裨海记游


  铁板沙连到七鲲,鲲身激浪海天昏;任教巨舶难轻犯,天险生成鹿耳门。

  安平城旁,自一鲲身至七鲲身,皆沙岗也。铁板沙性重,得水则坚如石,舟泊沙上,风浪掀掷,舟底立碎矣。牛车千百,日行水中,曾无轨迹,其坚可知。

  雪浪排空小艇横,红毛城势独峥嵘;渡头更上牛车坐,日暮还过赤嵌城。

  渡船皆小艇也。红毛城即今安平城,渡船往来络绎,皆在安平、赤嵌二城之间。沙坚水浅,虽小艇不能达岸,必藉牛车挽之。赤嵌城在郡治海岸,与安平城对峙。

  编竹为垣取次增,衙斋清暇冷如冰;风声撼醒三更梦,帐底斜穿远浦灯。

  官署皆无垣墙,惟插竹为篱,比岁增易。无墙垣为蔽,远浦灯光,直入寝室。

  耳畔时闻轧轧声,牛车乘月夜中行;梦回几度疑吹角,更有床头蝘蜓鸣。

  牛车挽运百物,月夜车声不绝。蝘蜓音偃忝,即守宫也;台湾守宫善鸣,声似黄雀。

  蔗田万顷碧萋萋,一望龙葱路欲迷;絪载都来糖廍里,只留蔗叶饷群犀。

  取蔗浆煎糖处曰糖廍。蔗梢饲牛,牛嗜食之,

  青葱大叶似枇杷,臃肿枝头着白花;看到花心黄欲滴,家家一树倚篱笆。

  番花叶似枇杷,花开五瓣,白色,木本,臃肿,枝必三义;花心渐作深黄色,攀折累三日不残。香如栀子,病其过烈;风度花香,颇觉浓郁。

  芭蕉几树植墙阴,蕉子累累冷沁心;不为临池堪代纸,因贪结子种成林。

  蕉实形似肥皂,排偶而生,一枝满百,可重十觔;性极寒。凡莳蕉园林,绿阴深沉,荫蔽数亩。

  独干凌霄不作枝,垂垂青子任纷披;摘来还共蒌根嚼,赢得唇间尽染脂。

  槟榔无旁枝,亭亭直上,遍体龙鳞,叶同凤尾。子形似羊枣,土人称为枣子槟榔。食槟榔者必与篓根、蛎灰同嚼,否则涩口且辣。食后口唇尽红。

  恶竹参差透碧霄,丛生如棘任风摇;那堪节节都生刺,把臂林间血已漂。

  竹根迄筱以至于叶,节节皆生倒刺,往往牵发毁肌。察之皆根之萌也,故此竹植地即生。不是哀梨不是楂,酸香滋味似甜瓜;枇杷不见黄金果,番檨何劳向客夸?

  番檨生大树上,形如茄子;夏至始熟,台人甚珍之。

  肩披鬓发耳垂珰,粉面红唇似女郎;马祖宫前锣鼓闹,侏离唱出下南腔。

  梨园子弟,垂髻穴耳,傅粉施朱,俨然女子。土人称天妃神曰马祖,称庙曰宫;天妃庙近赤嵌城,海舶多于此演戏酬愿。闽以漳泉二郡为下南,下南腔亦闽中声律之一种也。

  台湾西向俯汪洋,东望层峦千里长;一片平沙皆沃土,谁为长虑教耕桑?

  台郡之西,俯临大海,实与中国闽广之间相对。东则层峦迭嶂,为野番巢居穴处之窟,鸟道蚕丛,人不能入;其中景物,不可得而知也。山外平壤皆肥饶沃土,惜居人少,土番又不务稼穑,当春计食而耕,都无蓄积,地力未尽,求辟土千一耳。
 
裨海纪游卷中

  余以采硫来居台郡两阅月,为购布,购油,购糖,铸大镬,冶刀斧、锄、杓,规大小木桶,制秤、尺、斗、斛,种种毕备。布以给番人易硫土;油与大镬,所以炼硫;糖给工匠频饮并浴体,以辟硫毒;锄平土筑基;刀斧伐薪薙草;杓出硫于镬;小桶凝硫,大桶贮水;秤、尺、斗、斛,以衡量诸物。又购脱粟、盐豉、筐、釜、@、箸等,率为百人具。计费九百八十金,买一巨舶载之。入资什七,觉舟重不任载,心窃疑焉。遂止弗入,更买一舶,为载所余,费半前舶。或曰:『舟有大小,受载有量,今颇未尽量,何徒费为』?余曰:『吾忽心动,方欲使两舶中分之,匪直载所余也』。言者匿笑去。王君意图便安,不欲更张,中分之志遂寝。余事既毕,拟旦日登舶,郡守靳公(名治扬,号斗南)、司马齐公(名体物,号诚庵)咸谓余曰:『君不闻鸡笼、淡水水土之恶乎?人至即病,病辄死。凡隶役闻鸡笼、淡水之遣,皆欷歔悲叹,如使绝域;水师例春秋更戍,以得生还为幸。彼健儿役隶且然,君奚堪此?曷令仆役往,君留郡城遥制之何如』?余曰:『兹行计役工匠、番人数百人,又逼近野番,不有以静镇之,恐多事,贻地方忧;况既受人托,又何惜一往』?明日,参军尹君(名复)、凤山尉戚君(嘉灿)皆吾乡人,来止余行,曰:『客秋朱友龙谋不轨,总戎王公命某弁率百人戍下淡水,纔两月,无一人还者;下淡水且然,况鸡笼、淡水远恶尤甚者乎』?又曰:『县役某与其侣四人往,仅以身返。此皆近事,君胡不自爱耶』?余笑曰:『吾生有命,苍苍者主之,水土其如余何!余计之审矣,不可以不往』。尹君与守戎沈君(长禄)为余作丸散药及解毒辟疠诸方为赠,珍重再三。又吾乡黄岩顾君(敷公)随父南金先生任江南粮储道,住京口;顺治己亥被掠留台,居台久,习知山海夷险。与余一见如故交,亦来谓余曰:『水土害人,鬼物为厉,有识者所不计;若夫去险就夷,居安避危,胡可不审?君亦知海道乎?凡海舶不畏大洋,而畏近山;不患深水,而患浅水。舟本浮物,有桅御风,有舵辟水,虽大风浪未易沉覆;若触礁则沉,胶沙必碎,其败立见。今自郡治至鸡笼,舟依沙濑间行,遭风无港可泊,险倍大洋,何如陆行为得乎?君将偕我往;若必从舟,则我请辞』。余曰:『谨受教』。王君图便安,卒登舟,挽之不可。余与顾君率平头数辈,乘笨车就道;随行给役者凡五十五人,时四月初七日也。经过番社即易车,车以黄犊驾,而令土番为御。是日过大洲溪,历新港社、嘉溜(音葛辣)湾社、麻豆社,虽皆番居,然嘉木阴森,屋宇完洁,不减内地村落。余曰:『孰谓番人陋?人言宁足信乎』?顾君曰:『新港、嘉溜湾、殴王、麻豆,于伪郑时为四大社,令其子弟能就乡塾读书者,蠲其徭役,以渐化之。四社番亦知勤稼穑,务蓄积,比户殷富;又近郡治,习见城市居处礼让,故其俗于诸社为优。殴王近海,不当孔道,尤富庶,惜不得见,过此恐日远日陋矣』。然观四社男妇,被发不裈,犹沿旧习,殊可鄙。自麻豆易车,应至倒咯(音洛)国;番人不解从者语,见营官中途为余治餐,意余必适彼,为御至佳里兴,至则二鼓矣。问孰为宿处,则营中也。无已,乃之守戎赵君所。赵君名振,天雄人,孝廉,与余友侯君敬止善,谈次及天雄、平干、邺下、汧台诸故人,皆能了了,盖皆三十年事矣。闻漏下三十刻,乃就寝。

  初八日,仍驭原车,返麻豆社,易车渡茅港尾溪、铁线桥溪。至倒咯国社,日已近暮。忆王君此时,乘南风,驾巨舰,瞬息千里,余至则后矣;乃乘夜渡急水、八掌等溪。迟明,抵诸罗山,倦极坐憩;天既曙,复渡牛跳溪,过打猫社、山迭溪、他里务社,至柴里社宿。计车行两昼夜矣。车中倦眸欲瞑,每至深崖陡堑,辄复惊觉。所见御车番儿,皆遍体雕青:背为鸟翼盘旋;自肩至脐,斜锐为网罟缨络;两臂各为人首形,断脰狰狞可怖。自腕至肘,累铁镯数十道;又有为大耳者。

  初十日,渡虎尾溪、西螺溪,溪广二三里,平沙可行,车过无轨迹,亦似铁板沙,但沙水皆黑色,以台湾山色皆黑土故也。又三十里,至东螺溪,与西螺溪广正等,而水深湍急过之。辕中牛惧溺,卧而浮,番儿十余,扶轮以济,不溺者几矣。既济,值雨,驰三十里,至大武郡社,宿。是日所见番人,文身者愈多,耳轮渐大如@,独于发加束,或为三叉,或为双角;又以鸡尾三羽为一翿,插髻上,迎风招飐,以为观美。又有三少妇共舂,中一妇颇有姿;然裸体对客,而意色泰然。

  十一日,行三十里,至半线社,居停主人揖客颇恭,具馔尤腆。云:『过此多石路,车行不易,曷少憩节劳』!遂留宿焉。自诸罗山至此,所见番妇多白晰妍好者。

  十二日,过哑束社,至大肚社,一路大小积石,车行其上,终日蹭蹬殊困;加以林莽荒秽,宿草没肩,与半线以下如各天。至溪涧之多,尤不胜记。番人状貌转陋。

  十三日,渡大溪,过沙辘社,至牛骂社,社屋隘甚,值雨过,殊湿。假番室牖外设榻,缘梯而登,虽无门阑,喜其高洁。

  十四日,阴霾,大雨,不得行;午后雨止,闻海吼声,如钱塘怒潮,至夜不息。社人云:『海吼是雨征也』。

  十五日、十六日皆雨,前溪新水方怒,不敢进。

  十七日,小霁。余榻面山,霾雾障之凡五日,苦不得一睹其麓;忽见开朗,殊快。念野番跳梁,兹山实为藩篱,不知山后深山,当作何状,将登麓望之。社人谓:『野番常伏林中射鹿,见人则矢镞立至,慎毋往』!余颔之;乃策杖披荆拂草而登。既陟巅,荆莽樛结,不可置足。林木如猬毛,联枝累叶,阴翳昼暝,仰视太虚,如井底窥天,时见一规而已。虽前山近在目前,而密树障之,都不得见。惟有野猿跳踯上下,向人作声,若老人欬;又有老猿,如五尺童子,箕踞怒视。风度林杪,作簌簌声,肌骨欲寒。瀑流潺潺,寻之不得;而修蛇乃出踝下,觉心怖,遂返。

  十八日,又大雨,岚气盛甚,衣润如洗;阶前泥泞,足不得展;徘徊怅结。赋诗曰:『番舍如蚁垤,茅檐压路低;岚风侵短牗,海雾袭重绨;避雨从留屐,支床更着梯;前溪新涨阻,徙倚欲鸡栖』。顷之,有番妇至,蕡首瘠体,貌不类人,举手指画,若有所欲,余探得食物与之;社人望见,亟麾之去,曰『此妇有术,善祟人,毋令得近也』!

  十九日,晨起,忽霁,差爽人意,计二三日水落可涉,则前路匪遥矣。比午,方饭,南风飕飕起萍末,衣润顿干,觉快甚。饭罢,风渐横,草木披靡,念两海舶当已至;不然殆矣,王君奈何!意甚忧之。薄暮,有人自海滨来,云:『见二巨舟,乘风而北』。益骇,披襟坐大风中,至三鼓,勉就枕,然竟夜无寐。

  二十日,辰刻风定;无从得二舶耗。顾君慰余曰:『君无忧二舶也!彼非南风不行,既久无南风,昨风又横,无行理,何忧为』?土官使麻答为余问水(麻答是番儿之矫健者;问水,探水之深浅也),曰:『水急且高,未可涉也』。

  二十三日,余念二舶,遂叱驭行。行二十里,至溪所,众番为戴行李,没水而过;复扶余车浮渡,虽仅免没溺,实濡水而出也。渡凡三溪,率相越不半里;已渡过大甲社(即崩山)、双寮社,至宛里社宿。自渡溪后,御车番人貌益陋,变胸背雕青为豹文。无男女,悉翦发覆额,作头陀状,规树皮为冠;番妇穴耳为五孔,以海螺文贝嵌入为饰,捷走先男子。经过番社皆空室,求一勺水不可得;得见一人,辄喜。自此以北,大概略同。

  二十四日,过吞霄社、新港仔社,至后坂社。甫下车,王君敝衣跣足在焉。泣告曰:『舟碎身溺,幸复相见』。余惊问所以不死状,曰:自初三日登舟,泊鹿耳门,候南风不得。十八日,有微风,遂行。行一日,舵与帆不洽,斜入黑水者再;船首自俯,欲入水底,而巨浪又夹之;舟人大恐,向马祖求庇,苦无港可泊,终夜彷徨。十九日,犹如昨。午后南风大至,行甚驶,喜谓天助;顷之,风厉甚,因舵劣,不任使,强持之,舵牙折者三。风中蝴蝶千百,绕船飞舞,舟人以为不祥。申刻,风稍缓,有黑色小鸟数百集船上,驱之不去,舟人咸谓大凶;焚楮镪祝之,又不去,至以手抚之,终不去,反呷呷向人,若相告语者。少间,风益甚,舟欲沉,向马祖卜筄,求船安,不许;求免死,得吉;自弃舟中物三之一。至二更,遥见小港,众喜幸生,以沙浅不能入,姑就港口下椗。舟人困顿,各就寝。五鼓失椗,船无系,复出大洋,浪击舵折,鹢首又裂,知不可为,舟师告曰:『惟有划水仙,求登岸免死耳』!划水仙者,众口齐作钲鼓声,人各挟一匕箸,虚作棹船势,如午日竞渡状;凡洋中危急,不得近岸,则为之。船果近岸,浪拍即碎;王君与舟人皆入水,幸善泅,得不溺;乘浪势推拥登岸,顾视原舟,惟断板折木,相击白浪中耳。余亟问:『后舶安在』?王君曰:『彼舟利步,自十八日已先余舟数百里矣,尚何能知之』?余闻王君言,意欲回车;复自计曰:『驱驰千余里,何惜三数日程,不往探后舶确耗乎』?

  二十五日,与王君共一车,兼程进。越高岭三,至中港社,午餐。见门外一牛甚腯,囚木笼中,俯首局足,体不得展;社人谓:『是野牛初就靮,以此驯之』。又云:『前路竹堑、南嵌,山中野牛甚多,每出千百为群,土番能生致之,候其驯,用之。今郡中挽车牛,强半是也』。饭竟,复登车,道由海壖横涉小港,迂回沙岸间三十余里;王君指折舵碎舟脱死登岸处甚悉,视沙间断木废板,尚有存者,惟相对浩叹而已。又浮一深溪,至竹堑社,宿。溪水湍急,役夫有溺而复起者。奴子车后浴水而出,比至,无复人色。有人自鸡笼、淡水来者,言二十日风后,有一舶至;余闻之甚喜,谓王君曰:『沉舟诸物,固无有理,然大镬与冶器,必沉沙中,似可觅也;且一舟犹在,无中辍理,君毋惜海滨一行』!遂留王君竹堑社,余复驰至南嵌社宿。自竹堑迄南嵌八九十里,不见一人一屋,求一树就荫不得;掘土窟,置瓦釜为炊,就烈日下,以涧水沃之,各饱一餐。途中遇麋、鹿、麏、麚逐队行,甚伙,驱猃猲獟获三鹿。既至南嵌,入深箐中,披荆度莽,冠履俱败:直狐■〈犭各〉之窟,非人类所宜至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