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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都日记
●燕都日记
冯梦龙原本
莫厘山人增补
己丑三月初一日,昌平兵变,京师戒严。
昌平民噪,焚劫官民舍一空。初二日,何谦以变闻;命谦带罪安职。
张鑻请监国南京(补)。
陈川诸生张鑻来中左门。鑻陈三策;首请太子监国南京,择重臣辅之。
宣府告急,命镇朔将军王承〔允〕侦贼所向(补)。
魏藻德请自出京议饷,不允。命黄希宪、路振飞筹兵饷(补)。
按藻德之请,为脱身计耳。帝谕以在阁佐理。则其计不行。
命遣戍有罪内官朱晋等俱释罪闲住(补)。
按斯时大臣有罪在狱者尚多,帝不之释而独释内官等,何欤!
庚寅初二日,始闻全晋破陷,榆林镇亦破。
冯梦龙曰:闯贼之犯燕都,自榆林始也。九边之兵,榆林最劲;曾一破贼,杀数千人。贼恚甚,悉众来攻。设令中枢有稍知兵者,勿狃小胜,豫请济师为犄角,可令贼夺气去。而一筹莫展,束手以俟其败。榆林既失,而真、保、河间诸郡风靡矣。
召对百官(原本注初四下今依北略改)。
上召府部锦衣、詹翰、科道等至中极殿,问御寇之策;奏对者三十余人。有言守门乏员,当今之急,无如考选科道;余皆练兵、加饷套语。赐茶而退。
冯梦龙曰:使满朝尽科道,能以白简击贼否?
命内监及各官分守九门,稽出入(补)。
谕文武官输助(补)。
初,议佥民兵;魏藻德曰:民畏贼;如一人走,大事去矣。上然之,禁民上城。
淮抚路振飞练义勇,各保坊村(补)。
辛卯初三日,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请东宫抚军江南,兵科给事中光时亨谏阻之(原本注初六日,今从北略改)。
先是,李邦华与左庶子李明睿私议南迁,上亲行与东宫孰便?明睿曰:太子少不更事,禀命则不威、专命则不敬,不如皇上亲行为便。至二月二十六日,上命府部大臣各条战守事宜。邦华、明睿与少詹事项煜各言南迁及东宫监抚南京;上骤览之,怒甚,曰:诸臣平日所言若何!今国家至此,无一忠臣、义士为朝廷分忧,而谋乃若此!夫国君死社稷,乃古今之正。朕志已定,毋复多言!至初三日,李建泰上书请驾南迁。上召对平台,大学士苑景文及李邦华、项煜请先奉太子抚军江南;给事中光时亨大声曰:奉太子往南诸臣,意欲何为?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?景文等遂不敢言。上复问战守之策。诸臣默然。上叹曰:朕非亡国之君,诸臣皆亡国之臣尔。遂拂袖起。
计六奇曰:当自成逾秦入晋,势已破竹;惟南迁一策,或可稍延岁月。而光时亨以为邪说,其事遂寝;天下恨之。然景泰时乜先入寇,徐有贞亦倡此说,时不之用;卒能固守却敌,宗社晏然。亨亦持是说耳。但当时将相,岂有能如于忠肃者?不能则迁国图存,未始非救变之良策也。且帝既身殉社稷,假使时亨骂贼而死,虽不足赎陷君之罪,尚可稍白始志之靡他;而竟躬先后贼,虽寸斩亦何以谢帝于地下乎!是守国之说,乃欲借孤注以要名,而非所以忠君也。邦华以身殉国,是南迁之议乃所以爱君而非以避死也。独是南行之策,亦有未尽善者。使上骤行于贼未至时,则人心骇惧,都城势将瓦解;后世必谓轻弃其国。若上迁于贼之将至时,则长途荆棘,未免为贼所伺而有狼狈之忧。故为上计,不如死守社稷,得君道之正。若太子者,天下之本;宜及贼未近畿甸时,令大臣默辅南行,以镇根本之地,以系天下之心。设北都有急,亦可号召东南,为勤王之举。且非独太子宜南行,即永、定二王亦宜分藩浙、粤,伏意外之图。奈何一堂聚处,如燕巢于幕,祸及而不知也哉!且明睿谓太子之行有专命、禀命之碍,不知天下事有可权者。昔唐元宗避蜀,即使肃宗收兵灵武,亦以安、史势急,恐一旦不测,父子同尽耳。崇祯之末,何以异此。窃谓上宜守北、太子宜南行,似为两得。虽然,谋之善不善、计之成不成者,人也、亦天也。
壬辰初四日,钦天监奏帝星下移,诏百官修省(补)。
命李国桢练京营兵,守西直门(北略注初五日)。
京城武备积弛,禁兵皆南征,太仓久罄。至是,命国桢提督城守西直门,各门勳臣一、卿亚二。
封诸将(原本注初六日)。
诏封各总兵,吴三桂平南伯、左良玉〔宁〕南伯、唐通定西伯、黄得功靖南伯,给敕印。
福、周、潞、崇四王各弃藩南奔(补)。
癸巳初五日,督师李建泰病,兵逃亡。
按建泰以正月二十六日出师,行遣将礼。寅时,命驸马都尉万炜以特牲告太庙。卯时,上临轩,廷授建泰节钺。忽殿梁响声大作,如催折然。时已备法驾,御正阳门,亲饯官军;旗幡十余万,自午门排至正阳门外。百官俱至,列席十九,文东武西,御席居中。御用金台爵,皆嵌大宝石,是累朝重器;诸臣则皆金杯也。上亲递酒三杯曰:先生此去,如朕亲行。即以三杯赐之。复出御撰手敕奖谕,用宝以赐。鼓乐导上方剑而出,上目送之;良久返驾。是日,大风扬沙。占曰:不利行师。建泰乘肩舆出宣武门,舆柱忽折;识者忧之。建泰出都,闻山西烽火甚急,益迟其行;日行止三十里。师次涿州,营兵三千逃回。至广宗,绅衿城守不纳;攻破之,杀乡绅王佐,笞知县张〔宏〕基。二十九日,建泰闻家被焚,为之夺气。兵过东光,城闭不纳;建泰怒,留攻三日,破之。三月初五,建泰病,其兵溃。程源谓魏藻德曰:建泰何为尚住河间?其标下总兵马稔,有兵万人,令速赴居庸,与唐通协守,犹可以镇抚万一。不听。京师破,建泰入城,贼礼遇之。一云建泰在保定卧病,城破执建泰,取敕书、剑印焚之,三金杯亦取去。一云建泰在保定,早与贼通,城破而降。
封疆重犯,俱许捐赎。又设黄绫册,募百官捐助(补)。
甲午初六日,始弃宁远,征吴三桂、王永吉率兵入卫(补)。
又征唐通、刘泽清率兵入卫(补)。
泽清前命移镇彰德,因纵掠临清南奔。惟唐通以八千人入卫,命同太监杜之秩协守居庸关,赏通银四千两、大红蟒衣、紵丝二表里。其官兵八千八十二人。内库发银四千五百两,每兵五钱。
大同告急,命内官谢文举火速赴任。
始闻陷〔宁〕武,总兵周遇吉死之(补)。
周遇吉号萃庵,锦州卫人;镇守山西总兵官。夫人刘氏,骁勇。贼势■〈目匿〉猖,请益兵二千;朝议以副将熊通统之。及河,叛将陈尚志迎贼,即令熊通归镇说降。公怒曰:尔领兵二千,不能御贼,反为贼作说客!我受朝廷厚恩,肯效尔辈叛逆乎?立斩之。令标下都司杨志荣传首京师,并请救兵——时甲申二月十二日也。十五日,贼薄〔宁〕武,传檄五日不下且屠。盖贼自破太原后,乘胜席卷,势如破竹;其视〔宁〕武一关,直摧枯拉朽耳。公昼夜练兵,选壮勇数十人,激以忠义,迎而邀之。贼不及备,捣其中坚,歼贼精锐。贼锋虽挫不却,屡战薄城下。公日则列兵城外,以战为守;夜则收兵入城,登陴击炮,贼死无算。会火药尽,贼舁大炮击城。援兵不至,或言贼可款也。公曰:战三日,杀贼且万,若辈何怯耶!且胜之一军皆为忠义;万一不支,缚我以献可耳。于是,密令健兵伏巷,开门诱贼。贼进城及万余,即将城门闸下,伏兵四起,杀之无噍类,伤其四骁将。又开门奋击,杀贼数千人。闯贼大恨;或为贼计曰:我众彼寡,但使主客分别,以十击一,蔑不胜矣。请去帽为识,见戴帽击之;递出战可歼也。从之。我兵遂败。贼拥步兵环攻四日,城遂陷。公挥短刀力斗,伤重被执,骂不绝口。贼缚于市,磔焉(或曰自刎)城中兵感公忠义,虽儿童妇女无一人受屈者,悉为贼屠。夫人刘氏,率家中妇女数十人据山头公署,登屋而射,每一箭毙一贼。贼不敢迫,纵火焚为灰炉。二十五日,贼计曰:〔宁〕武虽陷,受创已深。自此达京,尚有大同兵十万、宣府兵十万、居庸兵二十万、阳和各镇兵合二十万,尽如〔宁〕武,岂有孑遗哉!已刻期班师,回陕休息。忽有大同总兵姜镶差人赉降表至,贼喜甚。已而宣府总兵王通表亦至。贼遂一意长驱。亡何,居庸及各镇总兵白邦正、刘芳名等并昌平文武相次乞降,迎表飙集。及贼陷京后,见有半面失手足者,皆〔宁〕武所砍伤;告人曰:周总兵真好汉,杀我等数万人。若再有此一镇,我主安得到此!杨志荣出揭备陈颠末,都督陈宏范上其事,赠太保,谥忠武。
计六奇曰:抄本载三月初一〔宁〕武陷。遗闻载三月初八丙申陷。编年载陈演乞休后。甲乙史载三月初九丁酉,〔宁〕武。他本第云三月,而不志日。独本传载二月二十四五,屠〔宁〕武。以杨志荣出揭陈颠未,则本传似为有据。按遗闻云:相持半月,则宜以三月初一日为据。
乙未初七日,大同陷,巡抚卫景瑗死之(补)。
李自成至大同,总兵姜镶以城降。执景瑗去,见自成,不屈;曰:此膝不跪第二人,即当杀我。据地坐,大呼皇上而哭。自成曰:忠臣也,勿杀。公起以头触石,血淋漉。贼拘之营中六日,公自经于海会寺;冠服南面哭,稽首而绝。延安推官顾咸正为之志曰:纲目书刘公韐自经于金军,以为金不能以威屈韐,而韐自经云尔。卫公有老母,又当贼方阳慕公,不杀,若可以无死;而公持义益决,从容自裁,可不谓之得正矣乎!若夫封疆之故,盖难言之。其时边兵缺饷已八月,而镇臣内叛;虽有善者,亦无如之何矣。公字仲玉,号带黄,陕西韩城人;南都赠兵部尚书,谥忠毅。
贼陷大同,知府董复、乡官韩霖俱降。文学李若葵,合家九人自缢;先题曰:一门完节。
丙申初八日,宣府陷,巡抚朱之冯死之(增下句)。
时叛将白广恩以书约总兵姜镶降,监视太监杜勳绯袍八驺出城三十里迎贼入城。之冯悬赏劳军守城,无一应者。三命之,咸叩头:愿中丞听军民纳款,可保一城性命。公独行巡城,见红衣大炮,曰:汝曹试发之,可杀数百人。贼虽杀我,无恨矣!众又不应。公不得(已),自起燃火,兵民竞挽其手。公愤甚,乃夺士卒刀自刎。军民俱降于贼,监军霍达走回京(甲乙史云:贼执抚臣朱之冯,杀之)。
本传云:字乐山,号勉斋,顺天大兴人,天启乙丑进士。甲申三月,贼逼畿辅,宣镇总兵王通已迁骑迎贼,而公尚劳苦登陴,与通分城而守,画东西为界。贼信急,飞章上告。城中或布讹言,谓公疑宣人谋叛,请兵屠城,人心大惧;而又传贼秋毫无犯、发帑赈贫,真若沛上亭长、太原公子复出矣,兵民望贼愈急。十二日,全队抵城下,公方登城扞御,见左右皆星散,惟存七、八人,环守公侧,意叵测。俄报贼从南门入,满城结彩或帛、或布,百姓胸中皆粘顺民字。公愤甚,令将大炮舁转,欲向城中击贼,众不应。公乃自起曳炮;见药线空牢下铁钉(?),知事不可为,即索佩刀自尽,亦为左右所匿——意在擒公献贼,居为首功也。公南面仰天大哭曰:太祖高皇帝、成祖文皇帝、今上皇帝,臣不意天命人心,一旦至此!臣当为厉鬼杀贼,以报国恩。哭已,五拜,以绳系颈,遂缢死城楼檐下;众弃尸于濠中。次早,贼大肆淫掠而去。十四日,有义士收殓之。濠边多狼犬,尸经宿,无不伤;惟公已两日夜,无恙。未几,而李监兵起。李监,成都人,由进士擢宣抚;寻罢,以公代。时尚留宣;贼既破城,伪权将军檄绅弁大姓,贯以五木。酷索金钱;监亦不免。四月杪,闻贼为吴三桂借兵杀败;监因众怨,纠集数千人。五月初五昧旦,围各衙门,立擒权将军、果毅将军及防御使、州牧等伪官。即设大行皇帝位,发丧哭临;将伪官枭首刳心,祭飨先帝。众皆沥血,饮酒誓师。乃奉公柩入察院改殓,易以厚棺,颜色如生。哭奠三日,筑坟葬之。南都赠公兵部尚书,谥忠壮。
计六奇曰:前载初八宣府陷,而此传云十二贼抵城下。前云初一贼至大同,姜镶以城降。此云初八日,白广恩约镶降。朱之冯之死,一云自刎,一云贼杀之,一云缢死,似各不同。要之,善读书者,不论时日之错,死法之殊,只问事之有无、品之忠逆耳。
大风霾,昼晦(补)。
刘泽清杀兵科韩如愈(补)。
兵科韩如愈奉差往省催饷,行至山东东昌府戴家庙,刘泽清遣兵杀之;曰:尚能论我主将否也?
淮抚路振飞坐河岸,以令箭约避难船鱼贯进口,预给铺行供应(补)。
丁酉初九日,阳和陷。
阳和堡,即在大同之西;道臣于重华出城十里迎降。重华者,青城人,
兵信屡至内阁,或蹙额相向、或谈笑如常;范景文数举南迁之议,方、魏以为惑众,方止勿言。本兵张缙彦别无布置,但出示沿街摆炮、各胡同口设兵札营、城上悬帘以待贼至而已。
谕诸臣及乡绅富室积粟(补)。
上谕户部:寇氛孔急,京邸粮糗宜备;目前米价甚平,尤当乘时劝籴。凡勳戚、内臣及乡绅、富室、贾人等积粟私家,上报数目储存,不必纳入公庾;以千石为率。有好义之家积至三千石以上者,从优旌叙。遇有缓急,照原价发粜,不系捐输。
谕进马(补)。
上谕:援兵需马甚殷,勳戚文武各家有强壮马匹,不拘数目,连鞍辔进助;事平优叙。
给太监王国治火药(补)。
戊戌初十日,拨马飞报贼信益急,百官相率议助饷。
上按籍,令勳戚、大璫助饷。进封戚臣嘉定伯周奎为侯,遣太监徐高宣诏求助。谓休戚相关,无如戚臣,务宜首倡,自五万至十万,协力设处,以备缓急。奎谢曰:老臣安得多金!高泣谕再三,奎坚辞。高拂然起曰:老皇亲如此鄙吝,大事去矣,广蓄多产何益!奎不得已,奏捐万金。上少之,勒其二万。奎密书皇后求助,后勉应以五千金,奎匿中宫所畀二千金,仅输三千金,太监曹化淳、王永祚助至三万、五万。王之心,富第一,仅献万金。后贼拷夹王之心,追十五万,金银器玩称是。周奎抄银五十二万,珍宝称是:人皆快之。惟太康伯张国纪输二万,余不及也。按王者欲揽天下之利权,莫如举天启中惠世扬行钞之说而善行之。然行之于崇祯初年则可,乃至十六年而议行之,尚何及哉!此倪元璐所以不能行,而蒋德璟深论其不可也。观此时助饷情形,未尝不叹前此理财之无术矣!昔人云:富人之子,不知其祖父所积窖金一发百万,而从昔所使令之人丐贷为生。不行明太祖钞法之制,而求助饷,与此何异?真笃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