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愤录

或日,有人持食一器曰:“此是均州所产稻米也。”视之,坚硬如麦,饭内有双仁,嚼破食之,数日不饥,腹痛泄泻,久而方定。上皇食之,手足软弱,不可行步执物。其人说此物初生,多在沙碛中,苗如芦苇,高七八尺,暑甚结穗,每穗约有一二合,外有黑壳,用木棒打开,取仁食之,彼处人呼曰“没加”。又有茶肭草,其树高三尺,叶如南楝花而紫色,皆有白黄点,花开四出,其大如手,碧色,或有八出者,其结实大如拳,熟便可食,其甘如蜜,彼人呼曰茶肭子。又有野患草,生布盈野,如南方艾蒿之属,彼人种而方生,采以为茹。至夜无灯,惟此城中北大石坑中,水渍没加及茶肭、野患草三种,其水稠如南方之油。冬间大雪,尤有弥漫广野,经旬不止者,人皆入土坑中ㄣ伏居止,布没加诸草苗于其中,自然温暖。其他异于人世者不一,今不复录,大约皆淫慝事也。二帝凡在均州,经夏及冬,上皇疾甚,不食已旬日,不复有药。彼中疾者,取荼肭子啖即愈,少帝使人求之,去皮令上皇啖之,云苦吐出,不及下咽,而喉间已成疮疾布满,又为从行人移置湿地泥淖中居止,因此大困。
天眷三年,宋绍兴六年,岁在丙辰,正月旦,彼处相贺,但二人相见,以手交腋歌舞,笑语为礼而已。元宵亦有灯,以坑水渍没加荼肭子,以苗茎为炷而燃之。是日,其宅令男女合婚,皆以高低色泽相等者为偶合之式,会于城北大泽间,从民便自配之,仍于其地即便交加,事毕,男负女而归。或日,梅寻部大王来均州市易打搏至,其人约十余,皆毳衣跣足,言语不可晓,物亦不可名,其人市易罢,杀牛马,与均州人同饮其血以代酒也。食牛皮者如啖藕蔗,复以物两箧送官而去。
或日早,少帝自土坑中顾视太上皇,则僵踞死矣。少帝哽咽不胜其恸,阿计替勉帝曰:“可就此中埋藏。”问乡俗,乃云:“无埋瘗之地,此地死者必以火焚尸,及半烬,以杖击之,投州石坑中,由是此水可作灯油也。”语未已,随有人已白官府,乃引彼土人五七人,径入坑中,以木共贯上皇而去,少帝号泣从之。直至一石坑之前,架尸于其旁,用荼肭及野蔓焚之,焦烂及半,复以水灭之,以木杖贯其尸,曳行弃坑中,其尸直下至坑底。少帝止之不可,但踯躅于地大哭。已而,少帝亦欲投坑中,左右拽其裾止之曰:“古来有生人投死于中,不可作油,此水顿清。”争力挽之,少帝究其日月,则天眷三年三月六日也。
初,上皇崩,时年五十四,遗言欲归葬内地,郎主不许。时兵部侍郎司马朴与奉使朱弁在燕山闻之,共议制服,弁欲先请,朴曰:“为臣子闻君父之丧,当致其哀,尚何请?请而不许,奈何?”遂服斩衰,朝夕哭,为文以祭,有曰:“叹马角之未生,魂消雪窖;攀龙髯而莫逮,泪洒冰天。”金人义之而不责。洪皓在冷山闻之,北向泣血,往燕山,建道场于开泰寺,疏曰:“千年厌世,忽驾乘云之仙;四海遏音,同深丧考之戚。况故宫为禾黍改馆,徒馈于秦牢;新庙游衣冠招魂,漫歌于楚些。虽置河东之赋,莫止江南之哀。遗民失望而痛心,孤臣久絷而呕血。伏望盛德之祀,传百世以弥昌;在天之灵,继三后而不朽。”金人读之,亦为堕泪,争相传诵。俗重忠孝,不以为罪。先是,上皇尸投坑中,事毕,阿计替与众人促帝行甚速。
或日,有牌使至州,引帝至庭下,乃宣圣旨曰:“天水郡公赵某比闻已死,其子天水侯可特与移住源昌州听命。”少帝闻之大哭,阿计替曰:“且喜。”帝曰:“何以为喜?”阿计替曰:“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,却是南地,若去燕京稍近,此乃郎主知上皇死,故将大王移入近地也。”来日遂起发均州,从西南去。随行人比来时又死及半,止有一十三人,内人死,亦皆焚弃坑中,此行少帝与阿计替并众人共十五人而已。帝日日哭泣不止,衣裾破敝,随行人及帝皆如鬼形状,所行之路,犹平坦好行,非昔日往来之路矣。亦有人物居息,路傍闲花野草,生花皆有青白二色,合成一花。日夕所食,皆干粮。
或日,至一河,水不甚深广,遂于下流浅水中众人涉水,时帝及人从皆洗足。阿计替曰:“今路已近南,稍稍可行,间问于人,言去北京为正路,惟大王勉之。”帝曰:“千辛万苦,父母妻子俱死,一身伶仃孤苦独在,不死何为?倘北国皇帝恩造,早赐诛戮,亦犹生耳,庶免如此劳苦。自东京至此,跋陟已六千里路矣。”阿计替曰:“幸我随行,若他人,则大王已死久矣。”帝曰:“所苦者上皇崩非其地,投弃坑中,不幸之大。”阿计替曰:“勿思可也。”其路途间亦时有人往来,皆胡人也。
或日,登一小山坡,引领南望,尘埃竟天,帝曰:“我见此尘埃,精神已折丧,在云州五国城,两三次惊怛不已。”左右曰:“此北国同知出猎也。”时天气颇和,近四月,天高日明,狐兔纵逸皆出,坡下触石而死者三四头,从人或取之,以刀刮石取火,以草焚之,用狐肠胃炙而食之。从此又行五六日,达源昌州。
或日入城,见其邑甚壮,其同知乃是阿骨打从兄孙,名赤黎喝。阿计替引帝至庭下,见之,少帝视其人,紫衲金带,左右列侍三十余人,面颜莹白,如妇女之姿,极为俊丽。谓少帝曰:“汝南朝少帝乎?远来辛苦。”帝唯唯。又曰:“闻汝父母皆死北国,皇帝故推恩移汝在此,无苦烦恼。”命左右以杯酒脔肉赐帝,与同食于庑下。食毕,赤黎喝召帝字前,诘问曰:“汝年若干?而头白若此?”帝曰:“某年三十六,而跋陟数千里外,安得而不头白乎?”时帝髭长数寸,赤黎喝云:“吾北国太祖皇帝在日,与契丹不足,虑地为其所并,故锐意欲灭之耳。岂敢望宋南朝?而汝国中贼臣,不顺天命,妄与吾家自结边衅,奸邪间谍以至于此,而固不可解矣。今皇帝是我侄孙,此间有兵万余,镇守此地,汝但安心莫忧。”令引帝出,居一小室,其中有床褥,但日夕所食粗粝,乃与阿计替同宿。阿计替曰:“赖得同知见大王甚喜,且安心,恐别有移南之理。”时天眷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也。凡在源昌州居止经年余,至天眷四年冬而止。

窃愤续录

金国天眷四年,岁在丁巳,是为宋绍兴七年也。十一月十日戊戌,金人废伪齐刘豫为河南道行台,传送燕京,囚于相王寺,仍杀其子刘、刘珏于相郡。遂召天水郡侯赵某于源昌州西行,二日抵鹿州,三日抵鹿水,舟渡而南,七日抵寿州,行二日至易州。所经行路皆荆榛,大路颇平易。行每州,各有同知,如州县,俱有军民市井。所至州郡,间有遗帝衣服,有馈送帝饮食。所行随护一十七人,自起源昌州,行六十里,是晚宿于野林中,饮食亦微有干粮等物。是夕,有大月出自天东,阴晦中虽有光而不能照,阿计替曰:“今日月尽,那得有月?”俄,大月之下又有一月相似,中发红光,亘天数十丈,其声如雷。是月乃郎主杀陈郑二王之应也。
十二月,行次雪大作,平地数尺,有野鸟数百争飞雪中,如雀鸽状,视其地,有死狸两头在雪中。良久,群鸟食狸之肉殆尽,皮毛无余,其群鸟伏地,皆化为鼠,皮毛纷落,走入雪中土内,皆不见。其变未全者,尚余鼠首鸟翼,宛转雪中。随行中有一人曰:“此土有此物,遇雪中,若食狸者,皆化为鼠,能穴地数十丈而去。”或日,行次,帝足间出血不止,行不能进,痛不可忍。中有一人名阿父董,以小刀于帝足间刮去一片,如钱大,曰:“若不如此,良久必溃此足,缘此沙中有虫入肉中作毒故也。”或日,有一将军领兵数百,云自黄龙府来,往北京麾下。人备言其勇,尝驻一枪于地,谓能出者以兄呼之,尽数百人,莫能出之者,其人但以两手指出之。众服其勇,问其名,则曰阿祝务里也。又能夜入他军中,见物如白日。由是杀人,人莫敢施其勇。帝与诸人立路傍林中,俟其过而后行。
或日,行至鹿水,水至深而碧色,无上下源流,云其水自地中出,亦自地中涸。呼舟而渡,阔约五丈,水中生螺如拳大,深紫色,人或采而食之。岸边生草如蒲色,黑如漆,甚柔韧,可采而食之。岸人缉以为布,如南方木棉布相似。其水中有鱼,如尝鱼,碧色,有二足,能鸣,如鸡声,捕者用长竹,上安铁叉,刺之可得,土人云可生啖,如南方食鱼云。
或日,次寿州,见同知,乃云:是真定府人,大观中,为军于安肃军,犯法,避罪北入契丹,契丹破,以财上金主。见帝,亦慰劳,自云:“大观中北走至此,几二十年矣。”亦颇有酒肉少许。阿计替与之言语甚惬和。是晚,宿于寿州之官舍左庑下,夜及半,闻室中有歌声,帝谓阿计替曰:“此间亦有人会歌唱柳耆卿词,虽腔词不成,亦何由至此?”洎明日,同阿计替询问为谁,其人姓斛律,名思,乃询问昨日所唱女子,且曰:“金主皇帝所赐婢妾,问之,乃东京百王宫相王女,今年已十七矣,甚婉美,昨日唱罢,亦语吾曰:‘前面宿的官人,好似我家叔。’我答云:‘便是南国官家。’其女悲泣,至今不已。”帝闻之,亦为泣。左右促行,乃出城。是日,宿于城外一寺中,视其殿像俱无,惟石刻二胡妇而已。无诸供养,空寺阒然。是夕微有月,暗中鬼火纵横,百十为群,分而复合。
或日,天气和煦,所行路中,青草夹路,杂以野花,皆紫色。路之左右亦有耕者,其牛皆不甚大,而白者尤多,角反如羊。见诸人至,有献酒食者,云:“此地有神明,事之最灵,每遇有贵人到此地,其神必先期一夕报之。梦中云来日有贵人自何方至,故吾等备酒肉出献。昨夜梦中来报云:‘明日有天罗王自东北而来,衣青袍,从者十三人。’是阿父遣来路上祗候,有酒肉来献。”阿计替并受之,帝谓曰:“汝神在何地?”民引手指示曰:“山阜间有屋三间是也。”帝与阿计替共往,入门如闻人揖声,若三十余人声,众人讶之。既至,前视其神,亦石刻也,乃一妇人状,手执剑则铁为之,侍从者皆若妇人。帝及众人皆拱手稽颡,既出门,又闻如三十人唱喏。问其名曰:“有名乎?”曰:“无名也,但称将军而已。每梦所见,亦妇人持剑披甲而来。或传曰:乃契丹天皇后侍女之神也,因出征伐,从天皇王鞑靼没于此,天皇特为立祠,流传至今不绝。”帝及众人赞其威灵而行,然天罗王之呼,帝谓不知为何意。阿计替曰:“天王知之乎?”帝曰:“不知也。”阿计替曰:“幼年曾读佛书,有天罗神名字,今呼为天罗王神,必知大王之身乃天宫谪降也。”帝曰:“何苦多难?”阿计替曰:“此是定数难逃。”帝笑而行。或日,在途去神祠百余里,望林麓间火烟起,及闻钟声,阿计替曰:“此必寺宇也。”乃走入。其寺有二金刚,镌石为之,并拱手而立。入其门,亦有胡僧出迎,遂登堂。视佛像高大,旨触桁栋,无他供器,止有一石盂香炉而已。僧诘众人之来,帝答:“赵某自均州及源昌州来,要往北京去。”阿计替曰:“此乃南国天子,为北国所执,今往北京皇帝前去,路经此地,故来暂憩。”僧呼童子曰:“可点茶一巡与众人吃。”时众人与帝,不知茶味十年矣。阿计替且思茶难得,北京以金一两,易茶一斤,今荒村寺中反有。茶极美,饮其茶味,如释重甲之状,其茶器尽白石为之。众人中有更索茶者,二童子收茶器,及胡僧皆趋堂后屏间而去,移时不出。阿计替等将谢而告行,共趋屏后求之,则一空舍,惟竹堂后有小室,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,视其容貌,则出而献茶者也。众共嗟叹。阿计替至寺前拜帝曰:“王归必矣,敢先为贺。自大王之北徙南回,盖有四祥,是前途不可言否塞也。”帝曰:“何谓四祥?”阿计替曰:“一者妖神出拜;二者李牧兴身;三者女将军献酒;四者圣僧献茶。”帝亦微笑谓阿计替曰:“使吾有前途,汝等则吾更生之主也,敢不厚报?”遂出寺行。
或日,至一村落,中有民三百余户,乃契丹天皇之陵,昔在道宗,置守陵人于此,由是乃成邑。帝至于彼,望林中草木茂盛,树翳四合,其中屋宇如官舍之状。时近夏令,草木茂荣之时也。前有石羊、狻猊、麒麟之属,皆断折不完。问左右居人,乃云:“其中冢墓,去年差人到此开掘,取去金玉珍珠宝物甚多,天皇王骨殖弃在长江水中。”帝闻之感伤,乃曰:“吾祖宗陵寝,半在北地,半在洛阳,想亦如此发掘也。”又泣下曰:“吾父之堕坑沉水,与天皇落水一同,吾母埋路傍,吾妻又卷以竹席,何异狗豕之死?吾之身又未审如何,若死,未必不若此设也。”
或日,行次见一屋宇,如天皇陵相似,云是道宗陵,遥望见室中有紫衣人监督发掘,良久,出其棺,皆石也。棺中有物,人并取之,紫衣人特遥远,不知为何物,所可辨者,一镜照日,映光射天地外,并不知为何物也。立既久,见皂衣吏二人,以一竹器持骨殖,将石棺中骨弃于道傍边,碎之而去。帝见之,谓必道宗也。因知水中之天皇,言不诬矣。乃泣下曰:“吾之祖宗骨殖亦如是也。”泣行里余乃止。帝行路中,饮食稍稍可意,又有民人相顾,而止宿多在寺院中及民舍间,故前后不复再书,意皆同此也。
或日,行次路傍有木,高丈余,其叶两两相对,有花如盏大,黄色,出有实,亦相对,大如木瓜,绿色,以手触之,已成熟。随行人中有莫利列者取而食之,方入口嚼,齿并落如屑,舌墨如漆,急吐之,满口已裂破,出血如水流,终日不能食,经旬方已。阿计替问其民,云:“此名绿盎子,能碎骨如泥,彼中橐驼初生时,以润其蹄,则千里可行,不然,则不可行。刚利如锥,举而刺之,则如刀锯之利,除此及作骨用外,无用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