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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公日记
温公日记 宋 司马光
王太尉不置田宅,曰:“子孙当各念自立,何必田宅?置之,徒使争财为不义耳。”
晏公殊父本抚州手力节级,晏公幼能为文,李虚己知滁州,一见奇之,许妻以女,因荐于杨大年,大年以闻,时年十三。真宗面试诗赋,疑其宿成,明日再试,文采愈美。上大奇之,即除秘书省正字,令于龙图阁读书,师陈彭年。陈彭年亦抚州人,有文学而奸邪,丁谓荐之,置上左右,使其誉已。
英宗之丧,欧阳公于衰之下服紫地皂花紧丝袍以入临。刘庠奏乞贬责,上遣使语欧阳公使易之,欧阳公拜伏面谢。
欧阳公长子发,娶冲卿之女。郎中薛良孺,欧阳之妻族也,前岁坐举官不当被劾,迁延逾南郊赦,冀以脱罪。欧阳避嫌,上言请不以赦原。良孺由是怨之,扬言于众云:“欧阳公有帷薄之丑。”朝士以濮议故多疾欧阳,由是流布遂广。先是,台官既以紫袍事劾奏欧阳,朝廷不行,蒋之奇遂以此事上殿劾之,仍言某月日中丞彭思永为臣言。上以为无是事,之奇伏地叩头,固请以其奏付密院。于是,永叔及冲卿皆上章自辨。后数日,复取其奏以入。因谓执政曰:“言事者以闺门暧昧之事中伤大臣,此风渐不可长。”乃命之奇、思永分析,皆无以对,俱坐谪官,仍敕榜朝堂。先是,之奇盛称濮议之是以媚修,由是荐为御史。既而,反攻修。修寻亦外迁,故其谢上表曰:“未干荐祢之墨,已关射羿之弓。”熙宁二年,潞公为枢密使,陈升之拜相,以公宗臣,诏升之位公下。公言:“国朝枢密使无位宰相上者,独曹利用尝在王曾、张知白上,卒取祸败。臣忝文臣,粗知义理,不敢紊乱朝著。”上从之。
于尼父师旦,密人,本选人,屡以赃失官,编管在蔡。尼尝适人生子,后为二鬼所凭,言事或有验,遂为尼名惠普,士庶远近辐凑,以佛事之。尝因宦者言,邵亢、石全彬、富弼、李柬之、肃之宜为辅相,皆常敬之者也。柬之侄女二人事之,王乐道命李氏甥为其母首传习妖教。收下狱,诏京东差官按之,得诸公书,自韩、曾以下皆有之,文公独无。上问其故,公曰:“臣但不知耳,知之亦当有书。”时人美其分谤。
神宗问政府地震之变,曾公曰:“阴盛。”上曰:“谁为阴?”曾公曰:“臣者君之阴,子者父之阴,妇者夫之阴,夷狄者中国之阴,皆宜戒之。”上问吴长文,长文曰:“但为小人党盛耳。”上不怿。
赵悦道曰:介甫每有中使宣召及赐予,所赠之物,常倍旧例,阴结内侍都知张若水、押班蓝元振,因能固上之宠。上使中使二人潜察府界青苗,还,皆言民便乐之,故上坚行,盛崇介甫,用之不疑。
又曰:“晦叔罢中丞之日,上谕执政曰:“王子韶言青苗实不便,但臣先与此议,不敢论列。小人首鼠两端,当黜之。”介甫德其独不叛己,至今未黜也。
先是,王纯臣为润王宫教授,数誉濮王之子某之贤于兄伯庸,且曰:“某幼时,上养之如子。其妃高氏,曹后之甥也,字洮洮,幼亦在宫为养女。上尝戏谓后曰:‘他日当以洮洮嫁某,吾二人相与为姻家。’又曰:‘洮洮异日有皇后分。’既长,出宫,遂成昏。若劝上建以为嗣,势易助也。”由是政府皆属心。文公又使任乃孚往来与景仁谋。上初甚开纳,已而为宦官宫妾所间,浸有难意。两府共议其事,枢密使王德用举手加顶曰:“若立太子,置此菩萨于何地?”由是议亦不合,事浸沮坏。景仁数问文公,文公曰:“事不谐矣。”景仁曰:“奏疏何在?”曰:“之矣。”于是景仁凡上六七章,不报,及家居待罪,乞落谏职除己蜀一郡,时八月也。又上六七章,不报。及出,复录前后所上章,乞对,面陈之,且求外补,上许之。景仁乞使中使传宣中书,上令景仁自语之。富公曰:“已不用嘉谋,又出谏官,不可。”未几,乃有修撰之命。
治平四年,以介甫知江宁府。时介甫方乞分司,众谓介甫必不肯起。既而,诏到即诣府视事。
壬午,延和登对,言高居简不宜在左右。因曰:先帝初立,左右惕息,因居简以谄自入,故晚年复张。陛下登极,中外颂美,首以留此四人为失。”上曰:“庙毕,自当去。”曰:“闺闼小臣,何与山陵先后?彼知当去,而置肘腋,尤非宜。舜去四凶,不为不忠;仁宗贬丁谓,不为不孝。居简狡猾胆大,不惟离间君臣,恐令陛下母子、兄弟、夫妇皆不宁也。”上命留札,光请以付密院,上从之。癸巳,崇政登对,言臣与居简势难两留,乞罢中丞、除外任。上曰:“今日已令出外矣。”光曰:“凡左右之臣,不须才智,谨朴小心不为过则可矣。”
壬寅,延和登对,言张方平参政奸邪贪猥,不叶物望,仁宗知之,故不用;不然,方平两登制科,在两府久矣。上作色曰:“朝廷每有除拜,众言辄纷纷,非朝廷好事。”光曰:“此乃朝廷好事也。知人,帝尧所难,况陛下新即位,万一用奸邪,台谏循嘿不言,陛下何从知之?此乃朝廷好事也。若其竞来论列,陛下可以察其是非:若所言公当,虽制命已行,亦当追寝;若挟私非是,自可罪言者。”既退,其暮复以一札言方平。
癸卯,闻予还翰林兼侍读,滕元发权中丞,晦叔封驳言:“光在台举职,不宜遽罢,甫非光之比”。十月丙午朔,诏阁门召光及甫受命,光奏:“臣论张方平若当,方平当罢;不当,臣当贬,不可两无所问。间臣更加美职,心所未安,不敢祗受。”晚际,上赐手诏敦喻,光上奏谢。丁未,受敕告。
甲寅,余初赴经筵,上自制自书《资治通鉴序》以授光,光受读,降,再拜,读三家为诸侯论,上顾禹玉等,称美久之。
迩英留对。是日,光读《资治通鉴》,贾山上疏言秦皇帝居灭绝之中不自知事,因言从谏之美,拒谏之祸。上曰:“舜‘┾谗说殄行’,若台谏欺罔为谗,安得不黜?”光曰:“进读及之耳,时事臣不敢论也。”及退,上留光谓曰:“吕公著言藩镇欲兴晋阳之甲,岂非谗说殄行也?”光曰:“公著平居与侪辈言,犹三思而发,何故上前轻发乃尔!外人多疑其不然。”上曰:“此所谓‘静言庸违’者也。”光曰:“公著诚有罪,不在今日。向者朝廷委公著专举台官,公著乃尽举条例司之人,与条例司互相表里,使炽张如此,乃始逼于公议,复言其非,此所可罪也。”上言安石不好官职及自奉养,可谓贤者。光曰:“安石诚贤,但性不晓事而愎,此其短也。又不当信任吕惠卿,惠卿真奸邪,而为安石谋主,安石为之力行,故天下并指安石为奸邪也。”上曰:“今天下者,孙叔敖所谓‘国之有是,众之所恶’也。”光曰:“然。陛下当审察其是非,然后守之。今条例司所为,独安石、韩绛、吕惠卿以为是,天下下皆以为非也。陛下岂能独与此三人共为天下邪?”遂退。
上问:“近相陈升之,外议云何?”光对:“陛下擢用宰相,臣愚贱,何敢与?”上曰:“第言之。”光曰:“今已宣麻,诞告中外,臣虽言,何益?”上曰:“虽然,试言。”光曰:“闽人狡险,楚人轻易。今二相皆闽人,二参政皆楚人,必将援引乡党之士,充塞朝廷,天下风俗何以更得淳厚?”上曰:“然今中外大臣更无可用者,独升之有才智,晓民政边事,它人莫及。”光曰:“升之才智,诚如圣旨,但恐不能临大节而不可夺耳。昔汉高祖论祖,以为王陵少戆,陈平可以辅之。平智有余,然难独任。真宗用丁谓、王钦若,亦以马知节参之。凡才智之士,必得忠直之人从旁制之,此明主用人之法也。”上曰:“然。升之朕固已诫之。”光曰:“富弼老成,有人望,其去可惜。”上曰:“朕所以留之至矣,彼坚欲去。”光曰:“彼所以欲去者,盖以所言不用,与同列不合故也。”上曰:“若有所施为,朕不从而去可也。自为相,一无施为,唯知求去,彼信于尼之言,云‘虽亲,国家事亦勿与知’故也。”上又曰:“王安石何如?”光曰:“人言安石奸邪,则毁之太过,但不晓事又执拗耳,此其实也。”上曰:“韩琦敢当事,贤于富弼,但木强耳。”光曰:“琦实有忠于国家之心,但好遂非,此其所短也。”上因历问群臣,至吕惠卿,光曰:“惠卿忄佥巧,非佳士,使安石负谤于中外,皆惠卿所为也。近日不次进用,大不合众心。”上曰:“惠卿明辨,亦似美才。”光曰:“惠卿文学辨慧,诚如圣旨,然用心不端,陛下更徐察之。江充、李训若无才,何以动人主?”上因论台谏天子耳目,光曰:“台谏天子耳目,陛下当自择人。今言执政短长者皆斥逐之,尽易以执政之党,臣恐聪明将有所蔽蒙也。”上曰:“谏官难得,卿更为择其人。”光退而举陈荐、苏轼、王元规、赵彦若。
庚申,延英进读《通鉴》三叶毕,上更命读一叶半。读至苏秦约六国从事,上曰:“苏秦、张仪掉三寸舌,乃能如是乎?”光对曰:“秦、仪为从横之术,多华少实,无益于治。臣所以存其事于书者,欲见当时风俗,专以辨说相高,人君委国而听之,此所以谓利口之覆邦家者也。”上曰:“朕闻卿进读,终日忘倦。”光曰:“臣空疏无取,陛下每过形奖饰,不胜惶惧。”上曰:“卿进读,每存几谏。”光对曰:“非敢然也,欲陈著述之本意耳。”吕晦叔曰:“昨使契丹,虏中接伴问副使狄谘曰:“司马中丞今为何官?”谘曰:“今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。”虏曰:“不为中丞邪?闻是人甚忠亮。”晦叔以著于《语录》。
上谓晦叔曰:“司马光方直,其如迂阔何?”晦叔曰:“孔子上圣,子路犹谓之迂;孟轲大贤,时人亦谓迂阔,况光岂免此名?大抵虑事深远,则近于迂矣,愿陛下更察之。”
八日,垂拱登对,乞知许州或西京留司御史台、国子监。上曰:“卿何得出外?朕欲申卿前命,卿且受之。”光曰:“臣旧职且不能供,求外补,况敢当进用!”上曰:“何故?”光曰:“臣必不敢留。”上沉吟久之,曰:“王安石素与卿善,卿何自疑?”光曰:“臣与王安石素善,但自其执政,违忤甚多。今忤安石者,如苏轼辈,皆毁其素履,中以危法。臣不敢避削黜,只欲苟全素履。臣善安石,岂如公著?安石举公著云何,后毁之云何?彼一人之身,何前是后非,必有不信者矣。”上曰:“安石与公著如胶漆,及其有罪,不敢隐其恶,乃安石之至公也。”上曰:“青苗已有显效。”光曰:“兹事天下知其非,独安石之党以为是尔。”上曰:“苏轼非佳士,卿误知之。鲜于亻先在远,轼以奏稿传之。韩琦赠银三百两而不受,乃贩私盐及苏木、瓷器。”光曰:“凡责人当察其情,轼贩鬻之利,岂能及所赠之银乎?安石素恶轼,陛下岂不知?以姻家谢景温为鹰犬使攻之,臣岂能自保,不可不早去也。且轼虽不佳,岂不胜李定?定不服母丧,禽兽之不如,安石喜之,欲用为台官。”
介甫与晦叔素亲,患台谏多横议,故用晦叔为中丞。既而,天下皆患条例司为民害,晦叔乃复言条例不便。介甫以晦叔叛己,怨之尤深。已而,上语执政,吕公著尝言韩琦将兴晋阳之甲,以除君侧之恶。介甫因用此为晦叔罪,除知颍川。次道当为告词,介甫使之明著其语;次道但云“敷奏失实,援据非宣”,介甫怒,明日进呈改之。晦叔素审谨,实无此语。咸云:“莘老尝为上言,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折,若当唐末、五代之际,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矣。上误记以为晦叔也。
曾子固罢检讨,以钱醇老代之。元素曰:“曾公知山阴,贱市民田数十顷,为人所讼。曾易占时在越幕,说守ヘ曰:‘曾宰高科,它日将贵显,用兹事败之可惜。父会为明守,衰老,宜与谋,俾代其子任咎。’守ヘ从之。会由是坐赃追停,曾公犹以私坐监当,深德易占。后易占以信州县宰坐赃,英州编管,亡匿于曾公别墅,会赦,自出,俾子固讼冤,再劾,复住英州,因死焉。子固时不奔丧,为乡议所贬,介甫为作《辨曾子》以解之。子固及第,乡人作感皇恩道场,以为去害也。子固好依漕势以陵州,依州陵县,依县陵民。”
谢景温言:“范镇举苏轼为谏官,轼向丁忧,多占舟船,贩私盐、苏木;及服阕入京,多占兵士。”介甫初为政,每赞上以独断,上专信任之。轼为开封府试官,策问进士以“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,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;齐桓专任管仲而霸,燕哙专任子之而败,事同而功异,何也?”介甫见之不悦。轼弟辙辞条例司,言青苗不便,介甫尤怒。乃定制策登科者不复试馆职,以轼、辙兄弟故也。轼有表弟,选人,素与轼不叶,介甫使人召之,问轼过失,其人言向丁忧贩私盐、苏木等事。介甫虽衔之,未有以发之。轼又数上章言时政得失,今春拟进士策,皆讥刺介甫。及诏两制举谏官,众论以为当今宜为谏官者,无若傅尧俞、苏轼,故举尧俞者六士人,而景仁举轼。景温恐轼为谏官,攻介甫之短,故以榜语力排之。介甫下淮南、江南东西、荆湖北、夔州、成都六路转运司体量其状。盖轼眉州人,其入京也,适本州迎新守,轼因带以来耳。
傅尧俞权盐铁副使。尧俞初除服入都,未见介甫,介甫屡召之。既见,语及青苗,尧俞以为不便,介甫即不悦,自是恶之。及此除命,介甫以为资浅,且令权发遣。曾公以为尧俞曾任知杂御史,资不浅,乃正除副使。介甫退有密启。明日,敕已降阁门,有旨复收入,晚批出与权。曾公复争之,上曰:“尧俞知杂不到官,且为人弛慢。”曾公请弛慢之状,上曰:“观其面,即见弛慢之状。”