宝云寺在葛岭上玛瑙寺西,吴越钱氏建,名千光王寺。有灵泉、锦坞、初阳台,台畔为抱朴子墓。忆癸卯秋七月晦夕,先君欲与余登台望海门日月并出奇景,途遇樵叟,吓以有虎而止。
智果寺,在葛岭上宝云寺西,吴越王建。循廊而上,有泉在石罅,其色绀寒。坡公梦诗:“石泉槐火一时新。”
葛岭未跻,夜色已动,遂返步段桥,谓儿:“昔年癸卯此时,高君明水移酌是堤,有诗僧凡可闯席,与冯元长诸客狂呼痛饮不已,而先甫共玄期围棋赌酒,风雅翩然。今三十馀年,只存余一身。缅惟吾父情致,可胜黯然。”已而两峰皆刷墨,仅不雨耳。
夜酌,谈保叔塔之阴埽帚坞,为护国仁王禅寺,系宋赵经略花园制置使孟珙购地建寺。后有岩洞,水泉泓澄,其深杳然。淳柘七年,理宗召寺僧慧开祈雨,入洞默祷,雨应,赐金襕法衣及扁额。慧开化去,建塔于灵洞上。元至正庚子,寺毁。僧祖吉重建。有黄龙祠。
十八日晴。与儿仙期小棹孤山,登放鹤亭,已圮。缅想在阴之声,低回久之,聊吟君复句:“鹤闲临水久,蜂懒得花疏。”益缅怀处士庐,其巢居阁久废,今建三贤祠,栽梅数百株,渐枯。复得张侗初太史补之。
竹阁,唐杭守向乐天建于孤山广化寺柏堂之后,诗有:“清虚当服药,幽独只归山。”杭人因以祠公。后增和靖、东坡,名三贤堂。南渡建延祥观,与寺俱徙。今有六贤祠在处士墓上层,而墓面智果山。
孤山凉堂,西湖奇绝处也。堂规模壮丽,下植梅数百树,以备游幸。中有素壁四堵,几三丈。高宗翌日命驾,有中贵人相语曰:“官家所至,壁乃素耶?宜绘壁。”亟命御前萧照往绘山水。照受命,即乞尚方酒四斗,昏出孤山,每一鼓即饮一斗,尽一斗则一堵壁成画。若此者四,画成,萧亦醉。驾至,则周行视壁间,为之叹赏,知为照画,赐以金帛。萧画无他长,惟能使画者精神如在名山胜水间,不知其为画耳。适余携得萧待诏山水幅,可当凉堂观也。
上紫府飞霞洞天,极新焕。遇高友文炯,携过鹤巢茶款。有友谈孤山关帝祠,沈铭缜相公舍汉玉印一方,横径可二寸许,中穴一圆窍,盖侯所佩印也。一旁刻汉寿亭侯印,一旁刻关某之印,色苍浑不类恒玉,其半黝然类漆,不知埋没于涧谷砂碛之中几千年矣。又一小玉印,下刻汉寿亭侯印五字,镌篆尤古隽可爱。老僧云:“亦好事者所舍予。”亟往叩之,而典守者已他出。漫过西泠桥,登景中阁天然图画处,收邱壑于胸中,飞烟霞于笔底也。
元遗山咏苏小小调《虞美人》云:“槐阴别院宜清昼。帘外香风逗。美人图子阿谁留?都是宣和名笔内家收。
莺莺燕燕分飞后。粉泫梨花瘦。只除苏小不风流。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。”乃西陵松柏,谁结同心?复哦郑元柘诗:“岳王坟西是妾家,望郎不见见栖鸦。孤山若有成双日,不种梅花种杏花。”
苏小墓,在凤凰山旧州治后,一云在西湖上。宋周紫芝诗:“湖堤步游客,言此苏小墓。”贤良司马槱之梦,可证其在廨后也。苏小,南齐钱唐人,若嘉兴有苏小小,则唐李绅诗叙为吴妓人耳。
孤山一带凡有名泉三:一为白香山金屑井;一为六一泉;一为参寥子泉,出讲堂之下,名仆夫泉,以烹粲煮鲜,远在湖水上,而不堪人茗。
自西泠泛轻舠至苏堤,起登三桥龙王堂,望湖西诸山,颇尽其胜。烟林雾嶂,映带层叠,淡描浓抹,顷刻百态,非董、巨妙笔,不足以发其气韵。
中流抵喜清阁,半欲欹矣。转舣三潭湖心寺,为莲池大师放生处。中多莼菜,乃鱼乐国广生天也。步红桥数曲,谈袁石公盛称湘湖莼羹,不知湘湖无莼,皆从西湖采去。又谓非湘湖水浸不佳,不知莼初摘时必浸之,经宿乃愈肥,凡泉水、湖水皆可,不必湘湖也。然西湖人竟无知之者。
舟过雷峰塔,忆闻君子将言,湖上两浮图,雷峰如老衲,宝石如美人。李长蘅诗“雷峰倚天如醉翁”,尤得其情态。乃塔为钱氏妃建,亦名黄妃塔,俗讹呼黄皮,又未始不可以美人名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