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牐丛谈

　　王轸家书

　　五伦书中载有王轸家书事。轸，嘉兴人；今录诏文及谢表家书于此。奉天承运皇帝诏曰：朕起草莱，削群雄、攘夷狄、安中国，欲天下承平。迩者诸郡官吏，不畏法律之严；奸弊迭兴。御吏台管勾宇文桂，因事被问，囊中所载书信百封，尽取目之，悉系浙右儒吏奖谕之言；或是或非，皆欲祸人，中间亦有私托求进者。呜呼！昔元之初得天下，人才皆务实学，故贤能由公道而进；后元之失天下，世俗皆尚虚名，故赃私于权门而用。朕多涉艰难，备知之矣。立法未尝不严、用法未尝不审，然赃吏贪婪，如蝇蚋之趋朽腐、蝼蚁之慕腥膻。噫！若是者，岂非慈父失教于平日耶！抑其子之不孝，不听父之训耶？今于百封书中，得一善教其子者，系浙右登科举人王轸之父家书。意望管勾宇文桂转达平凉之任所，书未发，朕获见之。书中语意谆切，教以忠孝；子之贤否，虽未可知，然薄俗中有善于为人父者如此，谁能出其右者哉！劝善惩恶，移风易俗，实有国之善治。其令中书省遣人赍朕诏谕，往诣其家，赐以白金百两、附子五枚、川椒五斤、绢十疋；以旌其贤。令有司除本户杂役，依旧应当里长，其弓兵不须再役。洪武四年闰三月日。

　　又谢表，布衣臣王某言：伏蒙圣恩赐臣诏书，并银绢椒药，谨上表称谢者。伏念臣性资愚陋，学术迂疏，分甘老于山林，名敢求于簪绂。教子乏义方之训，承恩忝科甲之荣。大邑分符，深佩选纶之重。安书寄远，勉加忠孝之全，俾恪守于廉勤，庶少酬于知遇。何冀上闻于天阙，过承下逮于星轺，白金光照于琴书，黄绢春生乎筐篚。芳椒助养，上药扶衰。岂期枯朽之余，遽拜骈蕃之赐。征徭特免，喜惧交臻。臣瞻仰清光，钧陶圣化。心同犬马，厥抒报效之诚。景迫桑榆，欣睹太平之盛，谨奉表称谢以闻。

　　又家书，自旧年十一月初二日，南浔别后，不知从者及同游无恙否？本家德清之役，两图黄册里长，及归安甲首，皆不扰而办，里长不赴京仓，此甚良法也。正拟安靖几时，十二月间，本县又定新市弓兵，分管十二都，但办杂物，拘捉军人，至今不得安息，所费亦不少。我今稀年，又一老景侵寻，倘若朝廷容侍亲；则上章求归，父子相见，以尽余年。若宛转仕途，则相见无日矣。人说有分俸之例，不审有否？如得分禄以养，亦足为荣。若彼处关支，则不必也。凡事须清心洁己，以廉自守。食贫处俭，儒者之常，慎弗以富贵为念。古人云：贫乏不能存，此是好消息；当正此言为受用也。治民以仁慈为心，报国以忠勤为本，处己当以谦敬，学业更须勤力。暇日即以性理之书，及群经留玩，自然所思无邪；更须熟读新律，自然守法不惑。饮酒当以康节先生为范，不可纵恣。忠定之事，律许则行，否则不可干其纪也。此后倘有的便，可买附子一、二枚、川椒一、二斤，起税而来，余物非所觊耳。书付男轸。嗟嗟！一家书之微，而遂彻御览；至烦敕旨奖谕，赐金赐药、免役免差，盖激劝若斯之至也。风声所被，孰不鼓励，驯至三百年风俗之美，岂偶然哉！

　　銮舆不宜轻出

　　由永乐来，世居深守为规，惟宣宗再出，英宗一出，武宗数出，肃皇帝以太后丧出，余三宗以戎，皆国大纪也。宣宗时，汉庶人以修理南巡席殿为兵端，一为范大监微行，已乃有玉泉寺之盗。武宗时，濠庶人欲以奇货居之。英宗之出，危殆极矣！永陵出不浃旬，行宫火，亦岂少衰也哉。先是，道士邵元节，亦赞南巡者，卫辉报至，竟惊死。嗟乎！古之保大图存者，法当如何乎？有如万分一出意外者，当事之人、何以赎死耶？此熊过题谢氏恩谴日记语也。聊志之以见銮舆不宜轻出，而南巡为尤忌。武宗至金陵，有沈舟之厄，惊惧而旋，遂以晏驾。然余稽之往籍，帝舜苍梧不返，大禹会稽告终，昭王南征胶舟永逝，穆满八骏白云不归，秦皇泛海而殂沙丘，炀帝遨杨而酖化及，以至符坚败于淝水，金亮弒于采石。昭昭不爽，太平天子本垂衣，所当重念矣。

　　三恨五失十五胜算

　　本朝垂世三百，九夷八蛮无不宾服，而盗边窃发，亦时或有闻；京师居重驭轻，天子自为守，三卫既弃，宣辽之肩臂寒。籓篱与胡共之，赖文皇三犁余威，震警殊域。数传以后，虽闲入侵噬，终摄服不敢动。否则，宁免蹈宋人之覆辙耶！余尝纵观边事，有三恨、五失、十五胜算焉。

　　一恨安龙之弃，杨文贞误引贾捐之弃珠崖，俾汉唐士宇，沦于卉服，令英公循黔国故事，世守滇南，则交趾布政司虽至今存可也。一恨河套之复，相嵩借曾襄愍以倾贵溪，使岩疆任事之臣，首领不保、妻子狼狈、天下冤之，至今河西水草善地，丑类永驻牧其中，后人怵于显祸，无敢颂言以禽搜之者；权奸之误国深矣。一恨辽阳之战，利瓦伊翰以庸懦丧师，杨镐代为经略，军机不密，四路进兵，以令箭撤回李如桢，致名将刘綎、杜松深入绝地，孤军无援，全师覆没，袁应泰继之，再失辽阳。复误听王化贞浪战，以十三万兵驻广宁，铁骑未至，风鹤先惊，而祖宗栉风沐雨之疆场，拱手授敌矣。设令熊廷弼始终在事，一意以守为战，无有摇撼之者，何至败坏若此！则阁老叶向高、方从哲，本兵黄嘉善、张鹤鸣之罪，安能他诿耶！

　　正统间，闽、浙山寇邓茂七、叶宗留倡乱，依山为寨，势幸未合，令两路进兵，一捣杉关、一由苍婺，坑竖子耳，而养廱滋蔓，剿抚乖宜；则张楷玩寇之失也。哈密远隔西域，切近土鲁番，以金印封忠顺王，令通贡道，瓦刺侵暴，势孤援绝，鞭长不及，频年西讨，赋车藉马，甘凉绎骚，则许进、彭泽、王琼处置之失也。奄瑾专恣，畿南盗起，刘六、刘七、赵风子、齐彦名等，流劫山东，转掠河北，乘势直薄江淮，如蹈无人之境，天幸祚国，覆舟殄灭无遗，则马中锡、陆完畏懦之失也。海禁久弛，岛夷内讧，奸人王直、徐海、汪五峰等勾引之，深入内地，祸连三省，当时劲将如俞大猷、汤克宽、任环、卢镗等合兵会剿，指日荡歼；而以赵文华视师，听胡宗宪主抚，荼毒生灵，焚劫甚惨。晚赖戚继光芟除之；则严嵩专信群奸，踪倭殃民之失也。关白平秀吉与行长清正等，率海艇逼朝鲜釜山，势甚猖獗，属国求援，命宋应昌为经略，率李如松救之，旋捷旋衄，茫不得要领，七年之间，丧师十余万；则杨镐、李如松诈封启衅之失也。

　　至若于谦之御也先，白圭之剿郧盗，原杰之抚流民，韩雍之断藤峡，项忠之平满四，林俊之殄蜀寇，王守仁之擒宸濠、平赣盗，田州姚锳之诛岑猛，王崇古之封俺答，梅国祯之讨哱拜，李化龙之灭杨应龙，朱燮元之平奢崇明、安邦彦，皆师贞丈人谋定后战，鼓行以出，奏凯而归，策勋告庙，荫冑旌功；可不谓隆焉。所最为叹惋者，则莫若崇祯时之流寇，当其初起延安，仅流氓叛卒耳，不蚤为扑灭，蔓延全秦，豕突晋、豫、楚、蜀，尽罹屠戮，剿不成剿、抚不成抚，一误于胡廷晏，再误于杨鹤、陈奇瑜，三误于熊文灿、杨嗣昌，使卢象升、洪承畴、傅宗龙、孙传廷掣肘中枢，无从宣力，谁秉国钧、贻误封疆，温体仁、周延儒之罪，无所逃矣。覆车在前，偾辕在后，浏览综观，不胜长叹。

　　昭代状元考略

　　本朝三百年大魁，惟贵池黄澜伯观、宁晋曹万锺鼐，以殉忠显；安福彭可斋时、余姚谢木斋迁、吴县申瑶泉时行，以相业显；高陵吕经野柟、吉水罗一峰伦、罗念庵洪先，以理学显；进贤舒梓溪芬、长洲文湛持震孟，以气节显；成都杨升庵慎、江宁焦漪围同升不愧。甲申攀髯，湛陆就义从容，阖门殉节最烈，谥为文正，千古流芳，而蠡城之变，天启乙丑鼎元山阴武贞余公煌，大启九门，放士民避敌，从容肃衣冠自沉于柳桥，当与刘公后先媲美。彼状元宰相，膺特达之知，荷不次之擢，当国破君亡，腼颜乞活，而究不免于贼刃；亦有纔听胪传，赐宫花袍笏，即稽首贼庭，受其伪命；未几贼败，又夤缘戎幕，重玷木天，随以病死。所谓泰山鸿毛，只争毫发矣。

　　理学真传

　　国初方正学先生，奋起兵燹之余，振兴绝学，以明王道，辟异端为己任，此本朝道学之祖也。洪、宣间，李忠文、陈文定，当代醇儒，分主成均，以身率教，人皆向风，于是，薛文清瑄，起自河津；陈文恭献章，起自新会；胡文敬居仁，起自余干。而姚江王文成阳明先生，直接濂洛真传，集群儒之大成。嘉靖初年，舆论允协，业将四君子配飨阙庭矣。当时阐扬羽翼者，实多其人，如王宗贯恕、罗彝正伦、吕仲木柟、章枫山懋、陈南泉真晟、杨镜川守陈、邹立斋智、贺伯恭钦、曹月川端、陈克庵选、张甬川邦奇、庄孔旸泉、陈省克茂烈、张东海吉、娄一斋谅、罗念庵洪先、张东白元祯、舒国裳芬、湛甘泉若水、周翠渠瑛、李见罗材、邵二泉宝、王龙溪畿、何柏斋瑭、王止斋艮、罗近溪汝芳、欧阳南野德、徐白仁爱、蔡可甫清、薛子修侃、张龙湖治、周海门汝登、马溪田理、颜仲宇鲸、薛方山应旗、邹东廊守益、罗正庵钦顺、陆平泉树声、邓定宇以赞、魏子野校、崔后渠铣、耿天台定向、魏工甫时亮、许敬庵孚远、杨复所起元、管东溟志道、陈赤石大绶、赵大洲贞吉等，操履笃实，学问渊醇，各能阐述儒先道法。万历迨启祯，自顾泾阳先生修复东林书院讲学，于是邹南皋、冯少墟、高景逸、曾见台、陈赤石、方鲁岳、锺龙源、刘念台、李懋明诸先生，起而羽翼之，建首善书院于京师，表彰圣学，大启宗风。昭代崇儒重道之典，于斯为极盛焉。

　　殿试策略

　　古人进身之始，必以言为先资，如董江都天人策、贾长沙治安疏，其最也。本朝状元廷试策，泛滥不切者多，而禀经酌雅，根极理要者，亦间有之。正统戊辰彭时策曰，爵所以待有功，功者，善之着于事也。若必待有功而后爵，则天下之善未着于事者，必至于见弃。刑以待有罪；罪者，恶之形于行也。若必待有罪而后刑，则天下之恶未形于行者，必至于苟完。于故有论德之科，有诛意之法。成化戊戌曾彦策曰：夫子修春秋以寓一王之法，如商之爵三等，说者以谓法天之三光，天道本下，亲亲而质省也。周之爵五等，说者以为法地之五行，地道敬上，尊尊而文烦也。春秋合伯子男为一也。辞无所贬皆从子，四夷进爵皆称子，隐然寓改文从质之意焉。汉高帝宽仁大度，而务为苟简，文帝恭俭节用，而示民敦朴，颇似忠也。唐太宗勉行仁义而容谏，玄宗铳志勤俭而敦友爱，颇似质也。宋太宗用儒臣而罢节镇，仁宗任文士而重学校，君臣之间，恩礼繁缛；朝廷之上，议论谆复。礼乐之推究，道学之昌明，庶乎其尚文也。丁未科费宏策曰，致治之道存乎法，保治之道存乎勤，非法无以维天下之势；非勤无天下之法。故周公之于成王，有无逸之戒，宋璟之于玄宗，有无逸之图；而二君之治乃有不同者。成王听周公之言而无间，故卒致凫鹥之治。玄宗用宋璟之言而不终，故卒基天宝之乱。嘉靖癸丑毛澄策曰，为陛下富民者非其人，则虽无水旱河决之害。而民之流移失业者犹或有之。况复罹兹患耶！为陛下教民者非其人；则虽无冻馁无聊之困，而民之作奸犯科者犹或有之。况复值兹困耶？盖饥寒切身，则行同禽兽。利欲汨志，则命若蝼蚁。民情大抵然也。使天下之为有司者，皆辟土勤耕之张堪也，皆植桑训织之范纯仁也，皆闭阁思过之韩延寿也，皆他民以德之仇沓也，于富民教民也何有？万历甲戌孙继皋策曰，始皇衡石程书而基秦灭，文帝卫士传餐而速隋亡，宪宗汗透御衣而酿唐乱，乃致理之效反出于清净之汉文，盖簿书期会，勤非所勤也。草莽之言，切于时世如此，可发晨钟三省。

　　于忠肃功在社稷

　　正统己巳，胡尘翳天，皇舆播越，变在呼吸间耳。幸不至如靖康、永嘉之祸者，于忠肃公力也。

　　公时擘画所最难者有七：当时阙廷大哄，监国欲退，已成甘露之变矣，公上陛掖曾请立毙王、毛二竖以舒众愤；请宣谕王振应族，命行诛；马顺应死，殛杀弗论；而群情乃定，一也。

　　监国新立，法纪不彰，战守无具；公亟请遣官募义勇，集民夫，更漕卒，练营兵，以备征调，传檄边镇近省，并授方略，遏敌勤王，二也。

　　徐珵倡议南迁，踵宋季南渡之覆辙矣，公恸哭抗言，京师天下本，宗庙社稷山陵宁此，百官万姓帑藏庾廪萃此，此而不守，去欲安之，今日足一动，明日大事去矣，力排其议，根本始固，三也。

　　石亨请闭九门以避贼锋，几以百万生灵与敌矣，公令尽移郭外居民入城，坚壁清野，通州仓粮百万，运入都城，不以资敌，四也。

　　喜宁嗾贼邀大臣议和，是季宋款军之愚计也，公即出德胜门，对垒约战，始乃震沮，五也。

　　喜宁异族，以国为市，公密授计擒之，以绝祸本，六也。

　　也先悔祸，奉上还京，其时外患甫戢，内衅渐萌，奉迎之议，上不乐闻，公昌言大位已定，谁敢异议，惟君臣大义、兄弟至情，自当遣使奉迎，上乃勉从，七也。

　　竑，以博学显；南丰曾子启棨、吴县吴匏庵宽、华亭钱鹤滩福、武功康对山海，以文章显；其余皆与时浮沈耳。吾浙淳安商文毅弘载，三试皆元，柄用最久，福泽功名，可称完备，而方之宋王沂公，尚逊一筹。威庙六次临轩，仅仅杞县刘湛陆理顺、吉水刘晋卿以五军神机三千诸营，承平久，不能无老弱，议选精兵十五万团练分为十营，每营以一都督领之，五千人为小营，以一都指挥领之，虽有杨洪、石亨、柳溥为大帅，而进止赏罚一由公，相顾俯首而已，涿、易、真、保诸州郡，为京师拱卫，形势单弱，乃皆使宿重兵，以都指挥陈旺等分将之，而统于都督杨俊，久之，成屹然雄镇，且其时闽越、岭南，剧盗蜂起，南蛮、西番，亦复蠢动，公内固京师，外筹边镇，防卫陵寝，散遣降胡，抗控漕渠，开镇临清，收复独石八城堡，仓皇措置，动中机宜，一时经画，为奕世永赖者，不可殚述。虽公之智算异等，亦公之精诚无贰耳。当也先拥上皇大同城下勒降也，大同人登城谢曰：赖天地宗社之灵，国有君矣。至宣府城下亦然，至京城下亦然。公时引社稷为重之言，实合汉帝分羹之谩对，袭目夷立宋之故智，斯言也，事以之成，疑以之生，悲夫。公事有不如意，辄拊膺叹曰：此一腔血，竟洒何地？嗟嗟！公之血诚，已见于此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