襄阳守城录


  至二十七日,公差人去探虏,二十七日,探虏人回,探得复有军马二千余人自北再回,至赤岸江头,用土布袋填江,料得虏意,必是回思弃下军器什物等甚多,要来焚毁,公急遣郜彦将弩手一千人径往赤岸,并力射退。又复弃下粮食器甲,奔走望唐州前去,即具捷以闻。自此江北无虏骑矣。公乃分委官属,检踏虏寨地。据画到图本,东自渔梁平至赤岸,西自万山华泉谷,分列营寨,绵亘三十余里,以寨地计之,恐不止二十万之众。虏人百端攻城,皆为剿退,计无所施,遂于万山之西劚开大堤,阔百余步,欲自此开深十余丈为小江,引大江水入檀溪河,已将谢公岩东入山大堤填塞,桥洪借堤为岸,开成河道,要将至渔梁平迤逦入江,隔襄阳在江北,用意甚不浅。公谓:“自乾坤开辟以来,江河已有定势,岂容改易?其愚如此。”前后所夺虏人军器攻具什物不可胜数。及所委弃鹅车洞子云梯拒马子人马衣甲炮石锅桶枪刀,及弃下竹木船车等,日差二千人搬运,几日方尽,如船及炮石皆自北边用牛车运来,炮石镌青石为之,圆如气球,工极精致。及遁,窖之而去,尚有未得者。

  公自被围,即申报告朝廷,乞兵为援。朝廷累行下金州、江州都统司发兵解围,又募死士从间道赍蜡弹告急诸处,乞救兵者不知其几,凡三月,救兵竟无一人至者,公多方措置,以守为攻,方能战退。初虏以二十万众突滩过江,自以为得计,意欲以靴尖蹴倒襄阳城,人多劝公白昼出兵,公独坚执,以彼众我寡,彼骑我步,城外地平,乃骑军所宜,只宜夜间劫寨,间或白日出兵,必预料先胜而后求战,所以每出必捷,前后大战十二,水陆攻劫二十四,虏人马死伤几半,如擒到千户萱阿里孛供称:虏渡滩日,诸军淹死九千二十七人,马三千余匹;攻城死伤二三万人。纳合道僧亦称:其父吾也万户所部五千人过江,淹死者千余人,细听万户小谋克所管三千人全没,一军一队所知如此,他可见矣。我军累次出城攻劫,并因攻城伤重而死者,才数十人而已。

  公驭军纪律甚严,赏罚无私,凡遇劫寨获捷,支槁钱银略无所靳,每有官兵用命入贼者,即不用次升差。犯令者必从军法,与士卒同甘苦,襄阳酒库日入不下一二千缗,公皆不容酤卖,每出战遇雪寒,即时给散士卒,以示投醪之意。

  先是,虏于滩浅处创立鹿角,深处以巨石缒拒马,阻碍舟船。公令人拔取拒马百余,尽毁鹿角,舟行得以无碍。天久不雨,公虑城濠水涸,乃创水车,于城东西两堤岸踏水入,濠赖以不涸。又虑民间阙食,凡贫乏下户,悉以常平米分四隅差官置场赈籴,故围闭虽久,人无饥民。四外惊移之人入城无所依者,悉令入郡治,给以钱米,病者命医治疗。寻常久晴,多虑火烛,公措置有方,迄围解,竟无遗漏,居民得以安枕。

  公素厉大节,忠赤贯日,虏又令人来城下说降,至大呼云:“西川大将吴曦已降,我本朝已封为蜀王,招抚固尽忠于国,奈何使襄阳一城生灵尽陷汤火中?”或用箭射书入城,公即对来人焚之,或碎之,不能止。后有来者即射杀之,方畏而不至。虏言吴曦受降,公初不之信,及围解,乃知曦事果然。

  公日夜劳心,寝不安枕,食不下咽,衣不解带,事无巨细,必竭心思。故随机应变,每发必中,如开重濠以陷炮,穴墙道以出兵,织竹笼以绊马,用层桌以列弩,夜易收兵之号,潜驾袭虏之舟,作泥炮及蒺藜箭,皆兵法所不载。公遇敌,凡事必审而后举,尤好咨访利害,有一谋一策可取者,不论高下,必采用之,所以算无遗策。虏凡两处创土山,采伐林木,四远皆尽。既遁,贼于寨屋壁上题云:“千辛万苦过江来,教场筑座望乡台。襄阳府城取不得,与他打了丰年柴。”缘围蔽已久,城中柴贵,每千钱仅能买十余斤,民至有拆屋或取牛马骨供爨者。及毁土山,柴薪有数百万,担以供军民烧用,故有是云。语虽鄙,真情乃见。上以公十二月三日及正月连日之捷,除公为正任团练使,公曰:“宗社威灵,士卒用命,某何功之有?”围解之后,亦未尝言。万年久隶戎行,从公出边,以擐执之余,或预闻帷幄之谋,虽识见卑陋,无涓埃裨赞,而公之施设,皆所目击。虏退方数日,拿笔编次始末,不暇为文,异时记事赞功,有太史氏在此,亦足以备搜访之实迹云。

  襄阳自围闭,以至围解,凡九十日,《却虏始末》虽具载,录中所有措置事目,复列如后:

  ——襄阳府城周围共九里三百四十一步,城外有羊马墙,墙外有水濠,复自羊马墙之外,创设鹿角一重。

  ——北门城外东西有两雁翅,抵江稍低数尺,其城外江岸下舟船甚多,恐虏人不测掩袭,遂以两雁翅城之里,创立木栅于城下,两堤岸开重濠,设鹿角两层,又用破车连楼如拒马,伏壮士守之,城上已有弩手,复用战船载弩手于江岸下,日夜为备。

  ——虏人每来攻城,城上以石炮打之,虏复用打入,城上遂令诸军用黄泥以牛马鹿毛搅和为泥炮,如气球样,或日晒乾,或用火炙,打于城外,人无不立死。如著地,即碎,不复为虏用。

  ——旧城上止有炮一十六座,遂措置创增,造大炮及旋风炮共九十八座,于城上并城里拶城脚安顿,如城脚下安顿者,皆九梢十梢大炮。

  ——敌楼上防虏人炮石,用木造框子,每个每方丈余,及用麻索于框上结成网笆,立在敌楼上,遇有炮石打来,即著网而坠。又于敌楼外作皮帘,又用布袋盛糠秕,置敌楼战栅上,虏炮打入,著皮帘即弹去,著糠袋即住,不损坏楼子。

  ——创造一等箭,名曰蒺藜箭,每遇与虏交战,射入虏阵中,人马踏之,无不倒者。

  ——城内居民分四隅,五家结为一甲,互相觉察奸细,仍随隅分队,各有所部,多备潜火器具,以防火烛。

  ——探闻得虏人最怕弩箭,中则贯马腹,穿重铠。谍知虏人乏箭,每来打城,潜拾城上所射在地之箭,复射入城。公下令弓箭不许放一枚,恐为虏用。却于此弓箭手并枪牌手刀手内取问逐人,愿改弩手者,听每人支钱三贯,遂得所改弩手三千余人,增于城上。

  ——守城自冬至春,弩斗力渐减,恐不能及远,遂措置以弓于弩背上帮贴,斗力有增无减,可以及远。

  ——在城民间恐有阙食者,遂措置于城四隅置场赈粜,出仓廪米,斛只收原籴价钱,委官诣门抄劄,贫乏下户给由子,日逐赈籴,以接民食。间有铺席财主与公有情之家,冒名请由子籴米,乃委官逐门核实,果有物力之家,即收回由子,给与贫乏下户及惊移之人。

  ——绕城水濠久晴浅涸,遂措置于近江岸雁翅城两处,各置水车数座,车取江水入濠,每座用官兵人数不等,旬日濠水渐深。

  ——围闭既久,城中阙马草,至于折茅或喂藁荐,深以为虑。公忽思得羊马墙里有青草茂盛,遂令牧马于彼,得无缺草之患。

  ——每遇接战,一日之间,用弩箭不下十万,城中虽有弩箭,尚恐缺少,遂将夺到番箭截作弩箭,唯缺翎毛,遂于筋头下二寸下钻一窍,穿麻以代翎,既远而尤能入物。

  ——城外居民见虏人涉滩,尽搬入城,屋舍皆为虏人所烧毁。各家所养之犬,在城外百十为群,有数千只,每遇夜出兵攻劫虏人营寨,则群犬争吠,虏贼知觉,得以为备。公乃令诸军多织竹篘,潜于濠外近城去处张之,旬日之间,群犬捕尽,不惟士卒得肉食之,自后出兵,虏不知觉,所以每出必捷。

  右件措置皆可法。昔韦孝宽之守玉壁,仅六旬;刘信叔之守顺昌,几二旬。如毁土山,焚攻具,出兵接战,不过三五次而止。今襄阳围之阅月,初无寸兵尺铁之援,以万余卒抗二十万狂悍之虏,大战一十二,水陆攻劫三十四,比之二公,事难而功倍之。然公有韦刘之心,故能保全襄阳,后之守者,惟高斯城,深斯池,器械皆备,苟无我公忠赤之心,亦未易以言守。开禧三年三月既望谨志。

  按史,开禧用兵,止载毕再遇数有功,而详其事,赵淳止有焚樊城而遁之记,及魏友谅突围而出事。今幕客纪注乃若此,然则魏当何如纪之邪?岂史臣多遗逸,而不及见此邪?抑以为夸张失真而不之取邪?皆不可考矣。

  右《襄阳守城录》一卷,宋赵万年撰。案万年字里未详,是书则纪开禧间赵淳守襄阳事迹,万年盖淳幕僚云。

  《四库提要》亦著录,附存目中。厉樊榭等《南宋杂事诗》引用书目亦未之及,殆亦罕觏之帙。末附案语,不知何人所撰,援据各条,皆见《通鉴纲目续编》,谓迥不相侔,遂疑是书之夸张失实。然首尾完善,所言战守之事綦详,均凿凿可据,似非臆撰者。提要谓其“文多残缺,不尽可辨”,此亦亡友黄石溪明经钞存本,略有舛误,亟校勘以付剞劂焉。噫!襄阳为今古南北朝战守所必争之地,厥后,南宋末吕文德守襄阳,刘整降元,请赂文德开榷场,筑堡壁,而襄阳始困长围六年。吕文焕以襄阳降元,而淮南临安俱不守矣。则淳之功,亦安可没哉?咸丰甲寅闰月上浣,南海伍崇曜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