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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都日记
刘泽清虚报捷(补)。
山东总兵刘泽清虚报捷,赏银五十两。又诡言堕马致伤,复赏药资四十两、蟒衣紵丝二表里。命即扼真定,泽清不从;即于是日大掠临清,统兵南下,所至焚劫一空。
淮口擒伪官巩克顺,按臣王燮斩之。燮自守河,抚臣路振飞守城,民赖以安(补)。
己亥十一日,颁罪己诏。
诏曰:朕嗣守宏绪十有七年,深念上帝陟降之威、祖宗付托之重,宵旦兢惕,罔敢怠荒。乃者,灾害频仍,流氛日炽。忘累世之豢养,肆廿载之贪残。赦之益骄,抚而辄叛。甚至有受其煽惑,顿忘敌忾者。朕为民父母,不得而卵翼之;民为朕赤子,不得而怀保之。坐令秦、豫邱墟,江、楚腥秽;罪非朕躬,谁任其责!所以使民罹锋镝、蹈水火、血流成壑、骸积成山者,皆朕之过也。使民输刍挽粟、居送行斋,加赋多无艺之征,预支有称贷之苦,又朕之过也。使民室如悬罄、田尽污莱,望烟火而无门、号冷风而绝命者,又朕之过也。使民日月告凶、旱潦荐至,师旅频仍、疫厉为殃,上干天地之和、下聚室家之怨者,又朕之过也。至于任大臣而不法、用小臣而不廉,言官首鼠而议不清、武将骄懦而功不奏,皆由朕抚驭失道,诚感未至。终夜以思,局蹐前地。用是,大告天下:朕自今痛如惩艾,深省夙愆。要在惜人材以培元气,守旧制以息烦嚣;行不忍人之政以收人心,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。念用兵征饷,原非得已;各抚按官亟饬有司多方劝输,无失抚字!倘有擅加耗羡、朦混私征,又滥罚淫刑、致民不堪命者,立行拏问。其有流亡来归,除尽豁逋赋,仍加安插振济,毋致失所。至于罪废诸臣,有公忠正直、廉洁干才尚堪用者,不拘文武,着吏、兵二部确核推用。草泽豪杰之士,有恢复一郡、一邑者,分官世袭,功等开疆。即陷没胁从之流,能舍逆反正,率众来归,准许赦罪立功。若能擒斩闯、献,仍予通侯之赏。于戏!忠君爱国,人有同心;雪耻除凶,谁无公愤!尚怀祖宗之厚泽,助成底定之大功。思勉厥愆,历告朕意。
按此诏,或载在二月十二日,陈济生载在三月十四日。一说诏有三。今从冯本及北略载于此。
召对翰林院等官(原本注在十二日)。
时贼乘势直下,人心震惧。朝廷日日召对,皆练兵、接饷套语;大僚且挟持群下,欲使箝口不言。而庶臣犹有因召对,欲希冀者;每对,大僚但称待罪庶臣,多默然。上见举朝无人,对罢,未尝不痛哭回宫。在廷诸人,惟议闭门不许人出入,一无所为。马世奇每罢朝,辄叹曰:事不可为矣!
命秉笔太监王承恩提督内外京城(补)。
是时,李国桢每事逊王承思,科臣戴明说劾之。
给城军半岁之粮。
庚子十二日,陷昌平,总兵李守鑅死之(原本注在十六日,下句增)。
贼破昌平州,诸军皆降。总兵李守鑅骂贼不屈,手格杀数人,人不能执。诸贼围之,守鑅拔刀自刎。
顺天巡抚杨鹗出巡,易服遁(补)。
督学陈纯德临遵化,中道走回京。
辛丑十三日,增各门兵。
各城门分设红夷大炮,给守门兵黄钱一百。
壬寅十四日,孝陵夜哭(补)。
南京孝陵夜哭。自三月初一日起,日色两旬无光。
起复内臣曹化淳,密旨收葬魏忠贤遗骸。
化淳昔事忠贤;奏言:忠贤若在,时事必不至此。上恻然,传谕收葬忠贤骸首。呜呼!此真谬举矣。
癸卯十五日,报居庸关陷,总兵唐通、太监杜之秩叛降,抚臣何谦伪死遁(增下二句)。
贼自柳沟抵居庸关。柳沟天堑,百人可守,竟不设备,以唐通、杜之秩志在降也。总兵马岱自杀其妻子,疾走山海关,谓王永吉曰:事势如此,何以自安!遂度关投吴三桂。
按贼自大同来,宜先破居庸而后及昌平。北略言十二昌平陷,则居庸之陷当更在其先,特于十五闻报耳。
贼伪檄至(补)。
伪权将军刘宗敏移檄至京师,定于十八月入城,至幽州会同馆暂缴;京师大震。又自成行牌郡县云:知会乡村人民,不必惊慌!如我兵到,俱各公平交易,断不淫污抢掠。放头铳,要正印官迎接;二铳,乡官迎接;三铳,百姓迎接。
甲辰十六日,报贼焚十二陵(补)。
十二陵享殿悉焚,伐松柏;分兵掠通州粮储,传檄京师。上方御殿,召考选诸臣,问裕饷安人。滋阳知县黄国琦对曰:裕饷不在搜括,在节慎;安人系于圣心,圣心安则人安矣。上首肯,即命授给事中。余以次对。未及半,忽秘封入。上览之,色变;即起入内,诸臣立候。移刻,命俱退,始知昌平失守也。
计六奇曰:甲乙史载十二李守鑅死,十六昌平陷。予谓十二杀守鑅,则昌平之破可知。载于十六者,十六始报上耳。
贼犯平则门。
是夜,贼自沙河进,直犯平则门;竟夜焚掠,火光烛天。京师内外城堞凡十五万四千有奇。时登陴守城止羸弱五六万人、内阉数千人。守陴不充。又无炊具,市饭为餐,无不解体。而贼潜遣其党辇金钱饰为大贾,列肆于都门。更遣奸党挟资充衙门掾吏,专刺阴事,纤悉必知。都中日遣拨马探之,贼党即指示告贼,贼掠之入营,厚贿结之,拨马无一骑还者。有数百骑至齐化门,迤平则门而西,营兵屯近郊者诘之;曰:阳和兵之勤王者——实皆贼候骑也。时人心汹汹,皆言天子南狩,有内官数十骑拥护出德胜门矣;守门皆内官为政。
乙已十七日,贼围京师。
上早朝,召文武诸臣商略。上泣;诸臣亦泣,束手无策。或言冯铨当起,或言霍维华、杨维垣当用,方、魏请封刘泽清为东安伯;上皆不应,俛首书御案十二大字,有「文武官个个可杀、百姓不可杀」语;密示司礼监王之心,随即拭去。
出董象恒、郑二阳、曾樱于狱(补)。
复章正宸、瞿式耜冠带(补)。
丙午十八日,贼攻西直门,不克(补)。
是早,喧传勤王兵到,盖唐通叛兵诡言索饷也。时黄沙障天,忽然凄风苦雨,良久冰雹雷电交至;人情惶惧。九门禁守不通来往,道无行人。贼攻城益急,炮声益甚,军民皆无固志。缘城廨舍倾圮,流矢雨集,坠城中如蝟。贼仰语守兵曰:亟开门,否且屠矣!守者惧,空炮向外,不实铅子,徒以硝焰鸣之。犹挥手示贼,贼稍退,炮乃发,惟有空响而已。贼驱居民负木石填濠急攻,我发万人敌大炮,误伤数十人;守者惊溃,尽传城陷,阖城号哭奔窜。贼驾飞梯攻西直、平子、德胜三门,势甚卮急;太常少卿吴麟征累土填西直门,贼攻之不克。
封刘泽清东平伯(补)。
时左谕德杨士聪、卫〔允〕文入直,语阁臣曰:左良玉、吴三桂俱封而遗刘泽清,且临清地近,可虞也!揭上,封泽清东平伯。
降贼太监杜勳、申芝秀缒城入见上(补)。
李邦华至正阳门,欲登城,中贵拒之。是日,上又召对,叹息;与阁臣言:不如大家在奉先殿完事。李自成对彰义门设座,晋王、代王左右席地坐。太监杜勳侍其下,呼城上人莫射,我杜勳也,可缒下一人以语。守者曰:留一人下为质,请公上。勳曰:我杜勳无所畏,何质为!提督太监王承恩缒之上,同入大内;盛称贼众强盛,锋不可当,皇上可自为计!遂进琴弦及绫帨。上怫然起。守陵太监申芝秀自昌平降贼,亦缒上入见;备述贼犯上不道语,请逊位。上怒,叱之。诸内臣请留勳;勳曰:有秦、晋二王为质,不返则二王不免矣。乃纵之出,仍缒下。勳语守璫王相尧、褚宪章辈曰:吾党富贵自在也。初闻勳殉难,赠司礼监太监,荫锦衣指挥佥事,立祠。至是,方知勳固从贼为逆也。城下攻益急,王承恩炮击之,连毙数人;王化成等饮酒自若。
是日,大风骤雨,冰雹雷电交至。
午后,贼犯彰义门,破之。
时,上欲亲征,召驸马都尉巩永固,谋以家丁护太子南行。对曰:臣等安敢私蓄家丁;即有之,何足当贼!乃罢。贼攻彰义门,申刻,门忽启——盖太监曹化淳所开。得胜、平子二门,亦随破(或云王相尧等内应也)自成率群贼大队疾驰入,沿途杀掠,官军悉鸟兽散。前大学士蒋德璟宿会馆,被创。上亟召阁臣入,曰:卿等知外城破乎?曰:不知。上曰:事亟矣,今出何策?俱曰:陛下之福,自当亡虑!如其不利,臣等巷战,誓不负国!上命之退。
计六奇曰:诸本俱云十八,彰义门启。惟甲乙史云十七夜漏半,曹化淳开彰义门迎贼入,守城勳卫尽逃。外城已陷,更余传入大内,似觉真确。而从十八者多,故姑仍之。
夜,周后缢坤〔宁〕宫(补)。
上闻外城破,徘徊殿庭。是夕,上不能寝。更余,一阉奔告内城陷。上曰:大营兵安在?李国桢安在?答曰:大营兵散矣,皇上宜急走!其人即出,呼之不应。上即同王承恩幸南宫,登万岁山,望烽火烛天,徘徊逾时。回干清宫,谕内阁: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,夹辅东宫。内臣持至阁。因命进酒,与周后、袁妃同坐,痛饮数金杯,慷慨诀绝;叹曰:苦我民尔!以太子、永王、定王分送外戚周、田二氏。语皇后曰:大事去矣!各泣下,宫人环泣。上挥去,令各为计。皇后顿首曰:妾事陛下十有八年,从不听一语,至有今日。拊太子、二王恸甚,丁〔宁〕再三,遣之出;随返坤〔宁〕宫,自经。上视之,曰:好!好!召长公主至——年十五矣,公主号哭不已。上叹曰:汝奈何生我家!左袖掩面、右手挥刀,主以手格,断左臂,闷绝于地,未殊死;手栗而止。宫中喧传:皇爷动刀矣!上又巡西宫,命所宠袁贵妃自经。绳断,堕地复苏;上拔剑刃其肩,三砍而上亦手软。因遍召所御妃嫔数人,俱亲杀之。复遣宫人逼张太后速死。乃召王承恩入语移时,对饮;命亟出整内员,为出亡计。少顷,微服,易承恩靴,出中南门;时已三更矣。手持三眼枪,杂内监数十人,皆骑持斧。出东华门,至齐化门;内监守门者疑有内变,将炮矢相向。不得南奔,乃从胡同绕出城上,望见正阳门城上已悬三白笼灯。白笼灯者,自一至三以表寇信之缓急者也。知大事已去。时成国公朱纯臣守齐化门,因至其第问计;而纯臣犹在外赴宴,阍人辞焉。上叹骂而去。走安定门,门坚不可启;天将曙矣,乃回。
丁未十九日,帝崩煤山(补)。
五鼓,上御前殿,与二人手自鸣钟集百官,无一至者;遂散遣内员,手携王承恩入内院,登万寿山之寿皇亭——即煤山之红阁也。亭新成,先帝为阅内操特建者。时上逡巡久之,叹曰:吾待士亦不薄,今日至此,群臣何无一人相从——如先朝靖难时有程济其人者乎?已而曰:想此辈不知,故不能远至耳。遂自经于亭之海棠树下,太监王承恩对面缢焉。时宫中沸哭如雷,狂奔无门限。比晓,太子杂宫人走叩周奎府门。奎卧未起,门役不肯传报;乃走匿内官外舍。初,上之出至南宫也,使人诣懿安皇后所,劝后自裁,仓卒不得达。两宫已自尽,宫人号泣出走,宫中大乱;懿安皇后青衣蒙头,徒步走入朱纯臣第。尚衣监何新入宫,见长公主断臂仆地。与宫人救之而苏。公主曰:父皇赐我死,我何敢生!何新曰。贼已将入,恐公主遭其辱;且至国丈府避之!乃负之至周奎家(按吴伟业诗注,谓贼见公主已死,授尸国戚,与此不同;似此为确)。
是午,白光起东北,闪烁久之(补)。
人皆以为帝之灵气达于天也。
贼李自成入北京内城。
是日昧爽,阴云四合;城外烟焰障天,微雨不绝。俄,微雪,城陷。或谓:先有人伏内,通太监曹化淳弟曹二开门内应。一云:太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开宣武门,出迎贼。一云:兵部尚书张缙彦坐正阳门、朱纯臣守齐化门,一时俱开二城,迎门拜降。京城壁立数仞峻甚,贼将刘宗敏、李过斫杨树为云梯;漏下五鼓,使孩儿军从东北猱升以上——孩儿军即所云翦毛贼,皆贼中年少童子习杀掠、闵不畏死者也。是日,喧传襄城伯被擒,圣驾出城,百官谋易服遁。城中人往来疾驰,哭声动地,守城者俱下。贼登陴,兵部侍郎张伯鲸走匿民舍。贼骑塞巷,大呼民间速献骡马。时阁臣魏藻德,方敛犒兵银于各官。贼千骑入正阳门,投矢令人持归,闭门得免死。无锡张朴闻贼呼云:百姓不许开门,开门者杀。众遂闭户。已而,贼大呼开门。开门者不杀。于是,士民各执香立门,贼过伏迎,面贴顺民二字,门上大书永昌元年或书顺天王万万岁,以冀免祸。然免者十无二、三。无耻缙绅亦面贴顺民字,杂处长班家中苟延一息。贼经象房桥,群象哀鸣,泪下如雨。午刻,李自成毡笠缥衣,乘乌驳马,拥精骑百余由得胜门入,转大明门,遂进紫金城;贼军师宋献策、贼相牛金星及宋企郊等五人从之。自成从西长安门入,弯弓大笑,自恃能射;指长安牌坊祝曰:射中中间字,天下太平。一箭射中瓦楞内,宋献策慰之曰:射在沟中,以淮为界。其实为空虚之处,乃必亡之兆耳。自成貌奇陋,眇一目。至承天门,顾盼自得。见「承天之门」四字,欲藉以惑众;乃大声语诸贼曰:我能为天下主,则矢射中四字中心。射之不中,中天字下,俯首不乐;牛金星趋进曰:中其下,当中分天下自成喜,投弓而笑。太监王德率内员三百人先迎于得胜门,自成令照常管司礼监。各监局印官迎,亦如之。
戊申二十日,贼入宫。
李自成入宫,问帝所在,大索宫中不得。伪尚玺郎黎某进曰:此必匿民间,非重赏严诛不可得——今日大事不可忽也。乃下令献帝者赏万金、封伯爵;匿者夷族。刘宗敏、牛金星出,仰明朝文武百官俱以次旦入朝。先具手本,青衣小帽赴府报名;愿回籍者听其自便,愿服官者量才擢用。抗违不出者,罪大辟;藏匿之家,一并连坐。禁民间讳自成等字。贼先差人赴五府、六部并各衙门,令各长班俱将本官报名;因此,无一人得脱。太监杜之秩、曹化淳等率众为贼前导,自成责之曰:汝曹背主献城,皆当斩。秩等叩首曰:唯能识天命,故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