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塘集耆旧续闻


《书评》谓羊欣书如婢作夫人,举止羞涩,不堪位置。而世言米芾喜效其体,盖米法欹侧,颇协不堪位置之意。闻薛绍彭尝戏米曰:“公效羊欣,而评者以婢比欣,公岂俗所谓重儓者耶。”

世传米芾有洁病,初未详其然。后得芾一帖:“朝靴偶为他人所持,心甚恶之,因屡洗,遂损不可穿。”以此得洁之理。靴且屡洗,余可知矣。又芾方择婿,会建康段拂字去尘,芾择之,曰:“既拂矣,又去尘,真吾婿也。”以女妻之。又一帖云:“承借剩员,其人不名,自称曰张大伯。是何老物,辄欲为人父之兄!若为大叔,犹之可也。”此岂以文滑稽者耶。

米芾得能书之名,似无负于海内。芾于真、楷、篆、隶不甚工,惟于行、草,诚入能品。以芾收六朝翰墨,副在笔端,故沈著痛快,如乘骏马,进退裕如,不须鞭勒,无不当人意。然喜效其法者,不过得外貌,高视阔步,气韵轩昂,未究其中本六朝妙处,酝酿风骨,自然超逸也。

本朝承五季之后,无复字画可称。至太宗皇帝,始搜罗法书,备尽求访。当时以李建中字形瘦健,姑得时誉,犹恨绝无秀异。至熙、丰以后,蔡襄、李时雍体制方入格律,不为绝赏。苏、黄、米、薛笔势斓翻,各有趋向。然家鸡野鹜,与草木俱腐者。

徽庙尤喜书,立学养士,惟得杜应稽一人,余皆体仿,了无精气。因念东晋渡江后,犹有王、谢而下朝士,无不能书,以擅一时之誉,彬彬盛哉。至若绍兴以来,杂书、游丝书惟钱塘吴说,篆法惟信州徐兢,亦皆碌碌,可叹其弊也。
本朝自建隆以后,平定僭伪,其间法书名迹,皆归秘府。先帝时又加采访,赏以官朕金帛,至遣使询访,颇尽采讨。命蔡京、梁师成、黄冕辈编类真膺,纸书缣素,备成卷帙,皆皁鸾鹊水锦褾,褫白玉珊瑚为轴,秘在内府,用大观、政和印章。其间一印以秦玺书法为宝,后有内府印,标题品次,皆宸翰也。舍此褾轴,悉非珍藏。其次储于外秘。余自渡江,无复钟、王真迹,间有一二,以重赏得之,褾轴字法,亦显然可验。高宗御书踢曹勋。

仁庙将欲封皇女,下崇文院检寻典故。王洙等言:唐制封公主,有以郡国名者,有以美名者。文皇幼女在宫,有晋阳之号。若明皇永穆、常芬、唐昌、太华,皆为美名。乃诏封长女福康公主,次女崇庆公主,盖用明皇故事也。

国朝命妃,未尝行册礼,然故事,须候旨方以诰授之。凡降诰,皆自学士院待诏书词,送都堂,列三省衔,官诰院用印,然后进入。庆历间,加封张贵妃,时宋翰林当制,宣麻毕,宋止就写告,直取官诰院印用之,遽封以进。妃宠方盛,欲行册命之礼,怒掷地不肯受。宋祁落职知许州。乃令丁度撰文,行册礼。宋氏子弟云:元丰末,东坡赴阙,道出南都,见张文定公方平,因谈及内庭文字。张云二宋某文某文甚佳,忘其篇目,惟记一首,是《张贵妃制》。坡至都下,就宋氏借本看,宋氏诸子不肯出,谓东坡滑稽,万一摘数语作浑话,天下传为口实矣。《张贵妃制》,今见本集。

宋子京素有士望,而才高为众所媢,竟不至两地。初,在翰苑,时兄莒公执政,一日对昭陵,天颜不择,久乃曰:“岂有为人兄而不能诏其弟乎?”莒公知谮者,因答云:“臣弟兄才薄非据,冒荣过分,方侯乞外。”昭陵曰;“甚好,将取文字来。”对毕,同时上章告退。已而莒公守维扬,子京守寿春。凡贵臣出守,朝辞例有颁赐,子京告下,遂入朝辞榜子。宰相吕许公于漏舍呼閤门询之曰:“宋学士甚日朝辞?”閤门云:“已得班。”许公于是愕然曰:“敏哉!”盖欲放谢辞,截其颁赐也。子京辞退,到都堂叙述兄弟久叨至庇,今兹外补扬、寿,相去不远,尽出陶铬之恩。许公曰:“更三年后相见。”此语宋氏子弟云。
宋子京知定州日,作十首《听说中山好》,其一云:“听说中山好,韩家阅古堂。画图新将相,刻石好文章。”有谮于韩魏公者,魏公于是亦不喜之。

欧阳文忠撰《薛参政墓志》云:“明道二年,章献明肃太后欲以天子衮冕见太庙,臣下依违不决,公独争之曰:‘太后必若王服见祖宗,若何而拜乎?’太后不能夺,为改他服。”则是太后不以衮冕谒庙。而《宋景文公奏议》乃云:“太后晚节吝于还政,弗及永图。厌内阃之靓间,乐外朝之焜照,执镇圭,乘大辂,垂十二旒之冕,被十二章之衮,率百官,陈万骑,跪奉弊瓒,历见祖宗。古今未闻,典礼不载,此亦一眚之咎,所共知也。”盖是时有旨差赴编修明道参谢宗庙记所检讨校勘,故宋公《奏议》如此。然则《墓志》又不足据。此事正与东坡记欧阳公作《范文正神道碑》相类。碑载章献太后临朝时,仁宗欲率百官朝正太后,范公力争,乃罢。其后,轼先君修《太常因革礼》,求之故府,而朝正案牍具在,本末无谏止之事,而有已行之明验。先君质之于文忠,文忠曰:“文正实谏,而卒不从,墓碑误也。当以案牍为正。”余谓文忠于志不苟作,况一时耳目所闻睹,二事岂皆误耶?盖所以书于墓志者,不欲开后世弱人主、强母后之渐,而公文必传于不朽,其为戒深矣。


西塘集耆旧续闻卷第四

阆州有三雅池,《潘薳记闻》云:“古有修此池者,得三铜器,状如酒杯,各有二篆,曰伯雅,曰仲雅,曰季雅。或谓刘表二子好酒,尝制三爵,大曰伯雅,受一斗;次曰仲雅,受七升;小曰季雅,受五升。”赵德麟云:“恐是盛酒器,非饮器也。”余以问曾存之,存之言:“古人躯干大,升合小。”王仲弓《伤寒证治论?汤剂注》云:“古方三两当今一两,三升当今一升。”然则存之之言信矣。余按《广韵》“【上疋下皿】”字,注云“酒器”。“【上疋下皿】”、“雅”同音,则“【上疋下皿】”字盖借用,“三雅”乃酒杯也,无可疑者。

过曾大中书室,因论法帖载孙权遣方士取【鱼啚】鱼作脍,人皆不解。“【鱼啚】鱼”,作“图”音读。靖康元年,余以事至合流镇,见人家壁间有唐明皇御注《道德经》:“终日行而不离【车啚】重。’”‘辎”字偏旁作“啚”,乃悟“【鱼啚】”为“鯔”也。然则考古者,不可不博也。《温氏杂志》。

天禧元年八月敕:“自今两省、谏舍、宗室将军以上,许乘狨毛暖座,余悉禁止。”仍绝采捕。此乃狨座之始一也。

故刑部胡尚书尝云:“祖宗时,馆职暑月许开角门,于大庆殿廊纳凉。因石曼卿被酒,扣殿求对,寻有约束,自后不复开矣。”

故事,馆职每洛阳贡花到,例赐百朵,并南库法酒。此二者,《麟台故事》不载,因并志之。

曾元忠谏议云,先朝郎官兼修日历者,衔上但称“兼著作”,无“郎”字。

庆历二年,西方用兵,张安道奏议,乞并枢密院归中书。因除昭文相吕申公兼判枢密院,除集贤相章郇公兼枢密使,而加晏元献同平章事,依旧枢密使。时宋元宪知维扬,王荆公为佥判,代作贺启三首。内昭文一首,朱公别撰,涂抹殆遍,前辈于礼仪语言间谨重如此。宋氏稿副尚存,顷获观之,乃具录焉。
荆公启云:“恭审肃被宠灵,参司枢要,伏惟庆慰。窃以安危所系,文武相须,眷注意之殊特,崇仰成之异礼。至若万务通于四海,二柄萃于一门。简在休辰,职由全德。恭以昭文相公,风华博照,天韵雄成,挟旦、奭之谋谟,袭韦、平之系胄。逢辰鼎盛,序爵弥高。清议被民,卓冠一时之杰;丰规振俗,遄跻三代之隆。嗟彼羌豪,警吾边吏;有严天讨,爰整王师。上方深拱以倚平,博谋而取重。畀兹全责,钦若壮猷,舆讼所同,岩瞻惟允。昔馈通函谷,繄沛邑之宗臣;威被匈奴,实汉家之良相。宜今具美,与古兼徽。某夙附末光,雅烦善庇。伏藩城而待罪,隐若自安;占宿邸之移文,跫然滋喜。依归之素,有过等夷。”
宋公自作启云:“右某启:近得本州进奏院状报,伏承诞膺明制,兼管鸿枢,伏惟庆慰。恭以昭文仆射相公业总将明,地尊弼直。绸缪三事,敷燮九功。穆鬷假以无言,陡大猷于同体。屡还休册,专逊硕肤,列让弥高,群瞻益洽。向属戎亭之警,繄庙略之勤。唯是本兵,别归谋幄,弥纶虽一,名分或殊。果咨相府之尊,并统机庭之重。特颁圣训,参告治朝。创宥密之判规,宠裁成之政本。协修一德,允赖于汤臣;外抚四夷,更光于汉业。安危所注,左右咸宜。”观元宪之意,谓国朝未有判枢密之院者,以上之注意尤重,故云“创宥密之判规,宠裁成之政本”也。

四声分韵,始于沈约。至唐以来,乃以声律取士,则今之律赋是也。凡表、启之类,近代声律尤严,或乖平仄,则谓之“失粘”。然文人出奇,时有不拘此格者。《缄启新范》载《李秀才贺滕学士》一启,全用侧声结句,其辞云:“伏审荣承紫涣,进朕闺彦。某被遇有素,起抃惭后。且贤者器业,本不在于文藻;而国之钧轴,实籍此而进用。恭以某官,率志雅远,持论忠实,惜夫舒卷,尚曰淹晚。今幸以材而抡擢,必将副上之知任。所谓豪俊,骤扬庭选,伫见风节,耸闻天下。某成乐樊圃,繄心京毂,伏冀上为宗稷,精治兴寝。”

梅圣俞尝云:“古人造语,有纯用平声琢句,天然浑成者,如‘枯桑知天风’是也。有纯用侧声作诗,云:‘月出断岸口,影照别炯背。且独与妇饮,颇胜俗客对。”

内翰洪公帅会稽日,余尝乘间问曰:“禹穴有二处,其一在禹庙告成观,穴上有窆石是也。其一去禹庙十余里,名曰‘阳明洞天’,即稽山之麓,有石径丈余,中裂为一鎼,阔不盈尺,相传指此为禹穴。图经云:‘禹治水投玉简于此穴中。’未知孰是?”公云:“‘禹穴’二字,出司马迁书,虽其事不经,必是秦、汉以来相传如此。张晏注《汉书》云:‘禹巡狩,至会稽而崩,因葬焉。上有孔穴,民间云禹入此穴。’又不经之尤者。要之,子长谓‘上会稽,探禹穴’,言极其高深也,‘探’者取极深之义。今阳明穴中,投物于中,不知其底止,当以此为禹穴可也,非谓禹葬之地。”又问:“若耶溪,去镜湖二十余里,乃一小涧水,溪旁人烟极萧条,但有云门寺犹存焉。唐人诗中多言‘若耶溪畔采莲女’,何也?”公曰:“所谓采莲女者,亦指西子而言也。时之盛衰不同,唐之初年,必是胜地。何以知之?今去耶溪三里许,地颇平旷,世传以为虞世南宅之旧址;杜子美诗云‘若耶溪,云门寺,青鞋布袜从此始。’则为唐之胜地可知矣。”予因言:“《史记》载秦始皇三十七年,出游过丹阳,至钱塘。临浙江,水波恶,乃西百二十里,从狭中渡。上会稽,祭大禹,望于南海,而立石刻颂秦德。所谓狭中者,即今富阳县,绝江而东,取紫霄宫路是也。江流至此极狭,去岸才一二百步,水波委蛇,始皇正从此渡,取暨阳界至会稽山。今暨阳县外有始皇祠宇,乃经从之处。徐广注《史记》直指以为在余杭,不知余杭非江流之所经也。”公深以为然。

郑戩,字天休,知开封府。府吏冯元者,奸巧通结权贵,号为“立地京兆尹”。戩穷其罪,流于海岛。后移守长安,有表曰:“听严宸之钟鼓,未卜何辰;植劲柏于雪霜,更观晚节。”上称诵者数四。代范仲淹为西路招讨,置府于泾州。元昊拥众临黑山,戩勒兵巡边,趋莲花堡,时天寒风劲,置酒高会,旗帜绛野,铙鼓聒天,虏众十万不敢动。元昊曰:“已遣使称臣,何为复用此公护诸将!”观此,则守帅谢表亦可以见其志节也。
范文正公守饶州,谢表云:“此而为郡,陈忧忧布政之方;必也立朝,增蹇蹇匪躬之节。”天下叹公至诚许国,终始不渝,不以进退易其守也。
王元之守滁日,谢表云:“诸县丰登,苦无公事;一家饱暖,全藉君恩。”欧阳公取其语,发为歌咏云:“诸县丰登少公事,一家饱暖荷君恩。”亦见身在外服,不忘其君之义也。
自祖宗以来,凡外郡谢表未有不报行者。庆元初,权奸用事,轮对官希旨,乞勿报行,遂以为例矣。

许下士夫云,章子厚当轴,喜骂士人,常对众云:“今时士人如人家婢子,才出外求食,个个要作行首。”张天觉在旁云:“如商英者,莫做得一个角妓否?”章笑,久之遂迁职。子厚之孙章大方云:“不然。天觉好诙谐,先祖丞相曰:‘岂有禁从作
是徘语,好挞!’天觉应声云:‘某权某职且二年,切告相公挞下“权”字。’丞相笑,未几,乃落‘权’字。”

子厚为商州推官,时子瞻为凤翔幕佥,因差试官开院,同途小饮山寺。闻报有虎者,二人酒狂,因勒马同往观之。去虎数十步外,马惊不敢前,子瞻云:“马犹如此,著甚来由。”乃转去。子厚独鞭马向前去,曰:“我自有道理。”既近,取铜沙锣于石上撷响,虎即惊窜。归谓子瞻曰:“子定不如我。”异时奸计,已见于此矣。


西塘集耆旧续闻卷第五

古人作文,多为伐山语。盖取诸书句要入之文字中,贵其简严。杜子美诗云:“配极玄都閟。’取是谓配天之极也。又尝见宋宣献青词,用“渊宗”二字,取“渊兮似万物之宗”也。此类甚多,而“配极”、“渊宗”二语特妙。《温氏杂志》。
又云:作诗用经语,尤难得峭健。杜子美《端午赐衣》诗:“自天题处湿,当暑著来轻。”“自天”、“当暑”皆经语,而用之不觉其弱,此可为省题诗法。至落句云:“意内称长短,终身荷圣情。”其语又妙。余谓近日辛幼安作长短句有用经语者,《水调歌》云:“凡我同盟鸥鹭,今日既盟之后,来往莫相猜。”亦为新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