耆旧续闻

徐师川云:“东坡《橄榄》诗云‘纷纷青子落红盐’,盖北人相传以为橄榄树高难取,南人用盐擦,则其子自落。今南人取橄榄虽不然,然犹有此语也,东坡遂用其事。正如南海子鱼出于莆田通应王祠前者味最胜,诗人遂云‘通印子鱼犹带骨’,又云‘子鱼俎上通三印’,盖亦传者之讹也。世只疑红盐二字,以为别有故事,不知此即《本草》论盐有数种,北海青,南海赤,橄榄生于南海,故用红盐也。又《太平广记》云:‘交河之间,平碛中掘数尺,有末盐红紫,色鲜味甘。’本朝建炎间亦有贡红盐者。红盐字雅宜用之。”
吕紫微居仁云:作文必要悟入处,悟入必自工夫中来,非侥幸可得也,如老苏之于文,鲁直之于诗,盖尽(一作得)此理。
韩退之文浑大,广远难窥测;柳子厚文分明,见规模次第。学者当先学柳文,后熟读韩文,则工夫自见。韩退之《答李翱书》、老苏《上欧阳公书》,最见为文养气妙处。
西汉自王褒以下,文字专事词藻,不复简古,而谷永等书杂引经传,无复己见,而古学远矣。此学者所宜深戒。
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,先见文字体式,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处。
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,亦先见体式,然后遍考他诗,自然工夫度越过人。
学者须做有用文字,不可尽力虚言。有用文字,议论文字是也,议论文字须以董仲舒、刘向为主,《周礼》及《新序》、《说苑》之类,皆当贯串熟考,则做一日便有一日工夫。
后生学问,且须理会《曲礼》《少仪》等,学洒扫应对进退之事,及先理会《尔雅》训诂等文字,然后可以语上,下学而上达。
学者当以质直为本。孔子曰:“质直而好义。”孟子曰:“不直则道不见,我且直之。”放勋曰:“康之直之。”孟子曰:“以直养而无害。”《楞严经》亦言:“三世诸佛,皆以直心成等正觉,因地不直,果招迂曲。”《维摩经》言:“直心是菩萨净土。”但(一作历)观古人为学,只是一个直字,学者不可忽也。
学问当以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中庸》、《大学》为主,此数书既深晓,然后专治一经,以为一生受用。说受用已是不是,只要成自己之性而已。
大凡为学,须以见贤为主。孟子言:“友一乡之善士,至友天下之善士。”孔子言:“事其大夫之贤者,友其士之仁者。”所谓贤者,必须取舍分明,不可二三易,所谓定其交而后求者是也。既能见贤,须尊贤,若但见而不能尊,则与兽畜之无异。今人于有势者则能屈,而于贤者则不能尊,是未之熟思。韩退之作《师说》,曲中今世人之病,大抵古人以为荣,今人以为耻,于不能尊贤之类是也。
威仪辞令,最是古人所谨。春秋时,人以此定吉凶兴衰,曾子临死以此等事戒孟敬子。此等事最宜留意,最是君子养成处。
作文不可强为,要须遇事乃作,须是发于既溢之余,流于已足之后,方是极头,所谓既溢已足者,必从学问该博中来也。
后生为学,必须严定(一作立)课程,必须数年劳苦,虽道途疾病,亦不可少渝也。若是未能深晓,且须广以文字,淹渍久,久之间自然成熟。
自古以来,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、出奇无穷者,唯东坡一人。极风雅之变,尽比兴之体,包括众作,本以新意者,唯豫章一人:此二者当永以为法。
老杜歌行并长韵、律诗,切宜留意。
老苏作文,真所谓意尽而言止也,学者亦当细观。外弟赵承国,至诚乐善,同辈殆未见其比,盖其性质甚良,不可以他人语也,若少加雕琢,少下勤苦,便当不愧古人。政和三年四月,相遇于楚州宝应,求余论为学之道甚勤,因录予之闻于先生长者本末告之,随其所问,信笔便书,不复铨次,当更求亢之考人印证也(案:考人或古人之讹)。
古人年长而为学者多矣,但看用功多寡耳。近时司马子立,年逾二十不甚知书,人多以为懦弱,后更激励苦学,不舍昼夜,从伊川张思叔诸人讲求大义,数年之间,洛中人士翕然称之,向之笑之者,皆出其下,此学之不可以已也。承国既以余言为然,便当有力行之实,临川羡鱼不如退而结网,此真要语也。
东莱此帖,今藏承国之家,承国乃侍讲荥阳公之外孙也。
慈圣光献大渐,上纯孝欲肆赦,后曰:“不须赦天下凶恶,但放了苏轼足矣。”时子瞻对吏也,后又言:“昔仁宗策贤良,归喜甚,曰:‘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’。盖轼、辙也,而杀之可乎?”上悟,即有黄州之贬。故苏有闻太皇太后服药赦诗(一本云:故苏后闻太皇太后不豫有诗)及挽词,甚哀。
王升之,少从东坡学,甚俊敏,东坡既除西掖,乃以古槐简赠,曰:“此笏曾奉制策入三等,曾召对议事,不合而逐,曾对御史诏狱,曾不试除三字,毋轻吾笏。”
宣和间,重华葆真宫(曹王南宫也)烧灯都下。癸卯上元,馆职约集,而蔡老携家以来,珠翠阗溢,僮仆杂行,诸名士几遭排斥。已而步过池北,游人纵观。时少蓬韩驹子苍咏小诗曰:玉作芙蓉院院明,博山香度小峥嵘。谁言水北无人到,亦有跚勃行。
大观初,上元赐诗曰:午夜笙歌连海峤,春风灯火过湟中。群臣应制,皆莫能及,独府尹宋乔年诗云:风生阊阖春来早,月到蓬莱夜未央。乃赵<龠虎>之子雍代作也,雍少学于陈无己,有句法(一本此则在第三卷之首)。
陈无己少有誉,曾子固过徐,徐守孙莘老荐无己往见,投贽甚富,子固无一语,无己甚惭,诉于莘老。(下有脱文)子固云:“且读《史记》数年。”子固自明守亳,无己走泗州,间携文谒之,甚让,曰:“读《史记》有味乎?”故无己于文,以子固为师。元初,东坡率莘老、李公择荐之,得徐州教授,徙颍州。东坡出守,无己但呼二丈,而谓子固南丰先生也。《过六一堂》诗略云:向来一瓣香,敬为曾南丰。世虽嫡孙行,名在恶子中。斯人日已远,千岁幸一逢。吾老不可待,露草湿寒蛩。盖不以东坡比欧阳公也。至论诗,即以鲁直为师,谓豫章先生。无己晚得正字,贫且病,鲁直《荆州南》十诗曰:闭门觅句陈无己,对客挥毫秦少游。正字不知温饱未,春风吹泪古藤州。无己殊不乐,以闭门觅句为歉,又与死者相对为恶,未几果卒也。
●卷三
陈恭公执中当国时,曾鲁公由修起居注除待制群牧使。恭公弟妇,王冀公孙女,曾出也。岁旦拜恭公,恭公迎谓:“六新妇,曾三除从官喜否?”王固未尝归外家,辄答曰:“三舅甚荷相公收录,但太夫人不乐,责三舅曰:‘汝三人及第,必是全废学,丞相姻家备知之,故除待制也。’”恭公默然。未几,改知制诰,盖恭公不由科举,失于夷考也。女子之警敏有如此者。
晁无咎闲居济州金乡,葺东皋归去来园,楼观堂亭,位置极萧洒,尽用陶语名目(一无目字)之。自画为大图,书记其上,书尤妙。始无咎请开封解,蔡儋州以魁送,又叶梦得舅也,故比诸人独获安便。尝以长短句曰《摸鱼儿》者寄蔡,蔡赏叹,每自歌,其群队之。道语余:“梦无咎监泗(一作池)州税,何祥也?”已而吏部调知达州,张无尽改泗州,言者论罢,令赴通州。无咎不乐舣舟收税亭下,以疾不起。(一本有“而蔡梦”三字)果有数乎?
晁咏之之道,美叔子,奇士也,宏词第一人,负其才可凌厉要途。以元符封事废,有诗曰:元年四月朔,日食国有赦。又有“已失青云空老去”之语。后为西京管库,蔡元度留守稍礼之,以系籍,不能荐,忽谓晁曰:“如子之才,何必上书之道罔措?”徐曰:“只是没处顿文章。”蔡亦大笑。之道年四十余终朝请郎(一有而已二字)。
许尚书光凝君谋(一作谟,下同),论本朝内制惟王岐公《华阳集》最为得体。盖禹玉仕早达,所与唱和无四品以下官,同朝名臣,非欧阳公与王荆公铭其葬者,往往出禹玉手,高二王狄武襄碑尤有史法,而贵气粲然。君谋,岐公婿也。
黄鲁直少有诗名,未入馆时,在叶县大名吉州太和德平,诗已卓绝。后以史事,待罪陈留,偶自编《退听堂诗》,初无意,尽去少作。胡直孺少汲,建炎初帅洪州,首为鲁直类诗文为《豫章集》,命洛阳朱敦儒、山房李彤编集,而洪炎玉父专其事。遂以退听为断,以前好诗皆不收,而不用吕汲老杜编年为法,前后参错,殊牾也,反不如姑胥居世英刊《东坡全集》,殊有叙,又绝少舛谬,极可赏也。庐陵守陈诚虚中刊《欧阳公居士集》亦无伦次,盖不知编摩之体耳。
祖宗故事,凡仆射、使相、宣徽使皆判州府。宣和初,余丞相以少保武威军节度使知福州,有司失之也。靖康初,白丞相请外,特进大观文,时李河内公士美当国,考故事除判寿春府。建炎四年,吕相及刘少傅光世,皆以使相分镇江浙,吕知池州,刘知镇江府,又失之也。吕以使相罢平章事,不加食邑食实封,亦非故事。
陈述古诸女,亦多有文。有适李氏者,从其夫任晋宁军判官,部使者以小雁屏求诗,李妇自作黄鲁直小楷题其上二绝,云:蓼淡芦欹曲水通,几双容与对西风。扁舟阻向江乡去,却喜相逢一枕中。曲屏谁画小潇湘,雁落秋风蓼半黄。云淡雨疏孤屿远,会令清梦绕寒塘。
林文节子中帅并门,席间与幕府唱和,有徐姓帅属忘其名,内子能诗,林公每出首唱,徐密写韵归,众方操觚,内子诗已来,必可观也。一日,幕府有醉起舞者,时和林公藜字,其诗曰:幕中舞客呈鸲鹆,帐下牙兵困蒺藜。又送一属官径(一作往)除监司,林公押僚字,徐妇和曰:华衮自宜还旧物,绣衣先见冠同僚。监司,故相家也,林公甚赏之。
程文简公就试,梦观音从天乘彩车下降,惊觉乃类旌旗车辂事,果试《德车结旌赋》。平生五更诵观音菩萨数百遍,晚年亦不废(一本云其后老年不废)。
蔡绦作《西清诗话》,载江南李后主《临江仙》,云围城中书,其尾不全。以余考之殆不然。余家藏李后主《七佛戒经》及杂书二本,皆作梵叶,中有《临江仙》,涂注数字,未尝不全,其后则书李太白诗数章,似平日学书也。本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家物,后归陈魏公之孙世功君懋。余,陈氏婿也。其词云:樱桃落尽春归去,蝶翻轻粉双飞,子规啼月小楼西。玉钩罗幕,惆怅暮烟垂。别巷寂寥人散后,望残烟草低迷。炉香闲袅凤凰儿,空持罗带,回首恨依依。后有苏子由题云:“凄凉怨慕,真亡国之声也。”
嘉治平间,韩氏吕氏,人望盛矣,议者谓魏公将老,置辅非韩即吕,故王介甫结韩持国,又因持国以结子华。持国入政府,每言介甫知经术,可大用,神宗初政,即以学士召。又与子华同入爰立,遂用晦叔为中丞,已而不合,虽子华极力弥缝,亦不乐,而持国、晦叔几若世仇。然介甫微时,与曾子固甚欢,曾又荐于欧阳公,既贵而子固不屈,故外补近二十年,元丰末方召用。又每于上前力诋子固与苏子瞻,《日录》可考也。
介甫既(一作晚)归钟山,有诗曰:穰侯老擅关中事,常恐诸侯客子来。我亦暮年专一壑,每逢车马便惊猜。此盖平生之志,非特丘壑间也(赵伯山云)。
《书评》谓羊欣书,如婢作夫人,举止羞涩,不堪位置,而世言米芾喜效其体,盖米法欹侧,颇协不堪位置之意。闻薛绍彭尝戏米曰:“公效羊欣,而评者以婢比欣,公岂俗所谓重亻台者耶?”
世传米芾有洁病,初未详其然,后得芾一帖:“朝靴偶为他人所持,心甚恶之,因屡洗,遂损不可穿。”以此得洁之理,靴且屡洗,余可知矣。又,芾方择婿,会建康段拂字去尘,芾择之曰:“既拂矣,又去尘,真吾婿也。”以女妻之。又一帖云:“承借剩员,其人不名,自称曰张大伯。是何老物,辄欲为人父之兄?若为大叔犹之可也。”此岂以文滑稽者耶?
米芾得能书之名,似无负于海内。芾于真楷篆隶不甚工,惟于行草,诚入能品。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笔端,故沉着痛快,如乘骏马,进退裕如,不须鞭勒,无不当人意。然喜效其法者,不过得外貌,高视阔步,气韵轩昂,未究其中本六朝妙处,酝酿风骨,自然超逸也。
本朝承五季之后,无复字画可称,至太宗皇帝,始搜罗法书,备尽求访。当时以李建中字形瘦健,姑得时誉,犹恨绝无秀异。至熙丰以后,蔡襄、李时雍,体制方入格律,不为绝赏,苏黄米薛,笔势澜翻,各有趋向。然家鸡野鹄,与草木俱腐者。(案:此条未完,一本连下为一条,似误)
徽庙尤喜书,立学养士,惟得杜应稽(一作杜康稽)一人,余皆体仿,了无精(一作神)气。因念东晋渡江后,犹有王谢而下朝士无不能书,以擅一时之誉,彬彬盛哉。至若绍兴以来,杂书游丝书惟钱塘吴说,篆法惟信州徐兢,亦(疑是余)皆碌碌,可叹其弊(一作衰)也。
本朝自建隆以后,平定僭伪,其间法书名迹皆归秘府。先帝时又加采访,赏以官联金帛,至遣使询访,颇尽采讨。命蔡京、梁师成、黄冕辈编类真赝,纸书缣素,备成卷帙,皆皂鸾鹊水锦衤票褫、白玉珊瑚为轴,秘在内府。用大观政和印章,其间一印,以秦玺书法为宝,后有内府印,标题品次,皆宸翰也。舍此衤票轴,悉非珍藏。其次储于外秘。余自渡江,无复钟王真迹,间有一二,以重赏得之,衤票轴字法,亦显然可验。(高宗御书赐曹勋)
仁庙将欲封皇女,下崇文院,检寻典故。王洙等言:“唐制封公主,有以郡国名者,有以美名者,文皇幼女,在宫有晋阳之号,若明皇永穆、常芬、唐昌、太华,皆为美名。”乃诏封长女福康公主,次女崇庆公主,盖用明皇故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