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里杂存

  ○形气
   康节先生尝有天地自相依附,天依形,地附气,其形也有涯,其气也无涯之说。程子叹之,曰:“平生惟见周茂叔论至此。”愚谓康节之言,引而未竟,故先儒皆 不得其意,以为天内只有一地,故疑天无穷而地有限,误矣。今敢加一转语,云“惟气也无涯,故有涯之形,亦相与无涯”,则尽之矣。盖地外有水,水外有地,地 外又水,水外又地,气蒸成水,水聚成土,土载于水,水浮于气,所谓天一生水是也。故气无尽,地亦无尽。有涯云者,自四海之内,一地言之耳。而四海之外,人 力不能通者,其地可胜言哉!汉儒之言,曰中国谓之赤县神州,中国之外,如赤县神州者九,谓之九州岛,则有裨海环之。裨海之外,复有大瀛海环之。《淮南子》 曰:九州岛之外,有八夤。八夤之外,有八夤。是皆推测之论,实有其理,但无其名耳。惟佛氏比之微尘数世界海,斯则善形容无穷之意。《庄子》曰:“六合之外, 圣人存之而不论。”存之者,默识也。不论者,不容言也。晋纪瞻亦曰:“其理极尽,无复外形。”得之矣。四方如此,上下亦然。惟象山先生反而求之心之无际, 而始尽其理。此又至妙至约,超越千古之谈也。
  ○黄田碑
  《春秋》书吴子使札来聘,胡氏传曰:“何以不称公子,贬也。辞 国而生乱者,札之为也。故因其来而贬之,以示法焉。”愚意如胡氏之说,则圣人之刻核亦甚矣。虽张汤之笔,何以过之。且札在春秋,一孤凤耳,圣人独不能为贤 者讳。吾恐天下无全人,而圣人求备之意,乃更深乎?札之墓,今在江阴黄田山下,仲尼为题其碑,曰“于乎,有吴延陵季子之墓”,十字见存,大阔径尺,但剥落 殊甚。嘉靖初,丹阳县尹某,模勒新碑,立于陈少阳祠前。圣笔大书,岂易得哉!去之二千年矣,遗墨烂然。优崇于墓道,而深贬于《春秋》,吾恐圣人不如是二三 其德也。
  ○马肝
  汉景帝时,有黄生者,与辕固争论于帝前,曰:“汤武非受命,乃弑也。人臣不能正言匡过,以尊天子,反 因过而诛之,代践南面,非弑而何?”固曰:“然则高祖伐秦即位,非耶?”于是帝两解之,曰:“食肉不食马肝,不为不知味。”盖言学者不谈汤武,亦不为愚 也。遂罢。是后,诸儒莫敢明言受命、放弑者。愚谓马肝有毒,食之能杀人。汤武伐暴救民,固元元之梁肉也。然开万世篡夺之源,谓之马肝,帝亦知言哉!邵尧夫 登楼,吟曰:“谁将酷烈千般毒,化作恩光一狐深。惆怅先民不复见,更凭高阁一沉吟。”意亦至矣。
  ○几
  今世之椅桌,不 知始于何时。古人席地而坐,其坐以膝,即今之跪也。但人授一几,倦则凭之。几形稍弯,三足而内向。汉管宁常坐一木榻,积五十年,当膝处皆穿,则汉时固皆以 膝。晋庚觊醉,帻堕几上,以头就几穿取,则晋尚席地。齐武陵王晔,尝侍宴醉,伏地貂落肉盘,帝笑曰:“肉污貂。”对曰:“陛下爱毛羽而疏骨肉。”帝不悦。 可见,六朝时,尚席地坐也。柳子厚有《斩曲几文》,则疑唐时尚然。今世已不知几为何物矣。古人既跪坐于地,则列食于前,艰于俯取,故为笾豆,便其高耳。每 种必出少许,置之豆间之地以祭,始为饮食之人。此皆古制,以施于今,则泥矣。宜我圣祖于宗庙革去笾豆,而用盘碟也。
  ○刀圭
   按晦翁《感兴诗》:“刀圭一入口,白日生羽翰。”然学者皆不知刀圭之义,但知其为妙药之名耳。嘉靖十四年八月晦日,忽悟“刀圭”二字甚通快,不知古人亦 尝评及此否?前在京师,买得古错刀三枚,京师人谓之长钱,云是部中失火,煨烬中所得者。其钱形正似今之剃刀,其上一圈正似圭璧之形中一孔,即贯索之处。盖 服食家举刀取药,仅满其上之圭,故谓之刀圭。言其少耳。刀即钱之别名。布也、泉也、错也、刀也,皆钱之类也,但无年号、款识,殆汉物乎?
  ○沈赵梦征
   赵文献者,广西举子也。尝司教于常之靖江,与江阴举子沈天麟交。嘉靖戊子秋,赵梦已中式,居第九,沈中第十二,晨驰报焉。沈北行舟中,梦已果中榜矣,送 一彩帐至家,大书一“利”字于上。觉以语赵,二人欢相庆也。既而已丑会试,赵以初九日失格被斥,沈以十二日失格被斥,盖二场论题出“人臣怀仁义以事君”, 误写作“怀利以事君”也。且在隔岁之前,而所斥之日,所命之题,鬼神已先知之,兹非定数矣乎!
  ○飞越峰
  洪武四年平 蜀,明升御璧出降。因献马,通体白色,首高八尺,长丈余。春月游牝于养龙坑得之,乃龙驹也。不可控驭,诏祀马祖,然后用之。囊沙四百斤,压而乘于苑中,久 渐驯习。将行夕月之礼于清凉山,乘之如蹑云,一尘弗惊,赐名飞越峰。绘形藏焉,学士宋濂为之赞。余因思嘉靖初年,吾乡海滨地名宋亭,民朱黼家,牝马夜产 驹,家人惊见满厩有光,起视,正见驹目开合如炬,以为怪也,急击毙焉。厥明视之,遍体毛皆成鳞甲之形。盖日牧于海上沙场,信龙种也。物之幸、不幸,有如 此。
  ○板儿
  四方风俗,皆本于京师,自古然矣。然有广眉高髻之谣。吾乡自国初至弘治已来,皆行好钱,每白金一分,准铜 钱七枚,无以异也。但拣择太甚,以青色者为上。正德丁丑,余始游京师。初至,见交易者皆称钱为板儿,怪而问焉。则所使者皆低恶之钱,以二折一,但取如数, 而不视善否,人皆以为良便也。既而南还,则吾乡皆行板儿矣,好钱遂阁不行。不知何以神速如此。既数年,板儿复行拣择,忘其加倍之由,而仍责如数。自是银贵 而钱贱矣。其机亦始于京师。三十前,吾乡妇女皆窄衣尖髻,余始至京,见皆曳长衣,飘大袖,髻卑而平顶,甚讶其制之异也。还乡,又皆然矣。余素不识蝗。嘉靖 八年,于京师庆寿寺见一宦者晨至,手持一虫,云不知何名,近日生于宫中甚多。余观之,殆类吾乡所谓蚱蜢者,但稍大耳。比南还,而淮南北皆蝗矣,舟为所阻, 至不可行。甫至家,而吴浙皆蝗矣。江南有蝗,未之前闻,实昉于此。气之感召,绝于影响,有如是夫!
  ○论斛
  《齐民要 术》,后魏时书。其言一石,注云“当今二斗七升”,此不可晓。然考魏时长安童谣,云“百升飞上天”,是以百升为一斛。则魏所谓斛,正今所谓石也。魏所谓 石,今时无此制也。今官制,五斗为一斛,盖取其轻而易举耳,实当古斛之半也。今米一石重一百二十斤,正合四钧为石之说。
  ○论里
  今以两足平移一十二步,准是五弓,盖一步准二尺五寸也。六尺为一弓,五六则三丈也。凡八百六十四步,是为三百六十弓,是为二百一十六丈,是为一里。
  ○论亩
   亩法古今不同,《汉书》盐铁议曰:“古以百步为亩,汉高帝以二百四十步为亩。”今时俗语云,横十五竖十六,一亩田稳稳足。盖以十五乘十六,正是二百四 十。若古之百步,以今弓准之,则其一亩当今四分强耳。故后稷为田一亩三亩广尺深尺,是横过一弓,直长一百弓也。古之一夫百亩,当今四十一亩耳。播种之区一 亩三亩,通计百亩三十丈阔六十丈长耳。传言颜子有田百亩,信乎,其贫哉。
  ○论尺
  按《家语》孔子云:“布手知尺,布指 知寸,舒肱知寻。”盖用手拇指与中指一叉,相距谓之一尺。两臂引长刚得八尺,谓之一寻。中指中节上一纹,谓之一寸。盖中指有二横纹,准上一纹也。后世营造 尺,始准下纹,但不知始于何时。宋儒以为本于仁宗中指中节,恐未必然。若以古准今,每尺当今七寸七分耳。今以拇指与中指自臂腕一叉,尽处谓之尺脉,此亦可 验。然程子又言,古尺仅当今五寸五分弱。则文王十尺,当今五尺五寸。六尺之孤,当今三尺三寸。棺七寸,当今三寸八分强而巳。不知其异于《家语》者,何也? 然文王五尺五寸,可谓短矣,恐还准作七尺七寸者为是。
  ○白沙诗谶
  白沙陈公甫先生,当成化、弘治间,以道鸣于广中,为 岭南夫子。时李士实宪广东,常从先生宴游玉台之下。他日,先生与世卿闲谈,兼柬若虚二律存于诗集。盖自先生殁后以至正德己卯之变,约三十年,而士实从逆, 诗词规讽,宛然若合符节,殆至诚前知耶?抑偶合也。其诗曰:“风光随处可怜生,共把闲愁向酒倾。今日花非前日看,少年人到老年更。秦倾武穆凭张俊,蜀取刘 璋病孔明。万古此冤谁洗得,老夫无计挽沧滨。”“礼乐犹存鲁两生,至今闻者尚心倾。乾坤已正高皇统,制作还思霸业更。事机每向忙来错,山色偏于雨后明。枕 畔白云闲一片,直从南斗跨东滨。”
  ○星异
  荧惑者,七政之一,非彗孛比也。然星家多忌之,若宋景公时守心,姚兴时出东 井,唐德宗时守岁,符秦时、宋理宗朝皆犯南斗,则中国往往有事。昨甲辰四月,荧惑初见于箕斗之间,说者谓扬州之域有灾,既而大江以南,麦果无收,吴蚕尽 死。六月一日,正入斗中,迨半月始出斗口,渐稍远矣。七月初复入斗中,数夕乃下而出,直至九月始远。凡百五十余日而两犯焉。于时大早,米价昂贵,民不堪 命,从前所无。苗皆蠈死,民大失望。粪多力勤,人事愈尽者,被灾愈甚,颗粒全无。此又自古所无之变也。犯斗之效,盖彰彰矣。
  ○人异
   谭紫霄《化书》有曰:“至淫之极,男化为女。至暴之极,人化为虎。”愚按魏襄王十三年,魏有女子化为丈夫。汉献帝七年,越巂有男化为女。宋文帝元嘉二 年,燕有女化为男。宋徽宗时,女子生须,男子怀孕。皆人异也。弘治初,吾浙萧山县有陈三者,尝为耆民,人呼为陈三老人,一夕化虎,惟一髀不变,入山为害。 人有遇之者,呼三老官,拜而恳之,即舍去。正德间,苏州吴县有男子孔方者,一日忽闻空中呼其名,遂怀孕而生人。时高安朱侍御实昌,巡按苏松,以灾异闻。大 意以为男子生人,古尝有之,然未有出于畿甸之内者,实大变也。嘉靖初,余姻家陈古涯瀛,知福之漳浦,县境内有卫氏者,妯娌三人皆不孝甚。一日,雷震一声, 化为牛、羊、犬三物,惟头面不变。雷神立于空中,观视良久而后隐。三物见人不能言,惟垂泪。陈乃图形刻板,详述其事,散于四方。后陈解职归,年余,县中人 有来谒者,曰三物已死其二,尚存其一云。
  ○陈世章
  陈世章者,以《易经》补邑痒弟子员,嗜酒尚气,人皆以狂目之。然性 直而质敏,余独与之善也。生子曰干,今亦痒生。嘉靖乙酉,世章醉死四年矣。吾友蔡时信者,处其堂兄茂才之塾,时干亦从游。他日,时信与诸生扶鸾召仙,降者 乃朱晦翁也。众皆惊愕罗拜,质以《易经》所疑十余条,一一剖析详明,益信无疑也。已而忽书曰:“时信,汝以色病,我以酒亡。”众方疑骇,又书曰:“陈干儿 过来。”众笑,始悟其为世章也。余因问:“阴世所谓地狱者,有诸?”曰:“有。”“然则公何以在此?”曰:“我无罪者,不往也。”又问:“轮回有诸?” 曰:“有。”“然则公当何如?”曰:“三年后,在光泽徐知县家,范氏为男。”鸾既返,诸生乃纪其言于壁。次日,干出其所遗旧书,昨所剖析,皆其存日亲笔题 意也。后三年,吾邑有徐丰崖先达,以蓬州学正迁光泽令,归而移居,无子。孕,将育矣。夜梦有远客至门,徐亟出迎,乃一冠带者,曰:“吾姓陈,闻公新居,故 来耳。”觉而异焉。迟明,而子生。弥月以梦语人,偶陈氏诸彦昔之召仙者闻焉,曰:“噫,征矣。”为言其详,及所同见者。崖未信,以问于余,余曰:“不谬, 壁记尚存,可质也。”丰崖叹曰:“有是哉!”盖召仙时,徐尚为学正,因名其子曰应陈云。
  ○陆俨山
  陆俨山祭酒深,嘉靖 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以疾终,经一日夕未殓,复苏。自言曰:“初见一吏人相请,至一大衙门。主者出迎,入后堂,坐定。命取禄寿簿来,检之曰:‘公之功名 富贵美矣.但平生有短行者三事,故折公寿算,今尽于此矣。尚有三日,且请还复。’送出门,适见拘系一罪人至,乃俨山弟也。因言于主者,主者即命放之,曰: ‘汝且去,与老先生同来。’遂苏。”时,其弟亦久病,果越三日同时而卒。
  ○人面疮
  按医书言,人面疮,云是袁盎、晁错 之冤,诸药不效,以贝母啖之,遂愈。正德丁丑,临淮贡士彭镛邀余饭,有神乐观陆道士者在座,老矣,当时失问其名。彭指之曰:“陆公少时尝生人面疮。”余因 问之,答曰:“年十七时,夜与本房老仆忿争,殴之死焉。房后地旷而风烈。吾师急聚薪焚之,天明无知者。十年后,足外臁发毒成疮。疮口似唇而有舌无齿,能 言,曰:“我即仆也,我今安在?”且索酒食。但开口言时,必大痛垂绝,口闭复苏。饮之以酒,则四周皆红;啖以脂膏,亦能消烁。食毕,则闭,疼乃稍可。但流 脓血不止,每日一度或二度。其发无常,极受苦楚,贝母亦不能疗。如是者一年,忽七日不言,以为将瘥矣。有兄在牛首寺为僧,行往访之,在寺几半月,忽复言, 痛绝尤甚。曰:“我才出数日,汝即避我,使我寻之苦也。虽然,冤亦解矣。汝明日下山,遇一樵者,可拜求治之。”明日,果遇樵者,恳焉。樵者厉声怒曰:“业 畜,敢言我也。去,半夜疗汝。”忽不见。恍然回观,夜梦金甲神人胸挂‘赤心忠良’四字,谓曰:“药在案上,可煎汤服之。以左手持药查出,水西门外第二十家 门首有妇人泼水者,即弃于道而返”。觉,起视案有物如乱发而无端。遂如戒,果见妇人弃之。疮遂愈。自后屡探本妇,竟亦无他,不知此何故也。”陆时自出其 足,尚有微痕,可验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