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蜀碧
秋七月,督师杨嗣昌驻师彝陵。时,张献忠败于玛瑙山,遣间说左良玉曰:献忠在,故公见重,良玉乃围而不攻,贼得与山民市盐刍米酪,收溃卒,养痍伤,久之自兴房走白羊山,西合罗汝才,悉锐来攻夔州,官兵大溃。楚将张应元中流矢,突围走;参将汪之凤等战死。嗣昌在襄阳闻之,乃进师彝陵。嗣昌虚恢自用,又烦琐无大略,军行必自裁进止,千里待报,动失机宜。其驻彝陵也,偕幕士饮酒赋诗,一月不进,取华严第四卷,谓可诅蝗已旱,公然下教郡邑,且以上闻。朝士闻而叹曰:文若其将败乎?拥百万之众,戎服讲经,其衰已甚,将何以战。嗣昌,楚人,不欲贼一骑蹂楚。其初至军,即谋以蜀困贼,谓蜀地险远,极边则松潘诸蛮,吾藉将士力蹙贼而致之蜀。蜀能守则守,不能守,弃涪万松雅之间以陷贼.秦兵断栈道,临白水;滇兵屯曲靖,扼白石江;我率大兵掩击其后,驱入松潘诸蛮中,可制贼死命。又恐蜀之门户坚,反而决斗,凡蜀兵之强者,辄调之以饰他备;巡抚邵捷春戏下止弱卒二万,守重庆.捷春愤曰:令甲失一城,巡抚坐,今以蜀委贼,是督师杀我也。争之不能得。
时,嗣昌又下檄曰:贼东走大宁、大昌,由彝陵下荆襄者,我当之;西走紫兴、房竹,入秦者,左良玉当之。伺四川,走夔门,邵捷春当之。又令蜀抚弃两省界中三十二隘口,专守夔门;用楚大兵从竹房逼贼于大宁、大昌,势如圆盘点滴不漏。捷春意其以失地相害也,坚守各隘;会隘将覃思岱、杨茂选者,不相能;思岱阴中茂选,捷春不察,立召茂选,斩之,即以兵属思岱,一军皆怨,相率委去。贼遂从此隘入,诸隘骇散,贼直斩夔关,从白马渡过江,壁达州西关,蹂及蓬绵矣(见研斋文集)。
巡抚邵捷春移秦良玉兵至重庆.时,知绵州陆逊之罢官归,捷春遣往按行营垒过秦,秦冠带佩刀出见,左右男妾十余人,然能制其下,视他将加肃,为陆置酒。叹曰:邵公不知兵,吾一妇人,受国恩,应死,所恨与邵同死耳。逊之请其故。良玉曰:邵公移某自近去。其所驻重庆三四十里,而遣张令守黄泥洼,固已失地利矣。贼在归巫万山之上,俯瞰吾营,铁骑建瓴而下,张令破,次及我,我败,尚能救重庆之急乎?且阁部驱贼入蜀,无知愚皆知之,不及此时争山夺险,令贼毋敢即我,而坐以设防,此覆军之道也。
九月,张献忠陷大昌,总兵张令死之。捷春收兵扼梁山。先是,万元吉驻巫山,邵捷春驻大昌,相声援。捷春用其将邵仲光之言,以大昌之上中下马渡,水浅地平,难持久,乃扼水寨之观音岩为第一隘,而夜叉岩、三黄岭、磨子岩、鱼河洞、下涌诸处,各分兵三四百人以守。元吉以兵分力弱为忧.贼以九月,先突观音岩、三黄岭,窥下马渡,无备,破之。元吉急檄诸将邀之于谭家岭、七箐坎、干溪,而张奏凯以专兵屯净壁,捷春用罗洪政、沈应龙二将兵助之。已而献忠从竹菌坪突过净壁,进屯开县.嗣昌闻蜀兵溃,取观音岩守将邵仲光斩以徇。是时,张令中流矢死,石砫军亦覆没,令故奢崇明降将,年七十余,能马上用五石弩,中必贯革,忠勇善战,军中号神弩将,捷春倚之。然性轻敌,时有贼策一骑,于山呼其垒曰:谁是张将军,令易之,跃马出。贼曰:若善弩,今用相报,发矢中项以殁.良玉兵既败,单骑见捷春曰:事急矣,尽发吾溪洞之卒,可二万,我自饩其半,半饩之官,足破贼.土官家调兵,用一着一帚者,最急着,以能饭者毕,至帚则扫境尽出也。捷春见嗣昌与己不相能,而蜀无见粮,峒寨之人讵可信,遂谢良玉言,不用,自收其兵扼梁山。时,有降贼自请于捷春曰:某降有日矣,而公不我用,有疑我心乎?邵曰:军机大事,汝新从贼来,固不能无疑。贼曰:吾从贼久,恨失身,欲图报国,公疑则速杀我,否则当早用吾计。今贼大众既疲,乘饥可灭,倘有他贼以军粮接济者,虽百万众,无能破之矣。捷春从之。贼盛言诸贼山中所窖金银处,以动将士,而道上所遇皆饿莩,无人色,其死者剖其腹,尽草树皮,谓可信。乃尽新募军者二万人深入,皆覆没焉。
捷春退屯绵州。罗汝才既与张献忠合,献忠以梁山河水深,不得渡,谋于汝才曰:达州河浅,不如自开县西走,复东向,而趋达州。是时,方国安招集残兵保达之郊,献至不敢争,贼遂渡河,长驱深入。捷春退屯绵州,扼涪江。
贼趋汉中。赵光远、贺人龙拒之,复走巴西。捷春既扼涪江,贼闻,疾走剑州,越广元,将从间道趋汉中。赵光远、贺人龙拒之于阳平、百丈二关,不能进,乃踰昭化,复走巴西。张应元合楚、蜀兵邀之于梓潼,战小利,贼反斗,被囗,蜀将曹志耀、王光启、张世福,力战却之,降将张一川等阵亡,涪江军闻之遂溃。
贼屠绵州,捷春归成都,贼逼成都。贼从绵趋攻内江。内江有土司家将毛文者,设守,贼至,文与战,大败之于东瓜崖,杀其渠魁曰曹四。贼因偃旗鼓,疾走成都。成都城龟形,其下皆甃石,惟北角楼用土填筑,少瑕。贼夜至,穴城数处,将穿矣,城中出董卜蛮者,与之战,贼大败,杀其卒万人乃遁。
冬十月,参足突入玉井。占曰:虎狼暴害;其时,献方蹂躏四川,盖其应也。
十一月,逮邵捷春论死。嗣昌先以大昌失事,纠捷春罪,用监军道廖大亨代之。捷春为人清谨,有惠政,士民哭送者载道,舟不得行,竞逐散旗官,蜀王疏救,不听。
杨嗣昌进军驻重庆.嗣昌幕下评事万元吉,飨士于保宁,用猛如虎为正总统,张应元副之。令率其军,趋绵州,诸将分屯要害,而元吉自间道走射洪,遏蓬溪,以待贼.时,贼屯安岳周里场,知官军至,宵遁。如虎选骑逐贼,元吉与应元营安岳城下,以截贼归路。是月也,贼纵掠什邡、绵竹、安县、德阳、金堂,所至空城而遁。复由水道下简资.嗣昌征诸将合击,皆退缩,贼遂陷荣昌、永川。
十二月,贼陷泸州,知州苏琼死之。琼,江南进士,城破,正衣冠,向阙拜泣,坐堂上,贼至,不屈死。时,嗣昌在重庆,下令赦汝才罪,降者授官,有擒斩献忠者赏万金,爵通侯。次日,堂皇厨湢,遍题有「斩阁部头来者赏银三钱」。嗣昌瞠视咄叱,疑左右皆贼,勒三日进兵,会雨雪道断,再戒期视师,三檄贺人龙不至。初,嗣昌忧左良玉跋扈,私许贺代左,为平贼将军。已而,良玉有玛瑙山之捷。谓贺且需后命。良玉闻之,不悦,二将以是怨望。元吉进曰:军心未一,不可以战。盍令前军蹑贼,后军为继,中军从间道出梓潼,扼归路,以徐候济师;此万全策也。嗣昌有骄色。曰:贼易与耳,焉用分兵示弱耶。至是献忠破泸州。泸州城三隅,形锐而面江,止立石跕一路可北走。元吉请以大军自南捣其老巢,伏兵旁塞玉蟾寺,蹙贼北窜永川,逆而击之,可以尽歼。已而抵立石,贼营先移,秦师屯小市厢,隔水而阵,贼渡南溪,秦兵纵之,遂越成都,走汉州、德阳。元吉单骑至藉田铺,贼渡绵河,入巴州。嗣昌既诎监军谋不用,将以明年正月自统舟师赴云阳,檄三军陆行,疾趋追贼,毋令他佚。诸将乃尽从泸州蹑贼后,贼反而东走,诸路尽空,不可复遏。于是,自巴抵达,及于新开.辛巳春正月己丑,总兵猛如虎追贼及开县之黄陵城败绩。参将刘士杰等死之。官兵追贼至黄陵,日晡雨作,参将刘士杰环甲持矛,摧陷贼阵,贼众披靡,后军无继者,贼密抽骑,越竹箐中,乘高大呼驰下,士杰及游击郭开、猛如虎之子,先捷力战,皆死。如虎率牙兵鏖拒,中军马智挟之冲突溃围走,纛符尽失。嗣昌在云阳闻败,顿足叹曰:吾不用万监军之言,以至于此。贼遂东下。
万元吉永川之议也,猛如虎先行询乡导,无一人应者。元吉轻骑至城中,惟丞簿一、二人,县令戴尧云已先期遁。及诸将会于泸,中军陈可立拥纛牛头山,饮倡乐以观斗.元吉令之赴贼,背道驰去。如虎所将宁国兵止六百骑,余皆平贼镇兵(平贼镇左良玉),骄悍不法。流言云:想杀我左镇,跑杀我猛镇,盖诸军随良玉优游不战,而如虎逐贼,日驰风雪中,不乐也。未几,大噪西归.易曰:师出以律否臧凶。嗣昌之军律如此,宜其凶终也。
元吉以嗣昌荐,起自废官,欲乘时会,以立功名。当自保宁趋达州,时贼烧绝驿置,七百里不见烟火,单骑崎岖箐铣间.至江舍骑放舟,始及大军。故一见督师,即请分兵以为后;距开县之败,元吉亲至战处,为文以祭阵亡将士刘士杰等,哀动三军;在夔门收召残卒,登白帝以望贼骑,历历在山谷间.我师川湖诸将,反出其后,无一人御之者,不觉抚髀流涕而痛昔日吾谋之不用也。
三月,杨嗣昌至荆州之沙市,自杀。嗣昌引兵归楚,传箭召溃卒,顺流东下,而贼已席卷出川,率轻骑一日夜驰三百里,杀督师使者于道,取兵符驰呼襄阳城门入之,夜半从中起,城遂陷。献忠缚襄王,置堂下,属之酒。曰:吾欲断嗣昌头.嗣昌在远,今借王头,俾嗣昌以陷藩伏法。王努力尽此酒,遂害之。嗣昌羞愤,抵荆州沙市之徐家园,伏毒以死。
壬午夏,达州城濠水尽变为血,城中井鸣.又剑州民家有滴血,污其门,城中数万户皆同。
冬十月,松潘兵变。松潘边兵以索饷不给,聚众数万为乱,巡抚陈士奇以祸福谕之,众乃定。
癸未,大足县李结实如刀豆,川南李生黄瓜。占云:李生黄瓜,民皆无家。仳离之兆也。时,民家有储米箕中者,粒粒跃出,顷刻布地。
又,梓潼县龙江寺僧晨起汲水,见霞光烛天,潜伺之,少顷有麟浮出潼水,踰时乃隐.未几,献逆入。
蜀碧卷二──起甲申、止本年十二月甲申(是年三月十九日,闯贼李自成陷京师,怀宗殉社稷;五月,我大清世祖皇帝鼎燕都,是为顺治元年。岁八月、献贼陷蜀)春正月,日赤。日中有赤气数道,下宽上锐,自东指西;又日月无光,赤如血,仰视北斗,皆不复见。
大星出西方,芒焰闪铄不定。至献贼灭后乃隐.彭县白鹿山裂。
张献忠复自楚寇蜀,正月,夔府陷。先是,崇祯十六年献忠破江西、广东诸郡县,再入岳州,或有进策东下取吴越者,献忠以左良玉驻武昌,忌之;乃决议入蜀。时,蜀抚陈士奇,性率傲,无他筹略,缘劾候代,军不放粮.十三隘口无分遮者。贼至梅子坡山而饥,以无兵故入之。秦良玉驰援,众寡不敌,溃。正月,陷夔府。
贼入万县,贡生吴献棐被执,不屈死。献棐被执,强以为参军,不受,贼怒,断臂解腕而死。其子之英,痛父,亦被磔焉。
时,贼攻梁山,邑人高宗舟(副榜)率乡勇守北门,城陷,疾归家,令妻孥皆自尽,作书付仆,使间道达父所,而身统家奴二十余人,巷战被重伤,死。奴辈从之。又执庠生古元直妻谭氏,氏大骂,触阶而死。贼掩其尸而去。
贼屯万县.江滩水涨,贼不得上,留屯者三阅月,民皆逃避,贼诱以降者不杀,既出悉驱之入水。
夏四月,参将曾英败贼于忠州。贼至忠州,英率水师迎之,用火攻烧其舟百余号,贼死以千计,及英等还守涪州,贼遂悉众屯忠州葫芦坝。
参将曾英及守道刘鳞长与贼战于涪州,败绩。贼徒健斗者十余万,负载者倍之,置横阵四十里,左步右骑,翼舟而上。时,英与鳞长守涪州水路,赵荣贵守梁山陆路;贼至,荣贵望风先遁,英接战而败退,至五里望州关,贼追及,斫伤其颊.英手杀数人,跳而免,与鳞长走川南。
六月二十日,贼陷重庆,瑞王常浩及巡抚陈士奇以下各官死之。重庆下流四十里,曰铜锣峡,上江要路,士奇宿重兵以守。六月八日,献忠入涪,分舟师泝流犯峡,而己则登山疾驰一百五十里,破江津,掠其船,顺流而下。十七日,夺佛图关,贼得关峡,反出其下,兵士惊扰,不能支,遂溃。贼数十万至城下,士奇等日夜登陴,衣不解带,以火灌滚囗击贼,死无数。于是,贼发民墓凶具,负以穴城,而置大囗为火攻。至二十日夜,黑云四布,贼于城角藏火药数十筩,晨起,以火箭齐射药处,火发地裂,城遂陷。王与各官俱遇害。
瑞王常浩,神宗第五子;先自汉中奔蜀,关南道陈羽白与之俱。陇西士大夫多挈妻子以从王来,驻重庆,城陷被执。时,天无云而雷,贼曰:若再雷者释之。已而,王不免。王好佛,不近女色。丞监以下,皆化之。吴民有解瑞府粮者,无行费,必厚给赀,使早归.其死也,乘白气冉冉而没,人谓之兵解。
陈士奇,字平人,漳浦人,闽之能文家也。天启进士。崇祯十五年来抚川,缘劾候代;贼既入夔,将吏谓公曰:卸事抚军,可以去矣。公曰:贼自我入川来,我去何以对君父,义与封疆共存亡耳。城陷,与关南兵备副使陈纁、知府王行俭、巴县知县王锡、指挥顾景俱死。行俭,字质行,江南宜兴进士,贼缚于演武场,大骂不绝,贼脔之。锡字古田,江西新建进士,被执,慷慨激烈,与士奇备受五毒,磔死。景闻城陷,入王府,以己所乘马乘王,鞭而走,遇贼呼曰:贼宁杀我,无犯帝子。贼戕王,景死之。自瑞王以下,死者万人。是日,天大雷电,昼晦;献怒,架飞囗向天击之,天为之霁(按酆都林明囗作三忠传,盖士奇、行俭及锡也。而巴人刘道开有列传行世)。
贼断军士臂三万七千余人。时,重庆军士尚存三万七千余人,贼尽断其臂而纵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