襄阳守城录

《襄阳守城录》  (宋)赵万年 撰

  开禧二年四月,荆鄂都统赵公淳被命提兵守襄阳。

  五日,除京西北路招抚使。时皇甫副使斌已出师攻唐邓失利,公方收集溃卒,申饬边备,以严守御。

  十一月三日,除公兼知襄阳府。先是,报虏骑逼境,众号五十万,分三路而来。是月五日犯枣阳,统领马珙、张虎、韩源等战死,遂围枣阳。统制雍政、马谨等领兵力战,溃围而出。

  七日,犯神马坡。时副帅魏友谅统兵于彼,公闻虏兵甚众,亟命万年往谕魏帅,勿迎其锋,可敛兵且归樊城,徐为之计。万年甫至,已受敌,统制杨杞等战死,魏帅拔围而出。同日,犯光化,统制郑皋等战死,光化旧垒不守。公恐虏乘胜,锋不可当,遂令江北清野,缚浮梁,尽渡樊城内外军民老幼,凡数千人。渡毕,人人以断桥为请,公不从,急抽江北诸处把截官兵及战退卒,相继入城几万人,薄暮方断桥。徙门外居民入市,尽除附城屋,挈致城中,以备薪爨。城上分四隅,以本司左军统制刘津主东隅,江陵左军统制吴强、统领扈立西隅,江州统制林璋南隅,本司统领王世修、陈简北隅,即运防城器具列城上。忽宣参谭鼓院良显、章抚干时可具言:“忠勇军统制吕渭孙见魏帅神马坡之战不知存亡,欲胁取副帅印。”公素知渭孙凶暴,恐生事,夜遣万年委曲开谕之。夜半,忽魏帅至,渭孙失望愤嫉。翌早,渭孙求杀魏帅,并其子普俱被刃,仍杀虞兵二人,左右格杀渭孙。渭孙平时虐所部,刻剥掊敛,人不堪命。及就诛,争脔而食之。公抚谕忠勇军,将士随即帖然,皆乐为用。

  十一日,虏至樊城,见已清野,竟无所得,合三路之众,往来驰骋江上,吏民惊骇,官属有相继而去者。公谓弟路分内机淏曰:“吾家世受国恩,先祖帅河阳,举家为虏所杀,独吾父得免。吾今帅襄阳,值虏入寇,誓当死守报国。”内机曰:“淏志亦然。”公每语官属,必勉以尽忠死节,存抚居民,无得惊惶。公虑城中或有奸细,命索之,严保伍之法,民旅皆给号记。委属官巡警火盗,又恐虏人临城,必有火炮,凡近城茅竹屋并附仓库者,悉撒去。仍取市井潜火水桶,上以防火箭,却于库务取酒瓮十余,贮水列置市井,分画既定。

  十七日,闻虏人欲于白河口抓扎船筏过江。公单骑至江头,看虏有无船筏。至中途,遇统领董张珍报,隔江有虏人叫言:“完颜相公欲请招抚打话。”及到江头,完颜果至。缘水隔一洲,公欲上船渡水间,众言虏人多诈,皆不欲公去。自谓:“受国厚恩,一死何惜?”即渡往洲上,相去四五十步。有打紫伞称都统相公者,乃完颜也,其人身材长大,年约五十以上,前后人从整整围绕数重。公只将数人,亦张紫盖,立于洲上。虏言:“传语招抚,管军不易。”公亦回传语,虏言:“我已屠枣阳,下光化,席卷神马坡,又发人马去取随、信、德安,招抚可闻早拜降。”公答云:“自古用兵,有胜有负,你有军马,我亦有军马,所在为备,你何曾取了我州府?这般言语,只是恐吓得百姓庄农。我本朝军马,已于下江清河口等处杀北军甚多,烧子船千百只,想你不知。”虏又言:“你出师无名。”公答云:“两国和好多年,我本朝亦要宁息,只因南北榷货相通,商旅因买卖或生仇隙,至相残害,我朝廷曾降黄榜,约束边民,如有辄过北境者,依军法处斩。缘小人喜乱,南北之人互相抄掠牛马,因而引惹生事,遂至今日。”虏又言:“都是皇甫斌。”公答云:“正缘是他容蔽此事,朝廷已将他远窜海外。”虏言:“好!好!招抚说话分晓。”又言:“我得皇帝圣旨,不杀南边百姓。”公答云:“你将我边民杀了甚多,却如何道不杀?”虏言:“不曾,都自安业,自家懑相近为一家人。”又言:“我北军东已自海泗,西已自川蜀,有二三百万军马,分头并取你州府,席卷而来,襄阳虽有城,你不可恃,招抚太尉如此分晓,岂不察天意?我得指挥取襄阳,且看襄阳许多生灵面,闻早拜降。若早拜降,我也不入襄阳府城,便自回去。”公即叱之云:“各事其主,惟当以死报国,安有降理?我只有韦孝宽故事,你有军马,我亦有军马,我更有长江之险,无限战船,以待你来。”完颜语塞,遂言:“招抚好将息。”上马擂鼓而去。

  次日,虏遣主簿向明赍完颜并副统二书来,公不容入城,遣弟内机与谭宣参管伴公开缄,复有彼此一家之说,掷于地,大骂:“虏贼是何相待?”以书答之曰:“昨日承专差董万户相请,欲得会话,虽远觇风采,一水之隔,不得从容。承来云,殊不晓所谓副都统书云。相公乃近侍职位,何为教人以不忠不孝之事?我圣朝有不共戴天之仇,正以生灵之故,姑守和议,连年以来,金国乃纵容饥民,抄掠我牛马,惊扰我边境,遣使贺正,在廷无礼。又诘诮本朝信使,多出榜文,恣加毁辱,此何理也?枣阳等处小胜小负,兵家之常,然尔士马死伤,十倍我数。苻坚寇晋,兵非不多,淝水之败,事盖可见。相公之夸言兵多,何不鉴此?我今城高池深,固若金汤,精兵良马,毕集要地。疆场之臣,但知戮力报国,不知其他。欲遣人复命,缘相公告晓之事,既非所当闻,亦不当遣,姑就来人布答,并令赍来书奉还。”答副统止云:“回语尽见完颜书中。”明去。

  二十二日,薛宣抚以书来,谓二帅不必俱在襄阳,欲以魏帅策应德安,公方以郢州、德安无备为虑,遂遣魏帅领兵去德安。公以城中兵少,遂立旗募茶商勇悍之人,虽经配隶者,皆不问所从来,名为敢勇军,应募者翕然。公厚加激犒,人皆思奋。襄江多滩碛,公遣官兵防守,虏数令人测水,屡为射退。适天久不雨,江流日浅。

  二十四日,虏拥众涉小樊安阳滩过江,防滩弩手并射,死伤淹没几万人。虏酋不恤,驱迫而过,西自万山华泉谷,东自赤岸渔梁乎,连珠下寨,围绕府城,军民恐惧。公虑人心不固,遂将府城四门用土填塞,示之死守,使人无去志。公以虏贼新至,营垒未定,可击。

  二十五日,遣拨发官旅世雄部敢勇军六千余人劫烧虏寨,驾船至五娘子庙,迎见番军在江岸驱虏人畜,旅世雄登岸迎战,夺到马六匹,救回被虏百姓老小千余口。至夜,又差统领扈立并敢勇军茶商廖彦志、路世忠、张聚等部押千人出南门,至虎头山等处劫寨。

  二十六日夜,遣旅世雄、将官裴显领敢勇军六千余人往城西北江上,与虏交战,夺到载粮米船二只。

  二十七日,虏贼于城西插旗,书招安字,以数人守之。公遣胆勇人李超下城,夺旗以归,守者散走。是夜,又遣旅世雄、裴显将所部敢勇军出城,驾船渡江北劫寨,烧毁粮船、渡江船。

  二十八日,公见城外屋宇已被虏人焚烧,而土库墙壁尚存,贼每于墙外隐身,以射城上官军,公遂令将官许进部官军三十人出城,毁断墙壁。虏有三百余骑来掩袭,许进杀贼五人,各枭首以归。其间二人独衣战袍,必头目人也。又遣旅世雄、裴显将所部人驾船往襄江西洲,与虏贼数千人弓弩交射,自辰至酉,贼退走,死伤甚多。

  二十九日,谍知虏贼于东津搭浮桥,以便往来转输,公令以旧船载油灌乾草,遣习水人自上流放船,将至浮桥,焚草船烧桥,舟人即浮水登岸。又遣旅世雄、裴显将所部人往襄江西洲及江北岸,与虏贼交战,射退。

  十二月一日,虏遣被掳人刘宝于城东隔濠呼城上云:“相公欲令人来打话。”明日,主簿向明者复至,公遣抚干章时可下城应之,隔濠相议,向明所言,乃前日书中之意,章以大义排之而去。

  又二日,虏贼数十骑至城西,一人独前,自称天使,叫早降,语不逊。公命壮士自鹿角中突出,擒杀之,取其首,腰下得木牌,贯以红条番书,莫能辨,不知为何等天使也。至夜,虏贼运竹木、云梯、鹅车、洞子、炮石、攻具、草牛、土布袋至城下,公密谕四隅兵官将预办火药箭、炮石等分布。

  三日,未晓,贼众摆列,步人在前,马军在后,四围无际,鼓噪发喊,一拥而前,仍将木牌及板门、窗槅遮身,搬运攻城器具。公亲谕将士肃静,不得喧哗,俟其渐近,弓弩可及,然后射之。须臾,虏箭如雨,城壁之上有如猬毛,公身被两箭,射入城内者不可数计。公令先用火药箭射烧番贼所搬竹木、草牛并炮木等攻具,烟焰四起,城上弓弩炮石一时并发,自卯至申,射杀虏贼并中伤者不知其数,悉皆败走,委弃器甲、弓箭、衣装等物。公即遣敢死人出城,过濠赶杀,多获首级,夺取军器及烧毁云梯等攻具,即具捷以闻。次日,虏气顿索,移寨远去。公令四隅打虏箭,及于城外庙宇中得所藏备箭百余万,犒将士白金各有差,士气大振。又探闻虏贼打城中伤人多渡江而北,遂遣旅世雄、裴显部弩手乘舟往所渡处,要截射之。虏人初犯境,公命戍均州统领王宏出兵攻邓,以为牵制。王宏将所部人由浙川入内乡,烧虏沿路所积粮草百余万,获千户杜天师、段守忠等首级。

  五日,捷书至,及间探人张宏报:“虏人闻王宏兵入邓境,遂抽光化虏兵数千,自青泥回去救援。”当夜,又遣旅世雄、裴显并将官邵世忠从水路分劫虏贼,旅世雄、裴显于渲马滩劫中,虏贼退走,夺渡船四只,竹簰筏一坐。邵世忠部弩手于滩碛上下并射,虏贼入水甚多,余皆狼狈败走。又遣将官孟保、张德、刘彦部敢勇军千人经万山入伏龙,掩袭其后,虏贼奔走,多溺死,焚毁所造攻城器具三百余件。又于洞山寺前得二丐者,俱言番军有相顾泣语者,云:“被南军杀了驸马,如何归得?”不知驸马果何人,岂非贵戚为头目者?

  六日,探知虏贼欲来烧濠外鹿角,遂潜伏官军于鹿角之里以备之,果有数人径来放火,有官兵王才以枪杀一人,斫到首级,并夺到旗枪弓刀。又令王才硬探至万山下,有虏贼三人在彼举号火,王才擒杀一人,取到首级,公喜其勇,升为拥队。

  七日,夜遣将官王横部官兵郭旺等三十余人出城,烧毁云梯草牛等五百余件。时有番军在地名海子里往来,被郭旺等追赶,夺到铜锣一面。

  八日,探得虏贼欲从江北渡过南岸,遂差裴显部官兵驾船迎杀之。

  九日,遣王横与教头过德部官兵四十四人过濠,烧毁云梯百余,连并烧草牛土布袋等攻具。

  十日,遣拨发官杨建合千人魏仲部官兵二十五人过濠,烧毁云梯并草牛二百余件。夜至四更,有虏贼驾小船六只自上流潜来,用火箭烧北门岸下客船,城上将官吕兴闻船上发喊,遂令城上弩手并射,虏退走。

  十一日,遣拨发官樊兴、教头江清部官兵二十四人过河,烧毁云梯一百五十余连,并草牛等。

  十二日,遣王横部官兵一十四人过河,烧毁云梯七十余连。

  十四日,遣拨发官方溥,教头许亮、拥队孙孝忠将三十余人过河,烧毁云梯百余连。又遣旅世忠、张聚、教头徐贵部官兵五十九人,前去万山一带,烧毁云梯二百余连,木牌一百余面,竹木草牛无数。缘累日遣兵烧毁,攻具将尽。

  十五日,探知虏贼复来城南紫阳观及于寺院等处,再造攻具,遂遣方溥、训练官朱建部官兵三十六人前去,烧毁云梯二百余连,夺到骡一头并鞍辔。又遣蔡孝先部官兵五十人,抢夺虏贼堆垛所造云梯大竹,有虏骑百余来前追赶,被蔡孝先等杀退,夺到军器衣甲。

  十六日,夜遣张聚、廖彦忠等,分四路前去烧劫贼寨,张聚部领敢勇军七十三人并大军弩手三十二人过河,从紫岩寺转过虎头山,劫中贼寨,夺到披毡、衣甲、刀铡等,及夺回被虏人老小十人。廖彦忠将敢勇军七十二人至是定专寺等处,劫中贼寨,斫虏贼首级二颗,马二匹,并鞍辔衣甲等军器。旅世雄部官军六十六人至万山一带,烧毁云梯战牌五百余件,并烧毁虏寨鹿角,赶杀败走,又夺到造梯大竹五百余竿。将官马安忠部官兵四十六人至云峰寺等处赶杀,看守攻具虏贼散走,烧毁云梯二百余连,天桥四座。

  十七日,夜遣路世忠将敢勇军五十八人、大军弩手三十一人往城东云峰寺前劫寨,杀死虏贼甚多,生擒番军李八儿,称系李挞览之子。

  十八日,虏以千骑摆列城西,与城上官兵矢石交战,公在城楼,见虏阵中一入跃马突出,执旗指呼,引众直前,意气骄雄。公索弩亲射之,坠马而死,即令斩首,乃中左目。虏气夺而退。

  二十日,遣路世忠将敢勇军五十六人、大军弩手三十人至云峰寺前,烧云梯三百余连,造炮大木五十条,杀退看守攻具二百余人。

  二十一日,虏遣降将王虎来,公喜其归,欲询虏中虚实,见其词色错愕,疑有他谋,命左右搜之,于肘后得紫袱系银十五笏,送狱根究,乃是虏都统与之,俾入城纵火为内应,且约以出城相报时,称白旗子军为号,公即斩之。继而被掳李遵回,乃知前日王虎之来,正为虏刺客也。公曰:“吾心无愧天地,王虎其如予何?”公探知虏欲于二十四日攻城。

  二十二日夜,果于城东南擂鼓发喊,城中屋瓦皆震。公令城上益加严备,毋得喧哗。既晓,祷城隍诸庙,以虏犯襄汉,残害生灵,愿求天助赶逐退却。

  二十三日夜,虏鼓噪之声渐近。夜半,雷电大震,加以雨雹,喊声遂远。明日果不攻城,岂非精诚所祷,感格而然?自此,每夜发喊,莫晓其意。及得被掳人回,云:“虏专喊东南,欲空西边,示围师必阙之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